第五百七十章 絕望(1 / 1)

心魔 沁紙花青 2128 字 28天前

她好歹是略了解些內情的。但那些妖王可什麼都不曉得。他們僥幸從可怕的戰場上存活下來,本該是立即走掉的。然而平日裡煞君畢竟待他們不薄、又因著許多人心中存了撿些什麼便宜的念頭,便在漫卷山裡徘徊不去、打算暫觀望一番。

那兩具骸骨雖看著可怕,但此前也提過——大妖現出百丈的真身來,同骸骨的身量卻也是相當的。它們又不曉得什麼真魔、古魔之類的秘史。隻覺得那兩個怪物來得蹊蹺、來得詭異,卻沒覺察到太多的危險。

因而當骸骨真個兒殺過來的時候,才意識到事情不妙——

心裡原是存著“倘若惹到老子,老子便也現出真身將你拆個七零八落”的念頭。可真被骸骨身周的禁製籠罩了才意識到,竟是什麼真身也現不出了。

且那骸骨的手段,竟也厲害非常。

它們的看起來是大而無當、遲鈍愚蠢。可實際上,竟能夠施展玄門的神通!

諸妖甫一發現神通被禁時還未起逃走的念頭,而是打算集群力將這兩個蠢物的骨頭一根一根拆了——這怪物大則大亦,但畢隻有兩隻手罷了。他們這數百的妖魔一擁而上,還愁不能降得了它們麼。

豈料剛一照麵,這骸骨的周邊便忽然放出許多金氣。金氣又在轉瞬之間化作成百上千的小劍士。這劍士雖有個“小”字,卻也是相對骸骨而言。實際上每一個都與真人一般大小。一現身,立即口誦咒文,手中華光大盛、放出無數柄飛劍去!

這樣多的金色飛劍,宛若傾盆暴雨。劈頭蓋臉地往諸妖身上噴射過去,乃是避無可避的。若李雲心或者隨便一個境界不低的玄門修士在場,便曉得這乃是劍宗的一式神通,名曰“玄燁金光法”。當日清量子在渭城裡與李雲心爭鬥,使的就是這手段。

這麼一照麵,當即折損了五六個大妖去。

但所幸這光劍雖如暴雨,威力卻不甚強。倘若左躲右閃、叫不是要害的部位挨上幾下子欺近了,倒也能將那些小劍士打散。可這樣的主意剛生出來、當真有悍不畏死的妖王這般做了——

那兩具巨大的骸骨卻又忽然將身子一彎、兩隻骨刺猙獰的手臂如同山嶽傾倒一般、猛地砸了下來!

這力道可怕,速度也可怕。一時間天頂烈風呼嘯、地麵上飛沙走石,仿佛天都塌了。但僅此猛擊,諸妖卻也能避得過去。偏是——又從這烈風當中忽然生出無數條遊走的大蟒來!那些大蟒的鱗甲宛若錦雞的羽毛,五彩斑斕。但脊背上卻生了一排尖銳的倒刺,每根刺上都浸著綠油油的粘液,隻一瞧便曉得必是劇毒的東西。

——又是如同那些光劍一般、劈頭蓋臉地潑灑下來!

光劍好躲。挨上了也隻是透體而過。但這大蟒一旦沾著了人,立時將人緊緊纏住、用脊上的毒刺紮進去。妖魔們雖然很耐毒物,卻總會覺得身體麻痹、神智混沌。一時鬆懈便被骸骨掀起的烈風轟到地上去,再躲閃不及被那嶙峋的骨臂一下子砸實了、當場就成了肉泥。

這下子便曉得了骸骨的可怕了。不但身體堅硬強悍,且還會使神通——這天下要麼就如妖魔一般,肉身強橫的,要麼就如修士一般,道法玄妙的。如今來了這麼兩個大家夥,兩樣好處全占了,豈不是流氓麼?

連遭這麼兩下子,諸妖便終究生出了退意。

他們原本要戰,也不是全為了自己的——那煞君與白雲心就站在不遠處的小山崗上瞧這邊的戰況。這裡麵有許多的妖魔都是煞君座下妖將。既見如今自己的“君上”在觀戰,自有奮戰之責。

可他們又不是如同世俗間的將領一般,幾乎將身家性命都寄托在君王的身上——此前奮勇上前是為了略表忠心。到這當口兒發現實在是個難啃的骨頭,誰還非要拚命呢。自然是走為上策了。

因而便有妖王將身形一晃、退出戰團。站在半空中、踩著足下的滾滾黑雲遙遙向煞君一拱手,大聲道:“煞君娘娘在上!咱們兄弟們向來得娘娘照拂,今日本該是死戰到底的。但娘娘也曉得,如今兄弟們往這裡走一遭,此前已死傷得狠了——如今又遇到此等怪物,非是我等可輕易製伏的。娘娘宅心仁厚,自不會坐視咱們將性命交在此處——俺們可就先退去了,日後調養好了,再來報娘娘平日裡的恩德吧!”

說了這話身形再一晃,駕起黑雲便往遠處遁走。

說話這妖王不是旁人。而是從前煞君嘲風所居那天煞崖北邊、一個名叫上柳的鎮子當中、一富戶家中的板凳得道化形所成的一位妖王。到如今壽元兩千又六百歲,平日自號“駝駝老祖”,很有些手段、在群妖中也很有些威望。

他這一退,餘下的群妖也無心戀戰了。紛紛向煞君告了罪,扭頭便走。便隻剩下約莫十幾個妖王、妖將死戰不退。一邊閃轉騰挪,一邊口中怒斥那些走掉的怎麼對得起“煞君娘娘的仁義”。可也不奮勇拚搏了,隻不斷圍著那兩具骸骨遊走罷了。

但這時候,兩具骸骨也並不理會他們——它們在往煞君處走。在場諸妖魔當中,煞君修為最高、妖力最強。對於如今的骸骨而言便好比鮮美的嫩肉。將她吞掉了,才會有心思再去瞧旁的妖王吧。

可這黑袍銀甲的龍三煞君,卻隻肅穆地站立山崗上,任夜風將她的大袍吹拂得獵獵作響。並不去阻攔、斥責那些逃脫的,也不去誇讚那些留下的。看起來更不如何畏懼那兩具往她這裡行進的骸骨——她盯著它們,甚至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隻是約莫過了三息的功夫、往此前群妖遁走的方向又瞧一眼,才低聲道:“那麼他既然沒有死,如今又沒有露麵——還發生了這樣的事。你說說看,倒是不是他搞的鬼?”

在她身邊與她並肩而立的是白雲心。

這女妖如今重歸玄境,在這些妖魔當中也算修為極高的。可如今她的臉上卻有猶疑惶恐之色——這可不是該出現在妖魔的臉上、尤其是她這般驕傲的女妖臉上的神情。

可之所以如此,是因為琴君問的……正是她心裡所想的。

她在小雲山裡,知道李雲心未死。不但未死,還在搜羅傳說中得之便可統禦群妖的寶貝。而後紅娘子也從雲山裡跑出來——她素知李雲心哄人的本領,想著該是將那李閒魚哄得開心了……也就不為難他了吧。

而後便生出這麼多的變化——本該聽命於龍大、龍二的兩具骸骨,如今卻往自己人這邊殺來了。這廣闊的區域也被無形的禁製圈了起來,人人都出不得。這些……難道都是眼下在雲山的李雲心做的麼?

可這些倒也不是重點。重點是——那李閒魚先前跑了出去!而今她卻留在這裡——兩具骸骨也往她這邊來了!

若是李雲心做了這一切……他果真是半點情意也沒有,隻將她當成了個什麼生殺皆可的陌生人麼?!

這念頭在頭腦當中生出來,倒是叫她頭一次體會到……某種奇異的情感。但其實倒不是什麼“愛”、“恨”之類的玩意兒。她行走世間足足一千年。在這一千年的時間裡,怎麼會沒有遇到過什麼有趣兒的人呢。遇到了有趣兒的人、喜歡上了也算是平常事。

雖說她這樣高傲的女妖可不會如同那些境界低微的小妖一樣,與凡人做什麼以身相許的勾當。可泛舟湖上、撫琴唱和、吟詩飲酒之類的風雅事,也是會做的。隻是……一千年的時間實在太久了。

她在這一年裡喜愛上一個人,偶爾想起來了去瞧瞧他——這個偶爾常是以幾年、十幾年為的單位的——兩人說些風花雪月的事,便能體會到人世間的“情”與“愛”。

但可歎的是,這樣的情與愛也都並不能長久。因為那些世俗間的男子,竟都是薄情郎、負心漢——她喜愛上了他、他也喜愛上了她。兩人兩情相悅之後、這白雲心隻出去遊玩了些時日——不過是短短幾年、十幾年罷了——再回去見的時候,那些凡人男子便每每都已婚配、誕下子女了。

再見她麵,倒振振有詞地說什麼“以為你再不回來”之類的話兒。這種人便叫她恨、叫她將從前滿心的喜愛都化作了恨——就都連著妻兒女子都殺了。

——她殺的,可都是負心人!

因而她倒是體驗過“喜愛”的滋味。可要知道一種滋味,也是會慢慢被忘掉的。凡人的生命短暫,譬如朝露。體驗過了一種情感、還未等忘卻便已死去。因而大言不慚地說什麼“天長地久”、“海枯石爛”。他們卻不曉得——白雲心卻曉得——愛的滋味、恨的滋味,其實都是可以被忘掉的。

隻要你活得足夠久。

或許在一百年前、兩百年前她曉得什麼是愛。可過去許多的歲月,又忘記了什麼叫愛了。

因而即便如今麵對李雲心、她重又生出了“喜愛”的感覺,也並不會覺得奇異。

叫她覺得奇異的情感……乃是“絕望”。

這倒是她不曾體會過的彆樣情感。

因為她曉得世間的妖魔們,大多是什麼模樣的。

凡人的心雖善變、雖薄情負心,可總歸是很柔軟的。但妖魔的心——倘若有心的話——都是堅硬冷酷的。她自是妖魔,因而最了解妖魔。所以要去尋什麼情愛的時候,從不想著從壽元與她一樣悠長的妖魔當中去找。她曉得那是沒什麼可能的事情。妖魔的世界與玄門的世界,是冰冷殘酷的真實世界。在這裡情與愛都是如同塵埃浮雲一般的東西,很容易就被抹去。

而隻有自以為活在現實當中的人類世界裡、那些小人兒們,才會將許許多多的年歲與精力耗費在那種東西上麵。

可現在她知道,李雲心也是妖魔。

且……他做人的時候像妖魔。如今成了真妖魔,便也是妖魔當中的妖魔了吧。

她曉得這一點。便曉得……煞君與她想的,或許是真的。

李雲心……當真不在乎她的生死。而且在雲山上找到了什麼法子、要驅策兩具骸骨將他們這些妖魔趕儘殺絕的。她對此也一點都不會感到意外。

因為這的確是妖魔會做的事啊。

她由此感到絕望——她本以為自己終在妖魔這裡、找到了隻有在人的身上才能找到的東西。可如今意識到,那仍是空幻罷了。什麼都不曾存在過——隻是她因為忘記了“喜愛”的滋味,昏了頭腦吧。

但更加絕望的是——她竟然會因此而感到絕望!

她覺得自己似乎陷入了什麼深不見底的泥潭裡。這是她從前沒有過的體驗。這叫她絕望又惶恐。

因而她沉默了好半晌——放任這些情感在心裡激蕩了好半晌,才在夜色中輕出了一口氣:“也許吧。”

這三個字說出口,便又嗅到夜風裡的微腥味兒——巨大的骸骨,約莫再有十幾步便要踏上這山崗。夜風將它們的氣息送了過來。那是一種叫人不寒而栗、手腳麻木的氣息。

但煞君似乎並不很意外。她便低歎一口氣,轉了臉揚聲道:“你們現在可知曉了?”

她這話卻不是對白雲心說的。而是對一乾重折返回來的妖魔說的。

那駝駝老祖帶一眾妖王遠遁,卻遭遇了此前煞君遇到的狀況——這片天地已被封死,他們一時之間不得逃脫。因而隻能折返回來問煞君這究竟是個什麼道理。如今聽煞君這一句,便都愣了。

而後,瞧見這黑袍銀甲的大妖慢慢將身子挺直了。她此前在山崗上站立著觀戰,便如同一柄鋒利的劍。可那劍是藏在鞘中的。到如今這時候,利刃才出了鞘——

強大的氣勢自她的身上發散出來。她暗金色的烏發也煥發出微微的金光。她直視即將到來的兩具骸骨,眼中半點畏懼也無,反倒不複此前的沉寂、有了昂揚的鬥誌——

“我之所以不走。是因為早曉得走不掉了。有人想要將我們統統葬在此地。”她沉聲道,“但本君在此——隻要你們肯效命,本君就保你們的命。今日,鹿死誰手,還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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