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從那一夜開始的吧——那一夜他從餘國的紅嶺跑回洞庭紫薇宮去。同劉公讚說,自己或許被人設計了。劉公讚說他多想,他卻覺得必是真的。有人用一個曆時很久、布局很大的陰謀破了他生來的太上境界。
而後被玄門的人聯手突襲,這話題就此被打斷。
到這時候——在他這本該春風得意的時候,卻忽然又想起這一遭來。
因為意識到若說他自己從前是“無”情,如今便成了無“情”。
前一個的重點乃是“無”——他曉得彆人哪樣做是哪樣的情感,也曉得自己該怎樣做、才能迎合彆人的情感。然而在內裡本質上,他覺得自己的心如高天上飄渺的雲一樣,是難被琢磨得到的。這一世李淳風給他起了“李雲心”這個名字,也算是歪打正著了。
他還曉得自己前世是個無心人乃是因為生理上的病變。到這一世他的身體變成了正常人,卻曉得這個世界有了靈魂。於是不知道,自己前一世無情,到底是因為身體,還是就因為……他本有一個無情的靈魂的。然後他遇到許多人許多事。或許偶爾會有“啊我怎麼會有這種奇怪的感覺”這樣的狀況,卻都拿不準……他如今倒是有沒有情呢。
而後一個無情的重點,則是“情”。
譬如眼下。
這樣多的妖王被他困在禁止當中暫時不得脫身。兩具骸骨如今又在與他們爭鬥、且瞧著是占據優勢的。
他從它們的身上將一部分的靈力剝離,餘下的叫它們可以活動戰鬥、卻又不大會有失控的風險。在這種狀況下,若是剛剛入世的李雲心,大概會瞧著他們全部死光——他那夜原本就與真龍有約定的。細細說起來的話,他還該算是真龍的人呢。
也許正是因此,琴君與通天君才容不下自己的吧。
妖魔這東西……終究是難馴的。如今這樣多的龍子在、這樣多的大妖王在,他若將他們統統殺死了,也沒什麼壞處。然而……
心中終是覺得不妥。
前一世的時候他瞧見幾隻螞蟻從自己的麵前爬過去,便會抬起手一隻隻地碾死,或者留下中間的第二隻、第三隻。其實他碾死螞蟻沒什麼快感,也無特殊嗜好,更非什麼特殊的緣故。就隻是……
好比你在走路的時候無意甩甩手。做這件事的時候,沒什麼。什麼目的也沒有的。
——碾死一隻螞蟻、或者殺死一條狗、一個人,同挪了挪桌子、原地踱了兩步,沒什麼區彆的。前一刻還與你言笑晏晏,下一刻就將你殺死了——在那種人看來,“談笑”和“殺人”之間也沒什麼矛盾之處。或者說,根本談不上什麼關係。
那時候……他從不會有如今這樣的感覺。他覺得自己如今是無“情”——在許多人眼中他當是極度冷酷無情的吧。可這世上的無“情”,是說人缺了某些情感,其他的……還是會有的吧。
所以他如今不曉得自己是不是也有了——有了某些情感。如同牢固的堤壩開始慢慢地滲水……大概終有一天會帶來可怕的結果。
這真是,見了鬼。
他此前先倒吸一口涼氣,到這時候,便又歎了口氣。
他當然不會做那種蠢事了——“知道自己開始慢慢有情心裡很怕,覺得這事情不該發生、於是強迫自己堅信自己仍舊無情,非得拗著自己在某條路上走下去”。他如果是這種彆彆扭扭、叫人不爽的人,大概早就死掉幾十次了。
他可是李雲心呀……向來是會見風使舵、識時勢的。
既然確定了這一點,便知道無情有無情的活法兒、有情也有情的活法兒。
他無情的時候可以將這些人統統殺死、還自己一個太平清淨的世界。可如今若真是略有些情了、此刻再迫著自己偏將他們殺了,才是麻煩事——他的心裡會不舒服的吧。或許以後這種不適感會越來越強。修行本就是講究一個微妙的心境——除非他以後都不打算再修畫道、隻做妖魔。否則自己給自己找不痛快可是十足地犯蠢。他豈能做這事。
既然如此……倒也有另一個法子。
李雲心便歎了口氣:“唉。算你們命好。我如今倒是個心慈手軟的人了。”
然後他猛地探出二指、運足了靈力,往那黑白二色的流金上一點!
——他在幕後待了這麼久……如今是秀一秀新衣裳的時候了。
……
……
李雲心依著那黑白二色流金所作出的推斷是很接近真相的。如今的確有數百的大妖魔在同那兩具骸骨爭鬥。
然而不是他猜測的什麼零散藏匿在漫卷山中的妖王又組成了一群烏合之眾。這些大妖魔,實際上是有統屬的。
九龍子號稱統領天下七分的水域。這雖說是號稱——譬如龍九螭吻便隻能享受短短一段渭水中的香火罷了——但實際上的控製區域還是很可觀的。尤其琴君、煞君這樣的超級大妖魔,當真統轄的地域隻會多,不會少。
便也如同李雲心此前在睚眥金宮中所見的情景一般,煞君此行來,座下也有許多的大妖魔。
隻是,至少在龍族九子當中,煞君的性子或許算是較為“寬仁”的——她約略曉得些琴君與睚眥在圖謀的事情,因而未叫那些大妖突得太前。但又總不好在戰前說——幾位龍子是起了將你們統統乾掉、享用你們魂魄的心思。於是總還有些桀驁的、與玄門素有仇怨的大妖在陣上奮勇直前。
由此到了最後,她座下的大妖王也所剩無幾了。然而總比旁人好得多。
那兩具骸骨直奔漫卷山而來之前,她與白雲心都覺察了山中有大妖激鬥的狀況。旋即又意識到那激蕩的氣勢頗有些熟悉。而之所以隻是覺得“熟悉”,是因為琴君這樣境界的大妖魔,平時乃是極少出手的。她上一次見到他與人爭鬥,幾乎還是在數百年前。
便在這略猶疑的功夫,卻發現琴君的氣息登時衰弱幾至於無!
到這時候便曉得,方才爭鬥的兩個人裡麵必有一個是琴君。需知那兩人的境界都不低——皆不低於玄境。可在轉瞬之間便有一人被另一人擊垮,這手段,如今除了琴君與她自己還誰有能做得出呢?
可她一起了這念頭,隨即也感受到天地之間突變的氣機!
這突變的氣機也影響到了她。可她畢竟修為絕高、亦不像玄門修士一般常使道法。因而還能有餘暇想彆的事——倘若方才是琴君與人爭鬥、且將那人擊敗,那麼是什麼人膽子這樣大、敢在這時候對龍子出手呢?!
若……被擊敗的是琴君,又是何人有這樣的神通?!
這念頭在腦海中一轉,便要去瞧個究竟。她此前叫琴君製住那兩具骸骨。但在天地之間氣機突變的時候、兩具骸骨的身軀亦開始剝落。凡此種種狀況聯係在一處、倒是難以得出清晰判斷的。
豈料再往後,事情的變化就不是她能夠理解的了。
兩具骸骨開始東奔西走、開始追亡逐北一般地襲擊這附近的修士。倒仿佛是生出靈智發了瘋、自身失掉了妖力,則要從彆人的身上補回來。可直到骸骨往數千修士那邊去的時候,煞君還以為乃是琴君要借那兩個怪物之手、將宿敵徹底剿滅。
隨後……便又往這邊撲過來了!
凶狠而邪惡的氣機幾乎將這漫卷山中的大妖皆鎖定、也包括了她。這時候才意識到事情似乎不大妙——琴君與睚眥說那兩個東西被祭煉喚醒之後就失了控。到如今琴君本該設法將它們製住,結果瞧著反而更加可怕了。
或許……琴君他們也中了圈套呢?!
這念頭一生出來,立即帶了白雲心試圖離開漫卷山。於是又發現……她們似是被什麼人圈禁住了。
——多麼陰險歹毒的手段?竟是要將諸人活活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