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這樣重要的東西”的時候加重了語氣,說得也慢。劉公讚聽她說了這話,便往她袖中掃了一眼——此前,通明玉簡在那裡。
“——所以你該曉得,我們要結為盟友了。你在我們這裡,幫助李雲心做事,還怕不能補償此前犯下的過錯麼?”
劉公讚聽她說了這話,目光閃爍。似是被她說通了,心中念頭糾結。但他既將心中的悲痛強壓下了,胸中便也有濁氣湧上了。於是又將銀酒壺提起來,把剩下的半壺酒也傾入口中。
接著將銀壺一丟,目光往窗外看,卻並沒有焦點。像是在想許多事。
另一邊,又將盤中的雞翅給拿起了。送到嘴裡慢慢嚼,哢嚓哢嚓地響,是連骨頭都不吐的。
瞧他這模樣,倒很像是……“縱使心灰意悲痛萬分,卻仍在想要保重珍惜身體……以期再有作為”。
辛細柳便耐心地瞧著他吃。直到石床上的吃食都掃儘了,才又問:“可想好了?”
劉公讚沉默片刻,輕出一口氣:“若是為你們做事。又要做什麼。”
兩人不斷提及“我們”這個詞兒,卻從未言明究竟是哪一方的勢力。但辛細柳認為,劉公讚應該是清楚的——
蓉城裡發生的事情、遇到了木南居的人,以及木南居自稱畫聖餘部這些消息,李雲心都與劉公讚說了。木南居早有招攬之意,而今又說出“結成盟友”這樣的話……劉老道並不癡傻,相反還很聰明,必然想得到。
於是她微微一笑:“先要做的一件事……是說,你知不知道,李雲心此番之所以大膽往雲山來,是因為究竟還有什麼退路?”
劉公讚先一愣,再把眉頭皺起了:“這話是什麼意思?”
“哦……你們以為我還知道他的這件事。”他又一笑,“唉。哈。他已經對我說了這樣的話,送來這樣的詩詞——我倘若知道他的什麼退路,還會如此麼?”
辛細柳思索了片刻,忽然歪了頭看他:“你如果真地不知道,他給你送來這畫兒又是什麼意思?”
劉公讚的眉頭便愈發皺得緊了。他的眼神慢慢變得猶疑起來:“畫原本是在你手上。我連碰都沒有碰過……怎麼倒問起我來。”
辛細柳便不說話了。
因為她心中有一個念頭——原是疑心過李雲心可能要借她的手,給這劉公讚傳什麼消息。
可她來了這兒,瞧見劉公讚的表現——竟根本瞧不出什麼破綻來。一切都似乎發自他的內心……也許……真的沒有什麼破綻吧。
那麼這李雲心就真的隻是……與這老道說個結果?
他當真是這樣重情的人嗎?
她本該……不相信這個結論的。她應該篤信李雲心此前種種行事都是作偽、都是彆有用心。應該強迫自己千方百計地找到哪怕一點兒的可能,來證明他在林中所說的話都是假話來證明這劉公讚實際上在與李雲心密謀些什麼。
可心裡卻有另一個念頭很想叫她相信——李雲心的確也是一個重情之人的。他從前的冷酷都隻是用來掩藏柔軟內心的鎧甲。而今,她是的的確確看到且觸及了李雲心柔軟的那一麵,而這劉公讚也的確被李雲心棄用了——
這幅情感無比激烈的畫作,就是他給他最後的交代。
她在理智與感性之間掙紮——平日裡本該是理智毫無異議地占據壓倒性優勢,可是在今天……
理智卻一退再退。到底是——怎麼回事!?中了什麼邪??
她的心中忽然生出一陣莫名其妙的怒意來——因為那幅畫。
這劉公讚,竟得到那個人如此的心意!他原本誰也信不過,卻對這老道情深意重托付了信任!即便如今也還有如此激烈的情感表露這簡直是……是……
辛細柳深吸一口氣,平靜下來——看起來。
然後她看劉公讚:“這麼說你倒是……真不曉得。哼,他對你倒是情深意重。彆人說殺就殺掉了說放就放開了,倒為你作這這幅畫。”
胸中莫名其妙的怒意,便從這言語之中流露出一些了。
劉公讚眼中的疑色愈重:“你……究竟要說什麼。”
而後皺眉:“你到底是什麼人?你要我為你們做事——你們到底是誰?”
辛細柳卻忽然冷笑——此前的輕聲慢語全不見了:“做事?之前這樣問你是以為你知道些什麼。如今你既然什麼都不知道——要你又有何用?”
她這樣的語氣神色,可從未在李雲心麵前顯露過。
實際上也沒在彆人麵前顯露過。但偏偏今夜不知為什麼,胸中就是有一股濁氣叫她變得尖刻暴戾起來。但倘若細想,這股子氣在早幾個時辰的時候就有了。那時候……
劉公讚愣了一會兒。忽然也笑起來。可他這笑,都看不出是悲涼還是憤怒,或者再有彆的情緒。
“這麼說,你也不是木南居的人。”他咬牙盯著辛細柳,“此前與我說的那些話,隻是在誆我罷了。嘿,我這樣的人,還值得你們這些高貴的修行人……動這樣的心機麼?!”
辛細柳冷冷一笑:“自然不配。”
說了這話轉身便走,再沒什麼猶豫了。
可當她走到門口的時候,劉公讚忽然喝道:“把畫給我!”
她的身子停了停。但未轉頭:“那畫……你也配得上麼?”
不曉得是不是她流露了太多的情緒。還是這劉公讚本就極聰明。到此刻聽她說了這樣的話,老道先一愣,而後恍然。他便咬牙冷笑:“哦……看著倒是你這妖女,愛慕上他了。呸!”
又往地上啐一口,將她的話還給了她:“心哥兒那樣的人物——你也配得上麼?!”
辛細柳沉默片刻。忽然轉了半張臉、看劉公讚。
她這半張臉襯著月光與室內的燈光,也是極美的。然而從她口中說出來的話……卻與“美”字沒有半點兒關係——
“好啊。既然如此——我再告訴你一件事。”辛細柳的聲音重新變得溫膩起來。但更是用以修飾毒蛇的滑膩這個詞兒當中的膩字,“兩個時辰之前,我往囚禁那雞精的石室中去了一趟。”
說了這話、頓了頓,又忽然轉到彆的話上去:“……然而我愛慕他又怎樣。見不得他對彆人好又怎樣呢?不但如此……他也會愛慕上我的。他——早在我們的計謀之中了。”
接著大笑起來:“劉公讚,你想一想罷!你剛才吃了什麼!”
隨這笑聲,她的雙臂猛地一張,石室中的燈盞、門窗上的紙張全消失了。高天之中的罡風再次呼嘯著湧進來,吹拂得她的袍袖鼓張飛揚,獵獵作響。而那劉公讚先呆住了——再一看他身邊那烏木盤……
整個人像是被狂風吹倒了一般,身子一歪、用左手撐住了床邊、悲憤地吼叫起來:“妖女!!”
辛細柳猛地收斂笑聲。抬手理了理鬢發,平靜地看劉公讚一眼,徑自往夜空中去了。
於是直到……兩刻鐘之後。
這劉公讚才在猛烈的罡風中吐出一口氣來——用左臂慢慢地撐著身子,重新在石床上盤坐了。
看著似乎很想要嘔吐——剛才吃那鹵翅的時候……的確是很好吃的。
柔韌又嫩,烹製的手藝也好。
入口即化,骨頭也酥。落到肚內一股靈氣便發散開來,修補他的乾涸的臟腑經絡。
沒有這東西還不曉得自己再能撐幾天——
原本以為……是這雲山上特產的靈物。
想到這裡胃中又一陣翻騰。但他咬緊了牙關、咽下去了。
因為……
他還知道一件事。
那畫卷上的四句詩……乃是前四句。之後,還有後四句——
草色全經細雨濕,
花枝欲動春風寒。
世事浮雲何足問,
不如高臥且加餐!
全詩名《酌酒與裴迪》——心哥兒喜愛這首詩,曾經三次吟誦過。劉公讚覺得這詩極妙,就默默記下來。後有一次忍不住問起心哥兒這詩的名字……
李雲心想了想,說叫《酌酒與裴迪》。
劉老道再忍不住,又問裴迪是誰。李雲心那天難得心情極好,就說“乃是作者的好友,生死之交,救過這詩作者的命的”。
老道豈會不知道心哥兒口中的“作者”,就是指他自己呢?
心哥兒偶爾會念幾句詩。有“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這般浩然正氣的,也有“山色曉堆羅黛雨,草稍春戛麝香風”這般風流溫婉的。劉老道一旦問起,一概說是“抄人家的”。可……哪裡來的這樣多精妙的詩詞叫他抄?
心哥兒這人……心中實有些溫情。可極難流露。想必也是因此才假托他人、不叫人曉得他可以在詩詞中寫出這樣多的情來。
而今夜……他隻題了前四句。
後四句,他知道自己是曉得的。
他……將自己比作了那裴迪!
那妖女哪裡知道這後四句、又哪裡知道心哥兒的過往?那畫作並不是告訴自己什麼“一刀兩斷”、“白首按劍”。而是告訴他要仔細提防——哪怕是白首相交的老友也要仔細提防,何況那妖女?
他當即也做了戲——心哥傳了他的心學。那妖女又怎麼可能看得穿!
而今,也正是要他依後四句那般,高臥加餐、將養身體。眼下雖“花枝欲動”,然而“春風寒”——要他等待時機!
劉公讚又深吸一口氣。凜冽的寒風幾乎將他的肺凍傷。然而他的心裡卻暖起來。
“山雞啊,山雞。”他壓下胃裡翻騰的東西,咬著牙念,聲音消失在風裡,“但願你隻是去了一臂,沒有丟了性命。”
“老劉這把老骨頭借你這一臂,再苟延殘喘些日子。心哥兒總要給你們、給他們報仇的……”
念了幾遍、沉默一會兒。又慢慢抬起左手,在潰爛的右臂上按了按。
“心哥兒啊心哥兒……”
“你要快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