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人啊……李雲心在心裡自言自語。
他很想找些什麼理由為這五人開脫,但這個念頭在心中轉瞬即逝——人性之險惡他見得多。很多時候……窮儘自己的念頭也無法想象這世間還有何種令人驚詫的大惡。
他就又盯著那五個人看了一會兒,歎一口氣。
便是在這時候聽見一個久違的聲音。這聲音尖聲尖氣,悠閒的意味裡還有一絲調侃嘲諷——
“歎這一口氣,是因為覺得妖魔更好些了麼?”
聲音來自左前方——那裡應該是虛空,沒有任何落腳地。但李雲心並沒有急著抬頭去看,而是站在原地略沉默了一會兒……才仰起頭。
於是看到白閻君。
這位許久不見的閻君浮在半空中,一隻眼睛的黑眼珠盯著李雲心,另一隻眼睛的黑眼珠則在看下麵大廳當中的情景,模樣很詭異。
“這五人乃是陷空山東麵三十裡處定義城的公人。早與這邪王勾結了。平日裡是定期將牢中囚犯送來給妖魔吃,對外隻說是在牢中病死了。妖魔也給他們好處,許他們金銀財寶。到如今這邪王開筵席,竟吃掉這樣多的人——這五人倒是有些本事了,也能找得來。”
白閻君麵對李雲心侃侃而談,像是在說一個故事——但李雲心知道他是閻君。
在世俗人的傳說中,黑白二位閻君是負責善惡報應、天道輪回的正神。好人死後有白閻君引走、托生個好人家。惡人死後有黑閻君引走,下森羅地獄——隻是李雲心之前就已經知道,都是屁話。
這個世界根本沒什麼善惡報應。
這白閻君還在喋喋不休:“我瞧你如今做妖魔做得也爽快,再見了如今這情景是不是覺得更寒心?噫,同類捉了同類,送與妖魔吃——這種事,妖魔可做不來的。”
說到這裡便不再說。看大廳的那隻黑眼珠猛地轉回來,兩隻眼睛一起盯著李雲心看。
李雲心笑了笑:“哦。都不是什麼好東西。人裡有惡人,妖魔……又好到哪裡去。人相食不常見,妖魔像是倒是常見。隻是我歎那一口氣是歎啊……”
“我總覺得自己夠酷夠冷,結果看到這場景、見到這五個人,還是被震驚了一下子。我從前覺得道士和劍士絕情絕欲是自己把自己搞得不像人。到現在……如果他們見到眼前這情景都不會覺得震撼,那麼倒的確比我高明。不說我了——閻君好久不理我,現在忽然跳出來找我有什麼事?不急的話以後再說。我現在正要準備搞個大新聞。”
白閻君臉上的笑意漸漸退去,黑眼珠占據了整個眼眶,看起來像是兩個黑洞。他死死地盯著李雲心看了好一會兒,才發出陰冷的笑聲:“什麼事?嘿,你這小人兒,可是好大的本領、好大的膽子!什麼人的魂魄,你都敢拿的麼?!”
李雲心略愣了愣,才道:“哦,你說他。”
說到這裡的時候兩個怪模怪樣的妖魔勾肩搭背地從入口處走過來,李雲心便閉口不言,隻靠牆站著。
那兩妖早嗅到血腥氣、也沒心思理會他。看都懶得看,急吼吼地從崖上直接跳下去了。
李雲心這才又道:“好歹我也是個地府公務員。沒福利沒薪水——這一次算是以權謀私。不如你網開一麵,事情辦妥了我再把他送給你,好不好?”
白閻君才不吃他這一套,一瞪眼——兩個黑眼珠一瞬間占據了半張麵孔,簡直如同怪物一般:“本君愛你的才華才一再容忍你,莫得寸進尺!現在將他拿來、即刻拿來!”
李雲心無奈地說:“但我還有用處的。我也是個陽世判官,他如今又掀不起什麼風浪。暫借我用幾天,到底哪裡有問題了?”
“嘿!你懂得些什麼?!”白閻君冷笑,“玄境的魂魄,且能被收走的——你當是年年有的麼?!非但不是年年有,幾百年都不見得有!你這小兒將他拿在手裡,哼,到時候倘若是……是……是……”
白閻君說到此處卻忽然遲疑起來,像是想到了些什麼。他便不說話了。不但不說話,就連臉上的冷笑和怒意都收斂起來。再盯著李雲心看了好一會兒,才突然嘻嘻一笑:“這樣辦吧。”
他繞著李雲心轉了兩三圈:“暫且借給你吧。但本君賣了你這個人情,可要回報的。”
李雲心便也看他。看了一會兒道:“說來聽聽。”
白閻君聳一聳肩:“你這小兒是個聰明人。當初野原林外的路邊……你同那老道睡死過去的時候就該死了,但本君饒了你。而後到渭城裡與那白雲心、龍九兒爭鬥也該死的,也是本君給了你奪舍的法子你才活下來。”
“更不要說你做了陽世判官、本君借百萬陰魂之類的事。林林種種,你該曉得都不是因為本君見你生得好看才一再出手幫你的。”
李雲心想了想,微微點頭:“你說得有道理。不是你想要幫我,是有人叫你幫我——你不得不照辦。”
白閻君略咳了一聲:“這個……哼,你懂什麼的。且不說這個,便說這些事都已經做完了——你數月之前還隻是一個化境的野道士罷了。到如今已成真境的大妖魔——天底下沒幾人能遇到這樣的好事。那麼你該知道,我這樣扶持你,是因為有事要你做的。”
李雲心便沉默一會兒,歎了口氣:“我懂。都是套路。你說吧,到底要我做什麼。”
白閻君便用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盯著他,慢慢說道:“本君要你,叫道統、劍宗和妖魔,轟轟烈烈地打起來。”
李雲心聽了這話,微微一愣。他再沉思一會兒,抬頭道:“但現在已經快要打起來了。而且要說從中攪混水、煽風點火的話——你應該知道共濟會。他們做得時間比我久、套路比我深、成績比我好。”
白閻君盯著他看:“噫,既然你也知道那些東西……事情也就好辦了。那麼不但要你叫道統劍宗與妖魔爭鬥起來,還要你叫共濟會也牽連進去。叫他們三個一起打……嘿嘿,鬨得越大越好。最好是呀……”
他想了想:“都死個精光。”
李雲心的臉上不動聲色。最敏銳的人大概也覺察不出他現在在想什麼。他站在原地思考白閻君方才的話,想了很久很久才皺眉:“你……究竟是什麼意思?”
“你從前告訴我,你和黑閻君的工作是維護世界穩定繁榮、叫人間人繁衍生息。但是你該知道這三方發生了全麵戰爭意味著什麼——沒人能逃得過戰火波及,會死掉很多很多的人。你叫我做這種事,究竟是什麼意思?”
白閻君挑了挑眉毛:“此一時、彼一時罷了。本君這許多天沒有來找你,你不想知道是為什麼麼?”
李雲心想了想:“不想。”
白閻君眨了眨眼,似乎已習慣李雲心這種不留情麵的回答與反應,仍自顧自地說:“咱們又不是那些隻知道進食、生養的蠢物畜類。咱們要牧養天下萬民、叫他們繁殖生息——自然也是有所圖的。隻是說從前用不著,現在倒是要用著了。這種事呀……唉,本君也是不情願的。”
李雲心歎口氣:“聽你說話,真是負能量爆棚。每一次都把我僅有的一點對世界的希望和憧憬消磨掉。那麼你告訴我倒是因為什麼事……所以你們要搞事?你們好歹也是什麼天人、神仙……究竟是一群什麼東西?我簡直太奇怪了。”
白閻君並不在意他出言譏諷,隻繼續說下去:“因為什麼事倒不好同你說。你不曉得的也實在太多了。但又要你做事,總不好叫你毫無頭緒。那麼如今便問你,你隻知道這世上有天人。覺得天人高高在上、仙福永享。又覺得這世界一派繁華、有條不紊。可想過……天人也是有煩惱事的麼?”
“天人這煩惱事,便有兩者。”
“一名古魔,一名真魔。”
李雲心花了一會的功夫才意識到這兩個詞兒不是“骨膜”和“榛蘑”。
倒不是說他有意扯皮,而是因為……從未聽過這兩個詞兒。無論民間傳說還是道經典籍,甚至修行者當中口耳相傳的典故,都從沒有這兩個詞兒的存在。
唯一和這兩個詞挨點邊的,大概就是說前代畫聖“入魔”。
這是一件多麼奇怪的事情啊——就連自詡為掌握這世間絕大多數秘密的修士們都對這兩個詞語如此陌生!
這倒是真地引起了他的興趣。他皺起眉,問:“古魔和真魔。什麼意思?入了魔道的修行者?還是入了魔道的天人?是兩個種類還是單指兩個人?”
白閻君便鄭重地對他說:“這些你暫且不必問。總之,你要曉得這世道可不像你看起來這麼太平。而你要做好這件事。”
李雲心想了想:“為什麼是我。”
“因為此前試探你、考驗你,已知道你最合適的。”白閻君不再笑,變得一本正經,“說你是人,可你又沒多少人性。說你是妖,但你偏又不僅僅是凶狠殘暴。況且……你又不很在意這世界、不很在意這些人。用來做這種事最適合不過了。”
他口中提到的某些詞兒令李雲心略略心驚。他再認認真真地思索一番,道:“那麼在你這裡,我隻是一件工具。做成了呢?”
白閻君看他:“這要看你的造化。連本君都不曉得以後會發生些什麼。”
“……這麼一聽像是無良老板打白條啊……”李雲心歎口氣,“我如果不做呢?既然你說隻有我最合適、又在我身上花了這麼許多的力氣……我可不可以講講條件。”
白閻君看著他。然後慢慢湊近他,在臉上露出一個陰森的笑容:“小人兒。你該曉得一件事。本君寵愛你的時候,大可以由著你任性調皮。但在另一些事情上……你敢任性調皮,本君便不寵愛你了。”
他又慢慢地飄,飄到李雲心的耳邊、緊貼著他,如同耳語一般道:“你以為你很特彆麼?哦,你倒是特彆的。但像你一樣特彆的人,當從前沒有出現過麼?”
“你若是不聽話……本君就再等上個幾百上千年,再等到像你一樣的人好了。”
他說完了這話陡然退去,回到空中的黑暗裡。盯著李雲心、慘慘地一笑:“好好做事。本君不催你,但你要好好做事。本君看著你。”
隨後便消失了。
而李雲心站在原地,無意識地飛快眨了幾下眼睛。
應該……不是理解錯誤吧?他平生第一次對自己的理解能力產生懷疑。他在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白閻君之後的幾句話,試圖從其他角度去解析它們。但試了幾次意識到……
應該就是自己所理解的那個意思。
他知道自己是……
穿越者。
等他慢慢回過神的時候,才覺得脊背略有些發涼——剛才他出了汗,而今被風吹了。
李雲心又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才輕輕地、長長地出了口氣。然後他走到一側、靠岩壁站著、將自己隱藏在黑暗中想一些事。
白閻君今日一反常態,竟然以如此強橫的態度威脅自己。他以為自己會屈服……
當然要屈服了。
開什麼玩笑,那是閻君。
倘若不說態度之類的沒什麼營養的因素的話,他要自己做的事情倒也正是自己想要做的事。隻是路子要稍微變一變、手段再調整一下子、視野再放開一些。至少現階段如此。
大概那閻君也曉得這是一件無比複雜又艱難的事情,所以才說“不催你”……依照他們那些天人、神仙的時間觀念來說,那將會是一個很長很長的時期吧。
隻是李雲心這人一向好奇。因此他非常強烈地想要知道,那些他連皮毛都不曾聽說過的大事件、古魔、真魔之流究竟是什麼玩意兒。況且人都很喜歡說“掌控自己命運”之類的屁話——他來到這世界,知道了有可以逆天修行的法門,這種念頭當然更強烈。
但如今卻又變得很不爽——他知道這世界“搞不好要發生些什麼”……然而卻不曉得“究竟要發生什麼”。
這令他產生了隨波逐流的無力感。就個人而言,這種感覺實在太討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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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去吹牛。(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