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馬車繼續向西行走,車廂裡,寧缺很仔細地把那些黑布拉直鋪平,然後看著那張棋盤問道:“為什麼要來這裡?”
桑桑說道:“我要確認一件事情。”
那棋盤不知是用什麼材料做的,看著似鐵,透著股冰冷堅硬的味道,但當寧缺用手指去敲時,卻不會出任何聲音。
佛祖留給人間的棋盤,自然不凡。
寧缺看著棋盤,沉默片刻後問道:“什麼事情?和佛祖有關?”
桑桑說道:“不錯,我想知道他到底是死是活。”
寧缺震驚無語,他有想過桑桑是想通過懸空寺裡的佛宗秘傳尋找回到神國的方法,甚至猜測她可能是要去滅掉懸空寺,卻怎麼也想不到,她要做的事情居然是確認佛祖的死活!這意味著佛祖難道還活著?
“我不明白,佛祖不是早就涅槃了嗎?”
“在爛柯寺的時候,我就對你說過,他已經死去,但還活著。”
寧缺想起來了,那日在瓦山峰頂,她看著春雨裡已經不存在的佛祖石像,忽有所感,說佛祖便是那隻姓薛的貓。
當時他覺得很莫名,所以沒有深思,卻沒有想到她竟是真的認為佛祖還有可能活著,還為了這個原因來到了西荒之上。
寧缺非常不解,佛祖明明已經涅槃,怎麼可能還活著?
“什麼是涅槃?”桑桑問道。
寧缺微怔,說道:“涅槃是佛宗的最高境界……”
桑桑麵無表情說道:“如果涅槃就是死,為什麼不乾脆叫死?”
這個問題很簡單,甚至帶著一種不講理的味道,但寧缺沒有辦法回答,因為他很清楚,她的這個問題,實際上已經說明了問題。
桑桑望向窗外飄著雪的荒原,說道:“如你老師那般,佛陀亦曾思考如何能夠勝我,他想用智慧來洞悉我,卻不能成事,於是他想勘破因果,再跳出因果,熬過時間,便能熬過我,然而誰能真的跳出因果,越時間?”
寧缺說道:“所以?”
桑桑說道:“佛陀把自己藏了起來,讓我找不到他,然後機緣到時,自會蘇醒。”
所謂機緣,難以定述,或者是她回歸神國之時,或者是她難離人間,日漸虛弱之時,似佛祖這樣的大能,必然自有妙算。
寧缺明白了一些,卻有更多的不解,昊天無所不能,無所不知,又怎麼可能不知道佛祖的生死?就連夫子當年,也不可能完全避開昊天的眼光,隻不過他與人間合為一體,昊天沒有辦法確認他的本體罷了。
“我確實無所不知。”桑桑說道:“所以我不解,所以我要來看看,如果佛陀還活著,我便把他殺死,這樣我便知曉他的生死。”
不知佛祖生死,那麼便找到你,如果你已死便罷了,如果你還活著,那麼我便殺死你,於是你的生死便能確定,這是何等樣霸氣的宣言。
隻有她有資格說這樣的話。
寧缺忽然覺得在這樣的妻子麵前,自己確實隻能做一個居家男人,所以他很自覺地拿起那些黑布,開始縫補大黑傘。
…………如那年秋,寧缺和桑桑又從爛柯寺來到西荒。隻不過當時他們通過佛祖的棋盤來的,現在佛祖的棋盤在他們的手裡。
荒涼的原野上,有一棵孤伶伶的樹。
樹乾灰白,葉若蒲團,於微雪間青青團團,正是菩提樹。
菩提樹下有幾處微陷的痕跡,裡麵光滑如鏡,十分潔淨,沒有落葉,沒有積灰,也沒有雪花,裡麵什麼都沒有。
佛祖於菩提樹下側臥閉目涅槃,這些便是他留在人間最後的痕跡。
黑色馬車停在菩提樹前,寧缺和桑桑走了下來。
菩提樹下有名老僧。
這位老僧頭戴笠帽,手持錫杖,身體仿佛與荒涼無垠的大地緊緊相連,其重如山,其實如原,便是罡風也不能撼動微毫。
老僧不是佛祖,而是當今人間之佛:懸空寺講經座。
朝陽城一彆,已是匆匆數個秋。座是寧缺此生所見的最強者之一,夫子之下便是觀主與他,此時看他坐在菩提樹下,難免有些緊張。
講經座沒有看寧缺,而是看著他身邊的桑桑,眼裡的情緒非常複雜,有憐惜有悲憫有同情,最多的則是堅定。
桑桑要去菩提樹下,看佛祖涅槃留下的痕跡。
座坐在菩提樹下,他若不讓,怎麼看的到?
全盛時期的大師兄和二師兄聯手,都不見得是講經座的對手,寧缺根本沒有想過憑自己,便能越過這道山脈。
是的,講經座便是大地間一道無形卻極為雄峻的山脈,他的雙腳仿佛生在原野之間,手中的錫杖便是山脈裡的巨樹。
“請前輩讓路。”寧缺說道。
座靜靜看著他,說道:“為何要讓路?”
寧缺說道:“我們想看一眼菩提樹。”
座輕歎一聲,說道:“菩提本非樹。”
寧缺說道:“我們不是出家人,不打機鋒。”
座說道:“即便菩提是樹,也是我懸空寺的樹。”
桑桑忽然說道:“這樹上刻了懸空寺的名字?”
這句話好不講理,好像頑皮的小孩子搶奪玩具時講的道理,講經座哪裡想到昊天居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不由怔住。
懸空寺講經座,乃是修行界最巔峰的人物,但在桑桑的眼裡,不過是個凡人,就算他與原野連為一體,也就是塊有些笨重的石頭……
桑桑向菩提樹下走去。
寧缺的神情變得緊張起來。
柳白縱劍入桃山後,這便是昊天與人類最強者的對話。
座緩緩閉上眼睛,不看向樹下走來的她。
他坐在樹下,便是一道山脈,其根深植於地殼之間,其峰高聳入雲,已至青天,即便昊天來到人間,又如何逾越?
桑桑走到菩提樹下,向座身上走去。
她的腳落到座的膝頭上。
座的身軀並不如何高大,甚至有些瘦削。
她卻如此高大,如此豐滿。
她向座的身上走去,就像是一隻白象要登上園林裡秀氣的假山。
這畫麵看著有些怪異,有些令人無法理解。
她的腳落在座身上後,假山便變成真的山脈。
這道山脈無比雄峻。
她毫不在意,繼續向上,左腳落在座的肩膀上。
山脈再如何高,她隻需要走三步,便能登頂。
青色繡花鞋,與笠帽相觸,大地震動不安,天上亂雲橫飛。
她站在座的頭頂,負手靜靜看著身前的菩提樹,看著遠方的懸空寺。
仿佛站在峰巔看風景。
這真是一幕異常神奇的畫麵。
對桑桑來說,人間沒有她不能逾越的山脈。
哪怕這道山脈如此雄峻,其峰快要接天,但與天之間依然有絲距離。
哪怕這道山脈與原野相接,其下便是無儘厚土,但她依然可以壓製。
她用天穹的力量,來壓製大地。
大地的震動仍然在持續,而且變得越來越劇烈。
青青的菩提樹沒有倒下,蒲團般的葉子卻落了滿地。
座的身體也開始劇烈的震動起來,身上的袈裟碎成無數蝴蝶,向四野逃散,蒼白的身軀泛著淡淡的白色光澤,如同雕像一般。
寧缺看著樹下的畫麵,震撼無語,想起當年在朝陽城裡,無論是元十三箭還是鐵刀,都無法在座的身軀上留下一點痕跡。
座已經修至肉身成佛,無論身心皆金剛不壞,此時看來,即便是天穹壓頂,居然也能繼續卻撐!
桑桑背著手站在座頭頂,神情漠然不動。
她不在乎被自己踩在腳下的老僧能支撐多長時間,她隻是要看那棵樹。
大地繼續劇烈地震動,荒蕪的原野上,出現了無數深不可見的黑色裂縫,遠處甚至有紅色的岩漿溢出!
桑桑的繁花青衣在風中輕微,薄雪輕揚中,緩緩向下。
她踩在腳下的講經座,緩緩向大地裡陷落,擠出無數黑色的泥土,出令人牙酸的磨擦聲和岩石斷裂聲!
沒有過多長時間,講經座便完全陷進了地麵,隻剩下頭露在地上,兩縷白眉在煙塵裡飄著,看著異常慘淡。
不離大地,便金剛不壞,這是講經座修行的無上佛法,即便是觀主重新恢複境界,想必拿他都沒有什麼辦法。
桑桑的方法很簡單,她直接讓他與大地真正融為一體。
講經座的頭在地麵上,閉著眼睛。
桑桑從他的頭頂走了下來,隻是一級很矮的石階。
她沒有回頭看這名佛宗至強者,背著手走到菩提樹前。
她先前對座說過,菩提樹上沒有刻懸空寺的名字,所以這樹不是懸空寺的,事實上,這棵菩提樹上刻著她的名字,所以是她的。
那年秋天,她和寧缺從爛柯寺逃難來到此間,其時被這個世界追殺,正自黯然神傷,寧缺帶著她來看佛祖的遺存,然後在菩提樹下刻了一行字。
“天啟十六年秋,書院寧缺攜妻冥王之女桑桑,到此一遊。”
看完菩提樹下佛祖涅槃時留下的痕跡,她背著雙手,離開菩提樹,向遠方那座與地麵平齊的高峰走去,峰間便是懸空寺。
寧缺看著菩提樹上那行字跡笑了笑,看著地麵上講經座的腦袋歎了口氣,駕著馬車向原野間她的高大身影追去。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