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的天空裡時常生出奇形怪狀的雲,寧缺沒有看到馬車上方的那朵雲,就算看到也不會投予更多的注意力,因為這種畫麵太過尋常,也因為他現在的心神全部放在桑桑的身上。
每聽她咳嗽一聲,他的心情便緊張一分。想著歧山大師在爛柯寺裡的說法,他讓桑桑繼續默頌佛經,修行佛法,希望能夠暫時穩住她體內的陰寒氣息,心裡卻隱隱生出不好的預兆。
接下來數日,一直沒有王庭騎兵和懸空寺苦修僧出現,旅途平靜,寧缺終於注意到馬車上空的那朵雲——晴空萬裡,碧空如水洗的青瓷片,沒有一絲雲彩,卻有一朵孤單的雲靜靜懸在頭頂,很難不被注意到。
此時日在中天,剛好被那朵雲遮住,從荒原地麵往上望去,雲朵的邊緣仿佛被繡上了一道金邊,金邊之內的雲色雪白無比,由無數根極細密的雲絲彙聚而成,就像是大大的棉花糖,令人想要伸手去摸上一摸。
孤雲遮日,在地麵上投下數十丈方圓的陰影,恰好把黑色馬車罩在其中,寧缺覺得有趣,沒有多想什麼,放下車簾,示意大黑馬繼續前進。
他沒有注意到,當馬車在荒原地麵行走時,空中那朵孤單的雲也隨著馬車移動,陰影也在荒原上移動,始終籠罩著黑色的馬車。
大黑馬信奉活在當下的哲學,它的目光永遠隻會停留在眼前的食物和腳下的道路以及雌馬雙腿之間,而懶怠吝於往更遠處投以一瞥,所以它也沒有注意到自己始終行走在陰影裡,隻是覺得如此清涼很是舒服。
深秋的荒原很寒冷,除了黑馬這等憨貨,沒有誰會覺得清涼是種享受,車廂裡的寧缺和桑桑,現在更是不想聽到任何與冷有關係的字眼。
車廂裡約漫著寒意,窗旁有處綢麵沒有包住的地方,露出精鋼打鑄的廂板,上麵已經凝了一層冰霜,可以想見現在車裡的溫度有多低。
桑桑加了件絨褲,緊緊裹著黑色裘衣,埋在被褥裡,即便這樣也沒有感覺到一絲溫暖,臉色微白,嘴唇有些青,睫毛上掛著淺淺的霜。
寧缺往黃銅火盆裡加了兩張符紙,取出一個皮囊湊到她的臉前。皮囊裡是十日前搶劫一個小部落裡收獲的烈酒。桑桑搖了搖頭,示意自己來,接過酒囊,對著嘴便往腹中灌酒,片刻之後,酒囊漸漸變扁。
可能是喝的太急嗆著的緣故,又或者是犯病的原因,桑桑放下酒囊,皺著眉頭咳嗽起來,黃銅火盆裡的符火驟然一黯,然後漸漸掙紮著重燃。
像這些天一樣,她沒有咳痰也沒有咳血,每聲咳咳出來的都是極寒冷的氣息,那些氣息遇著車廂裡的濕熱氣體,驟然變成白霧。
桑桑身體裡的陰寒氣息越來越重,每日隨著咳嗽被排出身體些許,那種氣息仿佛並非人間所有,寒冷刺骨,即便是符火有時候都會頂不住,所以車廂裡的溫度變得越來越低,這也正是車窗處會結出寒霜的原因。
輕咳聲聲,車廂裡溫度漸低,寧缺向黃銅火盆裡又扔了一枚符紙,才勉強維持住,這些天火符的用量太大,原先他儲備的符紙尤其是火符,早已用光,如今用的是他在途中臨時寫的,消耗了很多念力,讓他的臉色變得有些憔悴。
用外界的熱量可以稍微中和一些寒冷,卻沒有辦法消除桑桑體內源源而生的陰寒氣息,隻能是治標,而歧山大師在爛柯寺裡替桑桑治病時的說法,即便是修行佛法,用佛性壓製平靜那道陰寒氣息,也隻能治標,無法根除。
寧缺知道如果想要徹底除去桑桑體內的陰寒氣息,讓冥王看不到她,隻能是在佛祖棋盤的世界裡,把這兩年時間藏匿過去。
桑桑的咳聲越來越頻繁,病情變得越來越麻煩,他的情緒越來越焦慮,用了極大的努力才壓抑住轉頭重回荒原深處、挖出被自己埋掉的棋盤的想法——那張棋盤佛祖氣息全斂,已經沒有任何用處。
艱難地保持住理智,他愈堅定了先去月輪國都城的想法,那個佛國裡有世間最多的佛寺,就算一時無法遇到大師兄,但讓桑桑讀更多的佛經,尋更多的佛性,暫時讓體內的陰寒氣息平靜,不至於像現在這般危險。
深秋的荒原寒風漸疾,那場雪之後再也沒有落雪,偶有雪雲在天空裡彙聚,瞬間便被勁風吹散,隻有一朵雲始終靜靜懸在空中,不受任何影響。
那朵孤單的雲向著東南方向移動,向荒原地麵投下一片淡淡的雲影,黑色馬車沉默地行駛在這片陰影裡,向遠方而去。
…………黑色馬車終於走出了荒原,來到了月輪國北部邊陲的一處邊關外,此時馬車身後的荒原上,已然是寒風呼嘯,飛雪漸起的冬天,馬車前的世界卻還依然還停留在秋天裡,邊關裡的幾株秋樹紅豔豔的仿佛在燃燒。
雖然不知道如今月輪國的具體情況,但大概能猜到一些,寧缺把黑色馬車停在邊關外的一處山坳裡,自己前去打探消息。
片刻後他回到山坳裡,走進車廂。桑桑看著他臉上的神情,隱約明白了一些什麼,微笑著說道:“畫像上我的是什麼樣子的?”
寧缺從懷裡取出一張紙在她麵前展開,說道:“你自己看看。”
先前他進入邊關,很快便確認了當前的局勢,因為那座邊陲小城的街道上貼滿了桑桑的通緝畫像,而且上麵寫明了桑桑的身份。
紙張還很新,應該貼上去不過五天。桑桑看著畫像中那個瘦弱的小侍女,現還真是很像,真誠讚道:“月輪國的畫師真厲害。”
畫像就連桑桑微枯的絲都被畫的極為傳神,寧缺指著畫像裡小侍女棉裙旁的一行小字說道:“西陵神殿的畫師,當然厲害。”
桑桑無奈說道:“原來神殿也要抓我了。
寧缺笑著說道:“咱倆在西陵神殿都有熟人,如果真要被抓,不如讓葉紅魚抓,想來總會看在情份上給個痛快,不至於還要用火刑。”
桑桑輕聲說道:“不好笑哩。”
寧缺沒有再說什麼,駕著大黑馬離開山坳,繞過這座邊陲小城,向著月輪國東麵的那片丘陵地帶行去,桑桑心想月輪國的都城不是在南邊嗎?為什麼這時候要往東走,雖然很困惑,但她相信寧缺,而且有些疲憊,所以沒有問。
數日後,奔馳如飛的黑色馬車,便抵達了月輪國的東麵,遠遠看著叢山峻嶺,距離邊境還很遠的地方,寧缺便讓大黑馬停了下來。
穿過那片叢山峻嶺,便能看到大唐的土地。寧缺在地圖上看到過,大唐鎮西將軍府,應該便在四百多裡外的折州城裡,以大黑馬的度,隻需要一天不到的時間,自己便可以看到久違的大唐軍旗——如果沒有人攔截的話。
他很清楚,從月輪國到大唐的路線上,此時肯定隱藏著無數修行強者,所以從一開始的時候,這條路線都不在他的計劃中,然而知道歸知道,眼看著故國如此之近,不來親自看一眼確認一下如何能夠甘心?
“不要勉強,感覺辛苦就鬆手。”
車廂裡,他看著桑桑神情凝重說道。桑桑輕輕點頭,從他手裡接過殘破的大黑傘,伸出右手緊緊握住,然後緩緩閉上眼睛,沒有把傘撐開。
片刻後,她的小臉變得愈蒼白,輕顫的睫毛就像雪上被風吹動的葉子,握著傘柄的右手也開始顫抖起來,帶著瘦弱的身子也開始顫抖。
桑桑忽然咳嗽起來,寧缺毫不猶豫地伸手,把大黑傘從她的手裡奪了回來,然後把她抱進懷裡,不停搓揉著她的後背,過了好些時,才讓她的咳聲平伏。
桑桑把頭抵在他的胸前,閉著眼睛,不知道是因為寒冷還是恐懼,身體依然在輕輕顫抖,聲音疲憊而虛弱,說道:“有很多人,很強大的人。”
寧缺沉默不語,繼續抱著她。
過了會兒,桑桑睜開雙眼,低聲說道:“大黑傘不敢撐開,我現在身體不好,看的不是很清楚,你應該讓我再看一會兒。”
寧缺說道:“知道有人在前麵便夠了。”
桑桑說道:“但不知道是哪裡的人。”
寧缺說道:“西陵神殿……不,應該說是昊天道門的人。”
他坐到車窗邊,取出望遠鏡,向著遠方的叢山群嶺望去,沉默看了很長時間,直到天色變黑,終於看到了數道若隱若現的劍光。
看著夜色裡莽莽山嶺間那些若隱若現的劍光,寧缺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個故事,魔宗聖女慕容琳霜在土陽城翩然一舞,岷山間劍光縱橫,無數道門高手齊至,不顧唐帝震怒,最終硬生生逼的夏侯活活烹了自己的愛人。
那還隻是道門與魔宗之間的戰爭,如今桑桑是冥王之女,這便是昊天與冥王之間的戰爭,寧缺知道自己麵臨的局麵肯定比夏侯當年麵臨的局麵更加危險,葉紅魚肯定已經來了,天諭神座來了沒有?掌教大人呢?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