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西荒原深處,一名滿身灰塵的書生,出現在天坑邊緣,他看著天坑中央那座巨峰間的黃色寺廟,說道:“我小師弟在哪裡?”
書生自然便是書院大師兄。黑色馬車曾經在懸空寺出現的消息傳到長安城後,他再次踏上尋找寧缺的旅途,縱然容顏已然憔悴,境界漸趨不穩。
他的聲音很輕柔,在滿是風雪的荒原上,最多能傳出去數尺便會消失,然而遙遠巨峰間的黃色寺廟裡,卻有人清楚地聽到了。
一道寧靜而威嚴的聲音,在大師兄身前的空中緩緩響起,就像是一封書信被人拆開封邊,平靜展露給想要看到這封信的人。
這是懸空寺講經座的聲音。
“冥王之女在哪裡,寧缺便自然在哪裡。”
大師兄看著雪霧裡的寺廟,沉默了很長時間,知道講經座這句話的意思,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所以隻有沉默。
講經座的聲音,再次在他身前悠悠響起,如人醒神的鐘聲。
“人間世是人的世界,有很多苦處,卻也有很多喜樂,每個身處其間的人,都有責任與義務去維係這個世界的存在,這也正是冥王之女不能存在的原因。”
“殺死冥王之女,不是佛道兩宗的事情,是整個人間世的意願,寧缺既然要與她同生共死,書院如果想要回護寧缺,便是要與整個人間世的意願相背。”
“書院乃唐國之基,然而如今連唐國裡的很多人都開始反對書院的立場,你們又如何戰勝整個世界?夫子難道連這也想不明白?”
大師兄捂著嘴痛苦咳嗽兩聲,臉色有些蒼白。
十餘日前,西陵神殿正式詔告天下冥王之女的真實身份,這直接導致大唐朝野陷入數百年來最激烈的紛爭之中,原因便在於寧缺與冥王之女的關係,而書院一直沒有明確表明態度,幾乎所有官員和百姓,都對書院提出了質疑。
懸空寺講經座的聲音在天坑邊緣隨風雪而起,充滿了憐憫感慨與肯定:“你就算知道寧缺在哪裡,找到了那輛黑色馬車,你又能做些什麼?難道你能把全世界的人儘數殺光,把那輛黑色馬車帶回書院?你沒有辦法帶走他們,也沒有辦法阻止人們,麵對人間世無處不在的目光與繁密如雪的無形恐懼恨意,哪怕你是世間最快的人,哪怕夫子親自出手,也都沒有任何意義。”
…………撕下黑傘碎片,埋了佛祖棋盤,懸空寺灑在荒原上的苦修僧,再也沒辦法像前些日子那般輕而易舉地確定黑色馬車的蹤跡,右帳王庭的騎兵失去了指引道路的佛光,也很難組織起有效的攔截防線。
其後的那些天裡,黑色馬車的逃亡進行的非常順利,甚至平靜快活的不像是在逃亡,更像是在進行一場橫穿荒原的長途旅行。
對普通人來說,秋冬季節的荒原寒冷淒清荒蕪,嚴重缺少獵物,如果離開大隊伍單獨行動很容易迷路,或因為給養用儘而陷入絕局。
但對寧缺和桑桑來說,這種反而是他們最熟悉的也最喜歡的環境,就像小時在岷山裡那樣,他們寧肯與凶猛的野獸、殘酷的大自然打交道,也不願意和獵寨裡那些看似粗豪實則狡猾的獵人說一句話。
黃楊硬木弓不時嗡鳴輕振,羽箭穿透風雪或寒風,準確地射中獵物,那便是美美的一鍋肉湯,或火架上泛著誘人油澤的烤物。
無論是最優秀獵人都很難現的雪兔,還是哪怕一個草原小部落都無力捕殺的強壯雪耗牛,都是寧缺能夠輕易獲取的食物。
行走在荒原上,寧缺和桑桑就像魚兒遊走在溪水裡,狩獵隱蹤、采雪煮水,一切都是那般的熟悉,仿佛重新在過很久以前的生活。
一聲極力壓抑卻壓抑不住喜悅的馬嘶,穿透風雪。
馬蹄踏雪無聲而回,寧缺從馬背躍下,手裡拎著一隻已經剝了皮的雪狼,大黑馬拱了拱白布罩,露在外麵的眼睛裡滿是垂涎的神情。
不多時後,一鍋雪狼肉湯煮好,香味被車廂緊緊地封閉在裡麵,車廂外,大黑馬正在不停地咀嚼肉塊,搖頭晃腦,非常高興。
寧缺盛了碗湯,又往湯裡夾了幾塊狼肉,遞給桑桑桑桑喝了口湯,吃了塊狼肉,說道:“以前就說過狼肉太粗,不好吃。”
寧缺說道:“轉了一圈,沒看見彆的。”
桑桑說道:“如果讓棠棠的小狼知道你吃狼肉,不得恨死你?”
寧缺笑著說道:“大黑都不怕小狼,我還在乎什麼?再說了,雖然都是雪狼,卻不是什麼親戚,棠棠那隻小雪狼是雪原巨狼,和咱們吃的是兩回事。”
狼肉湯吃了一半,寧缺把剩下的擱到車外凍好,然後回到車廂,準備小歇片刻,看著桑桑正看著那顆黑色棋子呆,問道:“在想什麼?”
桑桑抬起頭來,看著他說道:“我在想,在瓦山禪院裡對你說的那些話。”
寧缺神情微異,說道:“那些遺言?”
桑桑嗯了一聲。
寧缺說道:“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做什麼?現在已經弄明白,你體內的陰寒氣息不是病,隻是冥王留下的標識,自然不會死。”
桑桑低頭看著掌心那顆黑色棋子,說道:“如果陰寒氣息是冥王在我身體裡留下的標識,那麼病是不是是代表著冥王之女蘇醒?”
寧缺想了想後說道:“可能就是這個樣子。”
桑桑收起手指,把黑色棋子緊緊握在掌心,沉默很長時間後說道:“如果我的病再作,那該怎麼辦,我會不會死?”
寧缺把她抱進懷裡,輕輕拍著她的後背,說道:“你是冥王的女兒,怎麼會死。”
桑桑靠著他的胸口,聲音微顫說道:“可我擔心……冥王的女兒醒過來的那一刻,我就不在了,桑桑就不在了。”
寧缺聽懂了她的話,把她抱得更緊了一些,說道:“我不知道,但我想老師他一定還有彆的方法能夠治好你的病。”
桑桑仰起臉,看著他問道:“你真的這麼信任書院?”
從在通議大夫府柴房殺人的那一刻開始,十幾年的時間裡,除了桑桑,寧缺從來沒有完全信任過任何人,包括渭城裡的人們在內,都是如此,他看似隨性實則多疑,表麵溫和其實冷漠薄情至極,桑桑很了解他是一個怎樣的人,所以有些無法理解到了現在,他對書院的信任依然沒有任何動搖。
“我說過,如果這是最後一次信任,當然要留給老師,從理智上來說,現在我們不應該相信任何人,包括老師在內,但這些年在書院裡學習生活,讓我現,做一個太過理智的人很累,很辛苦,而且很沒有意思。”
寧缺看著窗外的風雪,說道:“尤其是現在,整個世界都已經拋棄了我們,如果連老師和師兄都不再信任,那我們會變得更孤單。”
…………深秋的荒原風雪漸歇,路上能夠看到的休冬牧民越來越多,甚至還看到了一支商隊,越往荒原東南邊緣去,人煙漸盛,而荒原上的每一個人便是懸空寺的一雙眼睛,寧缺想要隱藏自己的行蹤,變得越來越困難,白天的時候,經常能夠看到狼煙示警,入夜的時候,偶爾能夠看到煙花傳訊,從西荒往大唐最近的路程,是東北入金帳王庭的疆域,然後折南入境,然而懸空寺的苦修僧和右帳王庭的騎兵,已經密布在東北方向的荒原上。
寧缺甚至相信,在更遠處還有月輪國的軍隊正在等待著自己,而且東北路線太過危險,他比誰都清楚金帳王庭騎兵的強大,最麻煩的是,在金帳王庭與西荒之間,有一片綿延千裡的不凍沼澤,如果要強行通過,非常冒險。
這些對寧缺來說,談不上艱難的考驗,因為根據對大師兄無距境界的推測,他已經改變了逃亡計劃,最近數日向東北而行,隻是為了迷惑敵人。
他不知道大師兄為了找到自己不惜再赴懸空寺,他和桑桑並不是孤單的,但他清楚,如果想要擺脫眼下的困局,最好的方法便是讓大師兄找到自己。
對傳說中的無距境界,他沒有任何認知,便是放任自己的思想去瞎猜,都無法猜出這等近似神人禦風而行的手段究竟如何達成,但既然他堅持信任書院和師兄,便可以在信任的基礎上進行推測,然後得出結論。
長安城裡的人們肯定已經知道他和桑桑正在極西荒原,大師兄沒有出現,應該是他無法確認他和桑桑的具體位置,這也就說明,無距境界並不是純粹的自由行,需要意識裡有相對精確的地圖,還需要有定點。
所以他的目標是月輪國的都城。
某日,晴空萬裡。寧缺最擔心的事情終於還是生了。
桑桑的小臉變得有些蒼白,她開始咳嗽,沒有咳痰也沒有咳血,咳出來的是寒氣,就像車廂外正在融化的冰塊,身體微寒。
不知何處飄來一朵烏雲,懸在黑色馬車上方的天空裡。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