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缺並不知道自己已經成為了小說中的男主角,即將麵臨著無數配角如潮水般的挑戰,或者不斷勝利或者不斷失敗,最終確定自己到底是男主角,還是像隆慶那樣本來應該成為男主角最終卻很淒慘變成了死跑龍套的。
從荒原回到長安城,他一直在思考某個重要問題,如果不能解決那個問題,他在書院後山連修行都不敢,遑論要去與彆人戰鬥。
為了解決這個重要問題,第二天一大清早,準確說是天還黑著的時候,他就用天樞處客卿的腰牌提前出了長安城,來到書院舊書樓後的那條山道前靜靜等著。
東方晨光初現的那瞬間,山道上的雲霧漸散,穿著舊襖草鞋的大師兄緩緩走了出來,看著倚靠在樹上不停打嗬欠的寧缺,不由吃了一驚。
寧缺行了一禮,問道:“師兄今日又要去哪裡?”
大師兄微笑說道:“我這兩年隨老師遠遊在外,竟是不知道朝廷在長安城南雁鳴山下疏浚出了好大一片湖麵,昨日我去走了遭,那片大湖空氣清新,冰下湖水清澈,又有漁人在那處破冰網魚,很是喜歡,所以今日準備再去看看。”
對於大師兄說話的語速以及羅嗦,寧缺現在已經有了非常豐富的經驗,雙耳可以自動地過濾那些風景心情之類的廢話,捕捉到唯一有用的那幾個字,然而這段話裡他竟是沒有尋找到任何重點,有些惱火說道:“師兄,我有問題要問你。”
大師兄微怔問道:“很麻煩嗎?我還要去看湖,要不然改天?”
寧缺斬釘截鐵說道:“不能改天,隻能今天。”
“長嗎?”
“可長可短。”
“小師弟,如果是猜謎,那就沒有意思了。”
“大師兄,我是這種無聊的人嗎?”
簡短對話過後,書院大師兄和小師弟開始在漫漫山道上攀行。
“這個重要問題就是……當初在荒原火堆邊我們烤地薯時我想問你但你說不要問你等回書院後問夫子的那個問題,但夫子還是沒有回來。”
“我怎麼覺得這句話是也像在打啞謎?”
寧缺在那排曾經把自己刺的渾身傷口的冬樹前停下腳步。看著大師兄沉默片刻後,深深呼吸數次,然後儘可能平靜說道:“我在魔宗山門繼承小師叔的衣缽,用蓮生的話說我已經入魔。而且我確認現在我的身體確實有些問題。”
一陣冬風拂過,大師兄看著山道上隨風翻筋頭的一片銀杏葉,沉默了很長時間後收回目光,看著他點了點頭,微笑說道:“我知道了。”
寧缺有些緊張看著他的眼睛。等待著接下來的事情,然而大師兄什麼都沒有做,也沒有說,隻是笑著搖了搖頭,然後繼續向山道上方走去。
“你知道我入魔了……然後呢?”寧缺看著師兄的背影不解喊道。
大師兄的聲音從前方傳來:“知道就知道了,還能怎麼辦?”
寧缺追了上去,惱火問道:“師兄你聽清楚了嗎?我已經入魔了,接下來是按照書院院規把我燒死,還是把我關進後崖不準我見人?院規到底怎麼寫的?”
“不行啊。”大師兄輕歎說道:“後崖是當年老師用來關小師叔的,你又沒有像他當年那樣惹出這麼多禍事。罪孽不夠深重,哪裡有資格被關進去。”
寧缺愣住了,問道:“那怎麼辦?”
大師兄看著他認真說道:“等老師回來啊。”
寧缺問道:“那如果老師一直不回來呢?”
大師兄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頭,說道:“那我們就當不知道好不好?”
這時二人已經走到了柴門處,走過了那塊深根入山體的勒石,寧缺認真地思考了很長時間,還是無法理解大師兄的態度到底是什麼,怎麼想也想不明白這麼大件事情,為什麼大師兄卻根本沒有什麼他意想中的反應。
那扇能夠攔住洞玄境以下修行者的柴門,在二人身前無風而開。
大師兄從懷裡取出一塊絲帕。慢條斯理把一麵小銅鏡擦拭乾淨,然後放回袖中。
“聽說你昨天去紅袖招見了簡姨。”
“是。”
“那也是個苦命女子。”
寧缺看到了那麵小銅鏡,卻不知道大師兄先前用它來做了什麼。
……
……
師兄弟二人終於登上書院後山的最高峰,寧缺站在崖畔。看著腳下的雲海,感受著撲麵而來的寒風,回憶起那個夜晚登頂時的風光,心神不由微微搖晃。
大師兄在他身畔看著雲海冬日,緩聲說道:““荒原之行算是一場試煉,你表現的不錯。可以正式代表書院入世了,我想你最好還是有些心理準備。”
這是兩天來寧缺第三次聽到入世這個詞。他不安望向大師兄,雖然不明白到底什麼叫入世,卻隱隱感覺好像是很麻煩的事情。
“師兄,什麼叫入世?”
“入世就是重新回到人世間。”
寧缺不解問道:“修行之人曆經千辛萬苦才出世,為什麼又要入世?”
大師兄笑著說道:“因為修行者也要吃飯啊。”
這個理由很充分很強大,因為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比吃飯更重要的事情,然而寧缺還是有些無法其中的邏輯,以修行者的本事到哪裡混不到口飯吃?而且修行者需要吃飯和書院有什麼關係?和書院入世又有什麼關係?
大師兄看著腳下時卷時舒的雲海,說道:“修行是很奢侈的一件事情,無論是本命物的打造還是彆的事情都需要耗費大量資源,就拿你那把元十三箭舉例子,弓身箭枝裡所需要的異鐵精鋼,便需要極其珍貴的礦石,為什麼以往的修行世界裡沒有人創造出類似的弓箭?一方麵是因為他們缺少你腦子裡的奇思妙想,缺少四師弟和六師弟令人讚歎的實乾精神,更是因為他們不像我們書院一樣,有整個大唐的礦山供我們使用,要知道你那把弓箭根本打造不出來幾把。”
寧缺知道元十三箭需要的材料很特殊,很稀少。但是當初打造弓箭時,都是由四師兄六師兄負責具體規劃,他竟是根本不知道這樣一把弓箭,竟是需要集合整個大唐帝國的資源才能完成。不由怔住了。
他忽然問道:“難道彆的不可知之地也要入世?我看唐和葉蘇好像就在世間漂泊流浪,並沒有和俗世發生過任何關係。”
“懸空寺有很多佛寺供養,知守觀則在人間有西陵神殿,西陵神殿由全天下的信徒供養,整個世界的大部分資源都在道門的手中。”
“而世間隻有一間書院。這間書院在長安城的南郊,在我們腳下這片土地上,它是由整個大唐帝國供養著才能持續不斷地存在下去。”
“都說書院是唯一的兩世相通的聖地,其實除了因為老師他喜歡親近人間之外,最重要的原因便是我們隻有出現在人間才能存活下去。”
大山間一陣勁風吹,把崖前那些流雲拂開一道大口子,露出下方被殘雪覆著的萬傾良田,隱隱約約還能看到幾處村莊的輪廓,正是美好的人間
大師兄指著那處感慨說道:“看看這片大好河山吧。我們這些修行者不事生產,卻要消耗掉普通人一輩子都難以想像的物事。事實上我們是被這片原野這些村莊裡最普通的農夫礦工們養著的,所以我們應該替他們做些事情。”
寧缺看著山崖下方遙遠的人間,出神問道:“那我們應該替他們做些什麼?”
“師弟不用擔心,所謂入世隻是保持書院與人間的聯係,並不是很麻煩的事情,你隻需要記住,我們要守護大唐的秩序和平安,所以我們也要牢記唐律第一的準則,然後代表大唐和書院參與到這個世界的進程之中,你去荒原便已經踏出了第一步。然後就是當有人來挑戰的時候,需要你維護大唐和書院的尊嚴。”
“怎麼維護?”
“簡單一點說,便是打敗所有敢來挑戰你的人。”
寧缺大驚,說道:“這麼簡單粗暴直接?”
大師兄說道:“道癡已經回到西陵。她對人說你是和她修行理念最相近的人,據我所知,那個小姑娘一直堅信修行的目的就是戰鬥,師弟你也是這樣想的?”
經過思考,寧缺確認葉紅魚看的很準確,自己就是那樣的人。
大師兄說道:“那麼戰鬥本身不就是世間最簡單粗暴直接的事情嗎?”
寧缺看著崖前漸漸合攏的雲眉。眉頭也皺在了一處,說道:“我總覺得哪裡有些不對,難道說隨便有人來挑戰我,我就得和對方打上一場?”
大師兄感慨說道:“說來也確實有些不妥當,遺憾的是書院和知守觀懸空寺大有不同,沒有人知道知守觀和懸空寺在哪裡,但世間所有修行者都知道書院在哪裡,所以我們無法像葉蘇和唐一樣自在周遊世間,隻能在這裡被動等著。”
“等會等會兒,我怎麼覺得越聽越不對勁。”寧缺說道:“大師兄你總和老師一起在外麵玩,我也沒見過誰能進後山,那以前那些想挑戰書院的人去了哪裡?”
大師兄認真解釋道:“都被小師叔殺死了。”
寧缺怔住很長時間,問道:“那小師叔之後這些年呢?”
“小師叔餘威猶在,而且一代歸一代。”
“聽這意思,我就是這一代的小師叔?”
“因為你繼承了小師叔的衣缽啊。”
寧缺搖了搖頭,有些不敢確認問道:“聽這意思,所謂入世之人就是書院用來保持清淨的打手是吧?誰要敢來長安城挑事兒,我就得去滅了他?”
“師弟你也可以這樣理解,不過打手一詞未免有些不雅,大概類似於蓮生當年曾經做過的佛宗山門護法,要知道能夠繼承小師叔之行,真是件令人羨慕的事情。”
寧缺沉默片刻後,嚴肅說道:“忽悠,大師兄你繼續忽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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