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生在建安五年七月末長安城內的這場騷亂,最終被定性為軍事政變,主謀者乃是小天子周邊最親近的三名外戚,圖謀對象乃是擁有絕對執政權的衛將軍公孫珣,結局自然是因為有人告發而以外戚的全麵失敗告終。
事情的大略過程被寫進了公文中,以七品官員可閱的權限發往河北九州,同時長安城內也貼出了安民告示,稍作安撫……公告內容合情合理,無可辯駁。
畢竟,全天下都知道這三人有足夠的動機,而且董承這廝當日鬨出的動靜實在是太大了,北闕大街上的血跡衝洗了四五日都還洗不乾淨,最後還是靠一場雨才勉強恢複了舊貌,長安城內士民百姓哪個不知哪個不曉?
更不用提,在如今紙張普及的情況下,有文化的官員們寫日記的越來越多,書信也愈發頻繁,而這次的事情作為五六年來長安城中最大的一件突發流血事件,長安城內許多官吏都在自己的日記裡或送往摯友、家人處的信件中,提及到了此事……拋開關於出首者的疑問、王允與王斌的二選一、公卿與衛將軍的對峙與妥協這些注定會因為立場而引起爭議的東西外,絕大部分人都將責任認定到了董承身上。
沒辦法,誰讓這廝隻是個西涼兵頭子呢?而且還敗了。
不過,事情注定不會就此了結,該有的回響總是不會少的。
七月底、八月初,長安城內連續發布了大量的人事任命與調整:
明顯是由於‘伐蜀’的需求,益州成都縣出身的中散大夫趙謙登上了三公之位,補上了皇甫嵩離任後空出的司徒,並由其人主持起了針對蜀地官員的官方勸降工作……很多人對此豔羨不已,因為從討董之後,長安政局格外的穩定,三公再也不是遇到一次地震便要離任的招牌官,偏偏長安城內渴望借此邁入公族的世族大臣們又很多。
畢竟嘛,此時的漢廷似乎也就是這點東西了。
除此之外,侍中劉誕,黃門侍郎蓋順、傅乾,也明顯是因為出身的緣故,紛紛被征入軍中,參與預備‘伐蜀’之策,天子原本親自參與選定的十二位近臣一時間空出不少。
這還不算,衛將軍公孫珣以天子束發讀書,不可缺近從之人為名,一麵指定了劉虞、楊彪、士孫瑞三人為帝師之餘,一麵又強行為天子補充了四名侍中、侍郎,卻清一色的河北出身,還有兩個乾脆是義從轉業……至於其餘二人,一個叫關靖,一個叫王門。
與此同時,衛尉公孫瓚因為董承之亂中的出色表現,得以加後將軍,總領長安衛戍事、治安事、朝中綱紀事,考慮到之前分州之策後原本地位特殊的司隸校尉一職就此消失,鐘繇也出任禦史中丞,故公孫伯圭此時職責不問便知!
最後,公孫珣居然還以劉虞等三名帝師的名義,給天子下達了一個‘學習紀律’類的手冊,要求天子不得擅自接見外臣,不得擅自索要非經書以外文書,不得擅自派遣宦官、侍從出入未央宮,便是召見侍中、侍郎等近臣,也要由虎賁中郎將京澤監管,並記錄在冊。
怎麼說呢?
這些人事安排,和那個學習紀律小冊子,不懂得人自然不懂,不知的人自然不知,可在真正的權力者眼中,衛將軍清洗長安,或者說清洗天子身側新興力量的姿態未免太過直接。
當然了,董承一事算是讓衛將軍抓到了把柄,事到如今倒也不好多說什麼……實際上,此時長安公卿中又興起了另外一些傳言,說是自古以來權臣行廢立事之時多用年幼宗室,其實並不是因為天子年幼便於控製,而是說天子既然年幼則不免行事幼稚、急躁,容易露出破綻,然後被反製。
平心而論,這話其實是很有道理的,隻是此時說來未免有推卸責任的意思,尤其是此時天子的日子已經不好過到了極致。
想想也是,拋開什麼學習紀律不談,隻從人倫角度來看,這位少年天子生下來就沒了母親,幼年又呼啦啦沒了父親、祖母、嫡母、哥哥,隻剩一個舅舅、兩個表哥算是至親。而如今,好不容易長到十五六歲,成了婚多了兩個姻親,結果一轉眼他舅舅就和兩個剛剛認下的嶽丈全家一起死掉了,便是僅剩的兩個表哥也都堅持離去,死活不願留在長安。
父族、母族、妻族俱喪,唯二親人也棄他而去,宮中宛如監牢,所謂孤家寡人四字絕非虛妄之語。
這種事情,攤到一個普通少年身上說不定早就崩潰了,而這位少年天子能夠在事發當日及時派出宦官發中旨營救(雖然失敗了),事後又忍痛送走自家兩位表兄,繼而在隨後的清洗中一直保持某種沉默,也隻能說,真的如大家所言,其人確實聰明睿智,著實不凡了。
其實,事後數日內,麵對著公孫珣屢次隔空下令,公卿們為了名正言順,更是為了穩定人心,曾一再要求衛將軍進未央宮見一次天子、視察一次尚書台的,最好再主持召開一次正式大朝會,以此來作出和解的政治表態。但這些請求,全都被公孫珣以‘事至於此,不忍見天子’為理由給否決了……這個借口,某種意義上來說其實並沒有說謊。
因為從公孫珣非政治動物的那個角度來看,這個少年天子,除了他是漢室天子,是靈帝的兒子外,其實也隻是個可憐人罷了,他是真不忍見!
唯獨天下可憐人太多,並不差他一個,而漢室天子卻隻有他一人,公孫珣也不會因此便下不去手罷了。
隻能說生於此帝王家衰落之時,還想如何呢?
但不管怎麼樣了,等到繁忙的秋收之後,八月十五這一日,清理了長安朝堂、換上公孫瓚主導全城防務後,公孫珣終於還是繼續了自己的‘伐蜀大計’——這一日,其人婉拒了天子節杖,也婉拒了公卿相送,隻率以白馬義從為首的萬餘鄴下精銳與徐榮部一起啟程,徑直離開長安向西而去,準備移鎮陳倉,靜候劉焉倒戈卸甲來降。
等到了八月廿三日,長安城內更是得到確切消息,說是衛將軍本人率白馬義從、趙雲部、徐榮部約萬餘精銳,連同軍師賈詡、戲忠,已經正式入駐關中最西麵的重鎮陳倉;而總攬後勤的王修王叔治也以義從文護軍張既為副,在郿塢舊地建立後勤大本營;除此之外,衛將軍麾下偏將軍張遼部約三千騎直接入駐涼州漢陽郡郡治冀城!
而早在這之前,義從武護軍龐德,張遼副將楊秋,馬騰長子馬超,就已經紛紛入駐漢陽了,並替公孫珣與韓馬以及涼州群豪做交涉。
也就是這一日,尚書台才從雍州牧鐘繇處得到一些彆的訊息,譬如說鎮西將軍領並州牧公孫越率一萬並州軍自東向西,寧朔將軍張晟率一萬朔方軍自北向南,俱已越過黃河,到達三輔北麵、涼州東麵的陝州上郡,並合兵一處……而陝州牧郭縕則要求富庶的三輔、河東發糧協助維護後勤。
怎麼說呢?
到了這一日,大家總算是確定了兩件事——其一,衛將軍此次西行,要不要巴蜀不清楚,但兼並西涼之意其實是很堅決的,甚至已經完全做好了全麵戰爭的準備;其二,衛將軍距離長安城已經足足三百裡了,而且可以想象,其人相當一段時間內應該都不會再回來!
換言之,某些人總算可以長呼一口氣,放鬆一些了。
然而,正所謂有人喜有人憂,喪門星一般的衛將軍從長安來到陳倉——長安世族公卿與天子大概都會因為他的離去而感到振奮,涼州馬韓二位卻因為這位衛將軍忽然一改之前的好言相對直接懟在自家門口而變得驚懼不安起來。
屋漏偏逢連夜雨,還沒等馬騰、韓遂定下決心,甚至還沒等他們探明涼州本地的那些小軍頭心意呢,涼州內部似乎就先出事了!
出事的不是傳統概念中的西涼東部數郡,而是涼州西部四郡,所謂敦煌、酒泉、張掖、居延屬國是也!
四郡國官員聯合派出使者,不知怎麼回事,突然就出現在了陳倉,然後當眾請謁衛將軍公孫珣,並在大庭廣眾之下向衛將軍詳細稟報了涼州西部的亂象,說明了董卓亂後西域諸國實際脫離控製的現實,以及西部鮮卑對西四郡的軍事騷擾,並直指如今涼州刺史部位於靠近三輔的漢陽郡冀縣,對西四郡而言形同虛設。
所以他們請求衛將軍按照數年前分州之策,分涼州為二,以西四郡外加目前仍在漢室掌握中的西域都護府東部天山地區,合為一州。
同時,他們還請求衛將軍派出精乾兵馬,掃蕩董卓亂後叛離漢室的西域都護府天山以西地區,擊退西部鮮卑的騷擾,以恢複對西域諸國的監察之權,並使絲綢商路徹底。
怎麼說呢?身為執政之人的衛將軍是非常認可和讚賞西四郡官吏們的政治覺悟的。
於是,其人當即傳令,在天山地區設立車師郡,並將原本就在車師境內設立的戊己校尉一職增秩升格為平西將軍,專門監管西域諸國,維護當地治安,而車師郡將連同涼州西四郡一起,外加武威郡西部精華地區,合為一個新州,是為臧州!
而且,衛將軍絕不是空言之人,為了能讓臧州和西域真正安定下來,其人還當場表示,他將提拔原虎牙將軍領金城太守韓遂為平西將軍領臧州牧,加西域大都護,即刻移鎮天山,出兵平西!
不知道怎麼回事,雖然是在陳倉接見的西四郡使者,雖然衛將軍此行專門拒絕了天子節杖,但衛將軍還是在當日下午就拿出了加了天子印、衛將軍印、尚書台版製的合法聖旨與全套平西將軍、臧州牧、西域都護的印綬。
三顆大印,每一顆翻過來都能清晰可見雕琢精細的‘韓’字陰文。
而又等了三日,就在騎都尉趙雲引騎兵三千越過散關,進入武都郡的同時,韓平西的女婿龐德龐令明則親自由冀縣出發,帶著印綬引著百餘人去金城見自己嶽父去了!
消息傳來,韓遂目瞪口呆,想反不敢反,想拒不敢拒,想從又終究不甘心,偏偏公孫珣已經開始催命了……而其人思索半日,卻隻想到了一個法子,那就是傳訊六郡豪傑往榆中一會,共論大局,同時還讓自己女婿龐德在榆中相候。
孰料,衛將軍公孫珣聞訊之後,居然又在陳倉發出公開賀信,對此表示讚同。
不過,他同時還在信中明確指出,韓遂犯了一個技術性錯誤,那就是以武立身的漢家六郡良家子,並非是如今掌握在韓馬二人手中的涼州東六郡,而是如今屬於陝州上郡、西河,外加涼州的隴西、安定、北地,外加處在朝廷手中的漢陽(原名天水郡)。
故此,這次會議,必須要有漢陽、上郡、西河三郡豪傑參與,而且此次會議之後,六郡良家子當以朝廷舊製,發其中弓馬嫻熟者為羽林郎……不過之前須往陳倉一行,隨其‘伐蜀’!
而隨著這個訊息一起到來的,則是西河、上郡的使者,以及公孫越、張晟兩萬大軍進入涼州北地郡,逼退馬騰所部的消息。
事情到了這一步,韓遂、馬騰是真到了絕路,偏偏又典型軍閥做派,不願輕易投降,而除了硬著頭皮開會看清楚涼州人心局勢外,他們似乎也真的是無路可走了!
於是乎,六郡漢羌豪傑,在留下可靠之人引兵防守本據後,紛紛往榆中而去。
九月初八日,趙雲引兵到達武都河池,駐紮在河池的韓遂部羌族頭人自知不敵,不戰而走,河池縣長則出城數裡相迎……而趙子龍接管城池之後,即刻按照原定方案,一麵飛馬往身後,發散關守將程銀部為後部,一麵毫不猶豫,半刻不停,直接引兵向西,試圖控製西漢水武都道的要衝祁山,與漢陽連為一體。
而也就是這一日,韓遂在榆中迎來了六郡豪傑……與自己的平西將軍大印。
“來時我家將軍有叮囑。”龐德將三套印綬交給自己嶽父後,複又懇切而言。“到地方若是嶽父大人非要與我私下交接此印,那我就得替我家將軍給嶽父大人你私下傳兩句話才行……”
“何言?”韓遂強行振作反問。
“我家將軍說了。”龐令明不由歎了口氣。“若是嶽父大人你嫌官小不願做這個平西將軍,那他下次就讓尚書台發明旨,封你為平西王;而若是嶽父大人懷念家鄉,不想活著去天山,那就請等大人你去死一死,也好方便小婿將你屍首帶走,親手葬在天山再回來……”
韓文約捧著三套印綬欲言又止。
“我家將軍還說了。”龐德趕緊止住對方繼續言道。“反正嘛,爭來爭去,一刀而已,九曲黃河萬裡沙,以嶽父大人你的梟雄之姿,又有什麼可怕的呢?要戰要和,要死要活,都請隨意,唯獨他時間緊,隻能與你三日,等九月十一,無論結果如何,他都要親自引兵來涼州見你的!”
講實話,賈詡的什麼急則緩之,緩則急之之類的計策雖然很好……但現在看來似乎沒有太大意義,最起碼對韓文約沒太大意義,因為這位虎牙將軍雖然是真不舍得離開家鄉,真不舍得扔下割據一方土皇帝的生活,但當年渭水一戰,他也是真被某個人給打怕了!
有些事情對他而言真不是一刀而已的東西!
而麵對著昔日故人兼對手的咄咄逼人,這位號稱黃河九曲一般的人物,割據涼州三郡已經快十年的老牌軍閥,左右為難之下,最後居然捧著三套印綬潸然淚下,情難自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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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五年秋,珣西行伐蜀,至陳倉,以益州牧劉焉長子劉範為使,勸降其父;以成都趙謙為司徒,招撫益州各郡長吏;以騎都尉趙雲為先鋒,出散關,扼武都道;以鎮西將軍公孫越為後軍……未幾,使者未歸、後軍未至,糧草未齊,有涼州西四郡屬官武威龐淯至,俱言西域之散亂,西部鮮卑之騷擾,四郡士民之悲苦,彼言辭懇切,椎心泣血,席中多有落淚者。珣感其忠,歎其誠,遂斫案立誓,易兵向西。”——《漢末英雄誌》.王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