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渭水一竿霜月白(1 / 1)

覆漢 榴彈怕水 3885 字 27天前

天色已晚,長安城中依舊氣氛肅殺。

長街短巷之中,到處都有舉著火把往來巡邏的騎兵、甲士,並有京兆尹、長安令所屬吏員隨同呼喊戒嚴,要求士民不得擅自離家,遇到有人闖入更要及時彙報;各處城門緊閉,戍衛士卒點燃城頭火盆,城牆上方燈火通明處和下麵牆根陰影中同時有部隊順著城牆環繞巡邏,以防有人走脫;未央宮、長樂宮、光明宮、三公九卿府署、武庫、糧庫、錢庫全部被鄴下精銳接管,不許擅自出入,便是連帶著天子中旨的宦官都被攔下……鐵甲錚錚,馬蹄哐哐,白刃閃亮,火光耀眼,長安城仿佛一日內就回到了五年前那個讓人不堪回首的時間段。

平心而論,這一幕,其實絕大多數聰明人都能預想到,不然之前也不會有那麼多人紛紛東走鄴下了,更不用說之前長安城內還有長達一年多時間的暗潮洶湧,以及數日前公孫珣在灞橋上與一些公卿的正麵衝突。

可是,事情真正到來以後,大家卻又覺得難以接受。但反過來說,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又怎麼可能裝聾作啞,置身事外呢?

所以說人嘛,就是這麼矛盾和可笑,明知道會如何如何,還是要如何如何,多少年來,不過是某些片段的重演罷了,偏偏又讓人百看不厭。

前相國董卓府邸,更早之前的太尉府,現如今的衛將軍府,作為真正能決定事情走向與一些人命運的地方,此地反而有一種暴風眼中的寧靜的感覺……眾人來到府中,滿身帶血的兵馬士卒自然是大部分就地解散,隻有少部分停在外麵,張遼更是隻帶數人入內彙報,王允和王斌父子也隻四人一起被甲士看押在堂外院中,倒是隨行的公卿大臣們紛紛入府上堂,再加上府內完全一副無事姿態,倒是使得此處產生了一種與城中截然不同的詭異平和氣氛。

非隻如此,眾公卿於堂上落座之後,尚未見到公孫珣本人,卻先見到府中侍從貼心的送上了茶湯與晚飯……湯是青菜麵糊湯,小菜兩個,炒雞蛋與燉豚肉,再加上最後奉上的清茶,倒是極為照顧這群上了年紀之人的胃口與身體。

而這時候便能看出人與人的差距了……有些人畏畏縮縮、戰戰兢兢,麵對如此合適的晚飯卻根本吃不下去;而有些人卻宛如在家一般隨意放鬆,而且還按照‘醫仙’、‘醫聖’所言的那般,細嚼慢咽;還有一些人,如劉虞、黃琬他們確實也年紀大了,又辛苦一整日,便是再憂心忡忡此時也得進一些糧水以作補充,偏偏又遮蓋不住心中事情,所以反而吃的有些急躁。

就這樣,一眾公卿或急或緩,大致都用餐完畢,公孫珣這才隻帶數名隨從之人從側門轉入堂中……既沒有讓已經用完餐的人等太久,也沒有故意驚嚇威懾眾人的意思。

但不管如何,等到其人坐定於上首幾案之後,滿堂還是肅然起來,而太尉劉虞與黃琬、楊彪等人相互眼神交流幾次後,剛要開口,卻又陡然聞得上首這位主動發聲了。

“今日之事在下已儘知,城門校尉董承……嗬!”公孫珣開口論事,卻不料剛一說話就忍不住扶額笑了出來,緩了許久之後方才勉力繼續,又簡短至極。“隻能說董國丈著實讓在下驚喜,諸位以為如何?”

公孫珣失態至此,滿堂公卿,還有隨行的城中許多兩千石,聞言反而愈發嚴肅——其實,對於這些漢室擁躉而言,今日之事最大的問題便在於董承了。

他們所了解的情形是這樣的——今日上午,有數名要害官員主動來衛將軍府出首,說王允和三名外戚試圖謀害衛將軍,而公孫珣即刻動手擒拿,結果從第一個董承開始便出現了武裝衝突,從而惹出了這麼一大攤子事。

而另一邊,王允在事情超出控製後主動找到劉虞等人,自承確實有集會,但卻隻是商議還政於天子一事,絕無刺殺與武裝叛亂之意,董承的舉動他真不清楚。

除此之外,公卿中的頭部人物,如劉虞、楊彪、黃琬、士孫瑞、趙謙等人還被王允透露了‘實情’,那就是三名外戚其實並未參與集會,幾名出首之人其實也是受命帶著假情報去混淆視聽的,本意是想讓這位衛將軍忽略掉他王子師試圖聯絡劉焉、馬騰、韓遂的真實意圖。

然而,王允也實在是沒想到……一來公孫珣行動如此果決,二來董承居然真的有些‘額外’準備。

這才釀成大禍!

講實話,劉虞等人是願意相信王允的,尤其是那幾名出首的尚書、侍郎本就及時給他們通了訊息,現在兩邊一映照,那就更不用多言了。

而相信歸相信,現在的問題在於,董承這個事情怎麼解釋?!

總不能說實話吧?

說實話,公孫珣肯定立即把那幾個出首之人也砍了!王允也躲不掉這一刀!還不如不救呢!

可要不說實話,又該怎麼救王允和王斌?董承那個事情確實沒法解釋的啊!

這邊剛要緝拿,那邊四五百人嘩啦一下就拉出來,然後披著鐵甲、持著長兵直奔北闕大街後麵的武庫而去,幾千人在北闕大街上進行武裝衝突,死傷數百,戰馬、鐵甲、長矛、弓弩,無一不少……這讓事情的性質發生了質的改變,之前是個所謂的案件,而現在則是軍事政變。

前者再怎麼樣都是可以用律法和道理去跟公孫珣討論、爭辯的,後者則是沒法說道理的。

故此,公孫珣開口說到董承,然後忍不住失態而笑,堂中公卿卻反而被直接將軍了——講真,他們還以為公孫珣是怒極反笑呢!

“衛將軍!”劉虞無可奈何,終究還是起身來到堂中長揖到底。

畢竟,這件事彆人躲得掉,他這個太尉領尚書事的宗室重臣卻躲不掉。

而且無論如何,哪怕是心底對公孫珣的畏懼從未消失,這位名義上的漢室代表也要儘全力營救王允和王斌,這不僅僅是因為他的身份和王斌、王允的身份,更重要的一點是,他比所有人都清楚公孫珣的實力和決心,也比所有人都清楚所謂漢室大局的羸弱……一直到現在,很多人都還不相信素來講道理、講法律的公孫珣到了某一日會真的下狠手,會真的對少年天子如何如何,對漢室如何如何……但這種人絕不包括劉虞。

正是因為切實明白可能的殘酷後果,劉虞才不得不儘全力去鬥爭,溫和的鬥爭,避免暴力手段的鬥爭,儘一切避免或者拖延可能發生的正麵衝突。

或許隻有這樣,才可以用等待公孫氏自敗的方式,希冀於有朝一日重拾漢室榮光。

“太尉。”公孫珣沒有抬頭,扶額而笑的他隻聽聲音便知道是劉虞了。“董承……”

“衛將軍,老夫以為,此事實乃董承一人所為!”劉虞勉強站直腰板,正色而言。“自董卓亂起,長安已有五六載未見刀兵,董承卻在家中暗藏甲胄、器械,且今日還有搶占武庫的意圖……若說他沒有心懷不軌,恐怕誰也不信!所以其人今日下場不過咎由自取!但董承一人之舉,卻不代表右中郎將(王斌)與太中大夫(王允)亦有參與,衛將軍若是不信,儘管去他們二人家中搜索,絕無半點違禁之物!”

“太尉的意思是……”公孫珣終於抬頭,卻依舊哂笑而對。“這四人明明暗中勾結,但隻有董承一人包藏禍心,其餘三人都與董承今日之舉毫無關礙……那他們四人勾結什麼?”

“衛將軍!”劉虞情知事情真要追索下去,破綻隻會越來越多,因為王允那裡、王斌那裡,還有幾名出首相告的尚書、侍郎之間完全對不上,屆時反而給公孫珣更多借口,便乾脆挑破。“事到如今,他們勾結什麼你真不知道嗎?無外乎是一群外戚,幾個天子近臣,一個失勢執政,想要借著天子漸漸成年的機會求權罷了……但求權二字,有人是講規矩的,有人隻是黨人作風,習慣暗中拉幫結派,隻有董承一個人,雖說是河間董氏出身,卻是西涼軍頭作風,最為偏激,這才會有今日的禍患!”

“太尉。”公孫珣終於不笑了。“董承自有定論,王子師與右中郎將家中沒有武備,我也是信得,可伏完那裡又怎麼說?”

劉虞為之一滯,旋即麵色蒼白一片,非隻其人,座中不少公卿俱皆變色。

“你看,這就是問題所在了。”公孫珣在座中攤出一隻手言道。“伏完家中隻是尋常弓矢、刀劍,幾件甲胄也隻是舊物而已,人手更是尋常仆從,若是照足下的說法,他應該也和二王一樣,並沒有打算用兵甲事來謀權的打算才對。但諸位用餐之時,我聽張文遠所言,他到伏完宅邸中時,伏氏六子在明知道董承舉事失敗後,卻還是全部持械反抗,公然敵對……這是什麼意思?你說他們勾結起來隻是謀權,動武之念唯董承一人有此意,可我指著伏完說,他們俱有此玉石俱焚之意,隻是尚未準備妥當,而二王是眼見著事情實在是不可為了,這才找你們尋個後路,是不是也可以呢?”

“衛將軍……文琪!”劉虞勉力掙紮,語氣中已經有了哀求之意。“或許隻是董承與伏完,又或是伏完自矜數代天子姻親,性格剛烈一些……”

“伯安公!”公孫珣聽到此處,也是豁然起身,離席向堂下而去,這個時候眾人才注意到他身上居然沒有佩刀。“今日事情到了這一步,咱們也就不要打啞謎了,我這個人習慣凡事攤開說,你也知道……現在的情況是,已經死掉的人裡麵,董承罪無可辯,伏完自取其禍。然後剩下二王這裡,你滿口可能、或許,無非就是強辯。”

劉虞一時語塞。

“不過呢,我也不想輕易召集人證,以免壞了那些出首之人的名聲和身份,”公孫珣從對方身側走過,輕鬆而言。“畢竟人家來找我,我得為人家著想。更不想直接將人下獄,落得一個屈打成招的名號……換言之,此時於二王而言其實也算沒有憑據,乃是所謂疑罪,對否?”

“不錯!”劉虞慌忙答應……公孫珣不願意暴露出首之人,卻正中他下懷。

“那伯安公,我讓到這一步,認他是疑罪。”公孫珣繞了一圈來到對方身前,正色相對。“可自古以來說到圖謀不軌,說到爭奪執政之權,可有疑罪從無的說法?你看,這又不是偷雞摸狗!”

劉虞登時又被逼到牆角,便是其人身後楊彪、黃琬等人也紛紛不言……事情就是這麼希望渺茫,哪怕公孫珣願意講道理,而且還不出人證不用刑,可自古以來,這種抄家滅族一般的事情,又怎麼可能疑罪從無呢?

從來都是稍有疑慮,便一並株連!

從董承亮出兵甲那一刻起,講道理就是注定講不通的。

“但若無憑據而擅殺,恐怕也難服人心!”劉虞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隻能勉強來辯。“衛將軍,這件事情和西涼不一樣,你去兼並西涼,是名正言順之事。可長安呢?今日這刀要是不就此收住,亂的就不隻是長安,而是整個關中,乃至於整個天下了!從建安元年之前算起,長安、關中、天下大略上已承平數載,人儘皆知,這都是你的功勞,你難道忍心將自己一手促成大局,再親手壞掉嗎?”

“不可以嗎?”公孫珣沉默片刻,似乎有所觸動,卻又忽然再度揚聲反問。“我成之事,我自壞之,我成之人,我自毀之!再說了,天下之前的穩定本就是一時的局麵,不可能長久的。”

“如今天下權重三分在曹劉,兩分在其餘諸侯,一分在天子,四分在足下!”身後公卿無數,但劉虞卻是半點場麵話都不想說了。“其中曹劉二人之間能顧全大局,相互扶持兩年,已經算是二人英雄了得了,難道他們二人還能在足下眼皮子底下繼續合縱天下其餘所有諸侯嗎?恐怕再往後他們自己的同盟都要撐不下去了,那麼足下想做什麼,其實都可以。唯獨如此肆無忌憚,將來之人又怎麼看足下呢?而且如此肆無忌憚,足下又怎麼可能長久呢?衛將軍,文琪,此例一開,就不怕後來人重為後來事嗎?漢室四百年,你要為子孫後代計啊!”

這話說的前言不搭後語,但堂中諸多公卿,居然大部分人都聽懂了,然後或是難掩哀色,或是憤然難平……畢竟,此時能來的,多是心懷漢室者。

公孫珣儼然也聽懂了,其人再度沉默,卻是負手繞到對方身後,踱步往來數個來回,方才輕聲反問:“伯安公,你的難處我懂,而且我也確實不願開此惡例,但這種事情,我若就此收手,莫說一些蠢貨會誤判形勢,便是我的屬下都不會心服的吧?董承動了甲兵,我總得立威吧?!”

這次輪到劉虞沉默了。

“罷職流放如何?”黃琬明知希望不大,還是硬著頭皮問了一句。

“光祿大夫說笑了,這種事情,不殺人何以服人心?”回複黃琬的不是公孫珣,而是一開始隨公孫珣入堂卻立在了大堂側門內的戲忠。“再說了,今日死了數百人不止,自然是以殺起,而以殺消。”

堂中不少人認識戲忠,倒也無人責怪他擅自插嘴,但……

“但若是殺了他們,不就繞回去了嗎?”楊彪見到機會,也是趕緊起身跟上。“衛將軍,事情到了這一步,你若真心存稍許轉圜之意,其實隻能兩方各退一步,彆無他法……不如全族流放遼東?”

“他們族人有什麼罪過,這種事情,若不能誅首惡,宛若沒做!”燈火下,又是戲忠再度揚聲以對。“還是那句話,今日事已經牽累了數百條人命不止,何必多做牽連?”

“那到底還能如何?!”士孫瑞也站起身來。“如此僵持,豈不是宛如沒說一般?”

“我有一個想法!”戲忠忽然失笑。“既然是各退一步……主公,二王隻殺一人如何?另一個,請主公以執政將軍之名,赦之便是!”

堂中俱皆一怔,而一直側立在劉虞身後,扭頭望著堂外方向的公孫珣也是若有所動:“殺誰,赦誰?”

“既然是諸公來求情,何妨請諸公自決?”戲忠乾脆跟上。

“妙!”公孫珣不等諸公卿反應過來,便直接昂起頭來,轉身背對劉虞朝著滿堂公卿揚聲定計。“今日某看在諸公之麵,必赦一人,也必殺一人……這裡隻留飯,不留宿,諸公現在便出堂回家吧!出堂後,欲活王允者向右而走,欲活王斌者向左而去……如此便可!”

聲音剛落,大堂側門中便湧出數十甲士,逼迫公卿即刻出門,劉虞恍然回頭,楊彪乾脆跌坐於座中。而堂外燈火通明的院中,王斌父子三人和王允也是麵色慘白,齊齊驚愕抬頭!

情知隻要出門便形同作出選擇,宛如親手殺一人,所以公卿全都呆若木雞,無一人擅動。但公孫珣卻理都不理這些人,便兀自從側門退去了……一時間,隻有數十甲士封住大堂側門,扶刀監視。

而不知道隔了多久,最後乃是中散大夫趙謙仰頭一聲歎氣,首先拂袖出門:“刀在人手,咱們又有什麼可說的呢?”

話說,兩代三公的趙謙此言是有緣由的……當年董卓在時,曾經試圖進攻益州,因為趙謙乃是蜀地成都人,所謂益州第一世族,所以便專門允許趙謙利用家族威望在漢中周邊招募了數千蠻族兵馬,參與軍事。

而等到公孫珣覆滅董卓,趙謙本想帶著數千兵馬留在散關一帶觀望,卻不料朝中公卿多嫌他與董卓合作,便直接協助公孫珣下旨,要他解散兵馬回歸長安,從此被閒置了下來。

換言之,趙謙這話裡是有怨氣的,是嫌這些公卿當年沒幫自己留下那幾千兵馬。

不過,這些都無所謂了,既然有人帶頭,情知此事躲無可躲的其餘公卿也都紛紛跟著出門,而不出意料,這些世族出身的公卿們十之八九,多從右而行,儼然是要救同為公卿世族的王允王子師,而無人在意區區河北邯鄲破落戶出身的王斌父子,或者說真到了最後關頭,沒有哪個士人在意什麼外戚。

王斌心中冰涼一片,而其人身側,眼見著得了生機的王允也一時失魂落魄,望著身前大堂雙目失焦。

不知道過了多久,隨著劉伯安也哆哆嗦嗦從堂中遮麵而出,事情到底是有了定論——王允逃得性命,廢為庶人,即刻被驅除出了衛將軍府,而公孫珣特許其侄王淩送其回府。

而稍待之後,卻又有數名甲士將王斌父子帶離院中,去了後麵一處隱蔽小院,儼然就是行刑之所了。

“我家將軍有句話讓我代為轉告。”來到小院中,負責執刑的義從首領張既回頭肅容而對。“他說請國舅不要怨恨於他,這種事情沒什麼對錯,既然進入局中,便隻能你死我活!而且今日決定殺國舅的可不是他。”

“此時說這些又有何用?無非一刀罷了。”臨到死前,一直有些窩囊的王斌居然有了幾分從容之意,其人昂首對答之後,複又回頭嗬斥已經恐懼到流淚的兩子。“你二人須是天子表兄弟,此番為漢室儘忠,不要丟了國戚的氣勢!”

話雖如此,但王斌二子一個剛剛束發,一個剛剛加冠,什麼都未經過,便落得如此下場,又如何能不畏懼?便是王斌自己,剛要再斥,也居然無法開口。

“國舅想多了!”張既一聲歎氣。“我家將軍豈是濫殺之人?舍中自有白綾、毒酒,請國舅自便,而兩位公子在此稍候,便可為國舅收屍……非隻如此,明日兩位公子辭彆天子後,還可帶家人回邯鄲老家,隻要自此不再沾染是非,便可無事平安到老。”

父子三人俱皆怔住。

而片刻之後,王斌到底是麵色稍改,緩緩頷首:“我知道衛將軍是要借我這條命來分解人心,但事到如今,心底總還是有幾分感激的……請足下替我謝過衛將軍。”

張既緩緩頷首。

“至於你二人。”王斌回頭,這次眼淚是徹底止不住了。“能活下去總是好的……我有兩句遺言,一定要記住……一則明日見過天子,便是天子有意,也決不可留在宮中不走,要即刻帶全家歸邯鄲鄉中;二則回了邯鄲,不許記今日之仇,就當我是在遷都時便病死了一般……若是實在難以釋懷,也隻算在王允身上便可!一定要好生活下去!”

王氏二子落淚難忍,但王斌既然已經說完,生怕再遷延下去會影響二子處置,反而匆匆越過甲士,主動入舍中去了。

片刻之後,隨著甲士回報,張既示意,得了自由王氏二子到底是強忍悲意,親自抬著其父遺體轉回右中郎將府邸而去。

衛將軍府後院一處閣樓之上,公孫珣遠遠看著這一幕,不由黯然搖頭。

“明公不必介懷。”賈詡在側輕聲出言相勸。“今日死他一人,將來少死何止萬人?再說了,既然為國戚,除非是過段時日便病死了,否則躲得了一時,難道還躲得了一世嗎?”

“我哪裡是介懷?”公孫珣搖頭不止。“此事雖然是元常的計策,卻是我本人定下的。而且再說了,從少時算起,我見過的人命還少嗎?比他無辜的又有多少?唯獨這父子真情流露,我遙觀此情形,宛如君子臨庖廚,自然動惻隱之心,所謂人之本善也……殺其人,動其情,難道不比殺其人不動其情要好一些嗎?”

賈詡恍然不言,倒是更後一人,聞言微微俯身:“主公所言善莫大焉,不過既然如此,主公為何還要在高樓上相候呢?”

公孫珣一言不發,一直負手目送那王氏二子和其父屍首消失在視野之中,方才將目光轉向遠處:“我上樓來,本不是想看這一幕的,也不是想看那些公卿如何選擇,而是今日長安城難得燈火通明,想來登高看一看長安城罷了。”

那人與其餘寥寥幾名隨從之人同時恍然醒悟:“不錯,此時各處宮殿、城牆具有燈火,臣也是第一次見未央宮如此夜間輪廓。”

“隻是可惜月底無月。”公孫珣複又抬頭望天。“否則便可問一聲,此月曾照長安多少年了?”

非隻是此人,公孫珣身後幾人都有些失笑之意,乃是趁機轉圜氣氛的意思。

“不要笑,”公孫珣繼續望著身前彆有一番姿態的長安城言道。“今日我那大兄居然主動助戰,倒是總算明白了一回。而其人性格偏激狹隘,我與文和、元常商量了一下,都覺的他正是用來清理長安的最優人選……這也是我叫你來的緣故,千萬要小心,務必保重自己,以免誤傷!”

“主公放心!”此人即刻回應。“臣準備妥當,必然不會出差錯。”

“還是小心些好,我這個族兄……說了不聽,聽了不懂,懂了不改,改了又錯,錯了後不認,認了後不服,服了後又不說……你若不能應付妥當,小心被他帶溝裡去!”公孫珣回頭正色叮囑。

此人也肅容頷首。

見此形狀,公孫珣這才鬆了口氣,拍了拍對方肩膀後便下樓而去,眾人剛要跟上,卻又聞得這位衛將軍一邊下樓一邊朗聲吟誦了起來。

正所謂: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

衝天香陣透長安,滿城儘帶黃金甲。”

明明是氣勢非凡的幾句打油詩,此時公孫珣念來竟然有幾分悲愴之意,樓上幾人麵麵相覷,也是愈發莫名其妙。

———————我是沒有月也沒有花的分割線———————

“建安五年秋,七月廿三,太祖西征過長安,公卿請為大將軍,不應。將複請,外戚城門校尉董承、左中郎將伏完、右中郎將王斌憂之,相約為亂,起兵攻武庫不得,事敗見誅。左右複請殺王氏二子,並入宮處置董、伏二貴人。太祖喟然對曰:‘吾負漢室行數載至此,雖得善始,不能善終,已多愧矣,焉能為區區意不平複違臣節?’左右雖應之,多不值也。”——《舊燕書》.卷二.太祖武皇帝本紀

PS:勉強湊出來了……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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