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瑟瑟發抖的蜷縮在他的宮殿中,身前,從前一直雲淡風輕,總是一副智珠在握模樣的王太後,已是徹底失去了舊日的穩重,變得坐立不安,臉上的神色陰晴不定。
反倒是,小皇帝曾經很少見的生母史皇妃,一臉從容的坐在小皇帝身旁,輕輕用手拍著自己的兒子,就像小皇帝小時候一樣。
見著史皇妃的神色,王太後的臉色更加不善了。
因為她想起了往日宮裡麵流傳的各種傳說與謠言。
有人說,史皇妃與丞相有一腿,不然為何這位太孫當年最寵愛的妃子,隔個三五日便要去南陵,而且常常一待就是十天甚至一個月。
也有人說過,小皇帝其實不是太孫的種,乃是丞相張子重與史皇妃私通所生。
所以,丞相才要繞過先帝在世的三個兒子,讓小皇帝登基,其實是想當大漢的呂不韋!
所以,史家的三個兒子,才會和那位丞相走的那麼近。
諸如此類,不一而足。
過去,王太後對此是樂觀其成的。
她甚至在其中推波助瀾過,為的就是要讓小皇帝更親近她。
然而如今,王太後內心卻是憤怒的、酸臭的。
“劉進,吾哪一點對不起你了?”她心中的妒意如火山一般暴躁。
自早晨到現在,隻是想起上官桀的話,這位大漢太後便心如刀割。
這世界最大的悲劇,莫過於年輕守寡。
比守寡更痛苦的莫過於丈夫其實還活著,卻從來不看自己。
反倒是悄悄的和側室在一起,從頭到尾都瞞著自己。
於是,王太後竟連自己兄弟的下場也不肯管,家族的厄運也不想問,甚至連自己的生死安危都置之度外。
大漢太後,現在隻想親自問一問那個沒良心的丈夫——吾,究竟怎麼就對不起你了?為什麼你這十來年,連一眼、一個音訊也不肯捎來。
“母親大人……”小皇帝弱弱的抬著頭,看著自己的生母,問道:“丞相是不是要廢掉兒臣了?”
小皇帝是聰明的。
聰明到他知道,在現在的情況下,他唯一能保住自己和自己的皇位的人,隻有他的生父,那位雖然生下他,卻十餘年來一直隱居在南陵的父親,那大漢的太孫殿下。
也隻有他,這位和那位丞相有知遇之恩的大漢太孫,才有可能挽救並拯救他這個天子的命運。
不然的話,罪己詔之後,他恐怕活不了幾天,就會死於‘疾病’。
史皇妃摸著自己兒子的頭,輕聲道:“陛下放心……丞相終究是念舊情的……”
“即使事有不豫,吾兒富貴與性命也是能保全的……”
小皇帝聽著,先是一喜,旋即又沉默起來。
他已經懂事了,也嘗過了權力的滋味了。
自然知道,所謂富貴、性命,若無權柄為依靠,終究是無根之水。
就在此時,門外,傳來了讚禮官的聲音:“丞相、太尉、大將軍、英國公、定策扶危功臣、秩比十萬石臣張毅……”
“太子太傅、大司馬、衛將軍、定策扶危功臣,秩比十萬石臣上官桀……拜見天子!”
於是,小皇帝也好,王太後也罷,立刻都站起身來,緊張無比。
他們知道,等待命運裁決的時刻來了。
隻有史皇妃,依舊從容的坐在床榻上,她悠悠歎了口氣,抱住自己的兒子,扶著他肩膀坐下來,道:“陛下,您終究是君……”
“自古豈有君迎臣的道理?”
小皇帝掙紮了一下,終於安靜了起來。
但,他臉上依然忐忑不已,心臟更是緊張的直跳。
終於,兩位穿著絳服,戴著象征執政大臣身份九琉,踩著由棉布織成的鞋履的男人,走進殿中。
當先一人更是腰纏紫金綬帶,提著一柄樸素長劍,身長八尺,看上去年輕無比,劍眉星目,但威勢卻如海如獄。
隻是看到他,小皇帝就忍不住手腳冰冷,身體顫栗。
“丞相……”他和見到了貓的老鼠一樣,瑟瑟發抖,背脊上仿佛被人用數不清的針刺在抵著一般。
“丞相!”王太後比小皇帝還要不堪。
特彆是當她見到了來人提著的那柄劍後,幾乎魂飛魄散。
因為她知道,那就是霍驃騎的驃騎劍。
當年,衛皇後賜給這位的禮物。
而這位丞相曾提著這把寶劍,從漠南砍到漠北,從令居砍到西海,從居延砍到蔥嶺,又從長安砍到臨淄。
真真是砍出了一片天,砍出了一個朗朗乾坤!
於是,從蔥嶺到狼居胥山,從太行山到王屋山,自長江到黃河,從交趾到朝鮮,從東海到北海。
無數萬裡的山河,儘皆臣服,萬國萬民,誠惶誠恐,五體投地的畏懼著那個名字——張蚩尤!
現在,他提著這把劍,這把沾染了數十數百萬人的鮮血的寶劍入宮,想要做什麼?
生死之間有大恐怖,王太後於是竟連劉進也顧不得怨怪了。
她戰戰兢兢,連話都有些說不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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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後!”
“陛下……”
張越直勾勾的看著自己麵前的兩個人。
心裡麵要說不恨,那是騙人的。
但,這恨意不足以讓他產生殺意。
因為他心中更多的是恨鐵不成鋼,以及對這兩人智商的深深鄙夷。
“太後與陛下,為何與逆賊勾結,陰謀顛覆國家,危害社稷?”他直接就質問起來:“難道是臣和天下人,對太後和陛下有什麼苛責之處?”
“以至於,太後與陛下,連天下、社稷也不顧,自身安危也不管了,欲殺臣而後快?”
在張越眼中,這兩位的表現,真的是讓他大失所望。
整場鬨劇中,這兩人的表現,隻能用愚蠢二字形容。
不僅僅是這搞笑一樣的串聯——見過搞陰謀在宮闈裡不避諱旁人,直接議論的嗎?
這王太後和小皇帝就是這麼做的。
搞得張越不得不幫他們遮掩一下,免得他們還沒動手,就天下皆知,太後和天子要發衣帶詔,號召忠臣勤王了。
更因這兩人,從來沒思考過如何善後的事情。
在他們看來,似乎隻是殺了他張子重,就可以獨攬大權,恢複江山了。
這不是搞笑嗎?
要知道,鷹揚軍現在可不是一個簡單的軍事集團了。
而是一個遍布天下州郡,手握重兵,同時控製了大量軍械製造、地方民政的軍事貴族集團。
河西四郡、西域三十六國,交趾安南、西南河湟。
那一個個軍頭手底下,那個沒有兩三萬精銳虎狼之師?
不拉攏這些人,起碼讓這些人表示一下忠誠,就敢動手,不怕就算成功了,第二天就會被打著‘為丞相複仇’旗號的鷹揚軍將領給打進長安城,把頭都割掉嗎?
即使不顧慮這些,他們也得好好想想,那些發動兵變的家夥,到底可不可靠的事情吧?
總的想想,前門去虎後門進狼的可能性吧?
但他們沒有!
這番操作,在張越看來堪比後世何進想殺十常侍,就讓外兵入洛陽一樣智障。
因為用屁股都能猜到,哪怕那群烏合之眾成功了,他們上台的第一件事情,肯定是廢掉小皇帝,再立一個新天子。
這個事情的優先級,甚至高於清洗張越的黨羽——道理是很簡單的,政變者要掌權,肯定要清洗掉舊時代的象征。
而過去十餘年漢室的象征,除了大漢丞相外,就是未央宮裡的小皇帝——即使是個傀儡。
那也是傀儡的象征啊!
不殺掉小皇帝和王太後,政變者晚上睡覺能踏實嗎?
但小皇帝和王太後根本想不到這麼遠、這麼深。
於是,他們就以為張越是來興師問罪的,頓時怕的更加厲害了。
“丞相……朕……朕……是受人蠱惑的啊!”小皇帝說道:“請丞相原諒朕這一回吧……”
“丞相……本宮是一時糊塗……”王太後低著頭,為自己辯解:“還請丞相寬宏大量一些……”
“陛下……太後……何必向臣道歉?”張越笑了:“即使兩位有錯,兩位對不起的,也不是臣,而是天下!是社稷!”
“縱然臣不是,天下百姓,社稷祖宗,總沒有不對吧?”
“陛下與太後,何苦累及天下百姓,社稷祖宗?”
小皇帝和王太後頓時連腿都在發抖了。
“所以,臣想請陛下與太後,真心實意的,在臣和太傅麵前,向天下認錯,向祖宗道歉!”
“朕……”小皇帝嘴巴都顫抖了,喉嚨裡吞吞吐吐,終於哭著道:“朕對不住天下,對不住祖宗……更對不住丞相……”
“朕有罪……”
說完這些話,小皇帝哭的鼻涕眼淚都一起流了下來。
“本宮……本宮對不起天下,對不起祖宗,更對不起丞相……”王太後哭著跪了下去。
“太後……快快請起……”張越連忙退到一邊,然後讓侍女上前扶起王太後,才道:“既然太後與陛下都已經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了……那臣就鬥膽代替天下百姓和社稷祖宗原諒太後與陛下這次行差踏錯,一時糊塗所犯下的錯誤……”
呼……
頓時,王太後和小皇帝同時癱軟在地。
就聽到大漢丞相繼續說道:“隻是,犯錯不能不受教訓……”
“不然,就容易再犯……”
“而且,也沒有教育意義……”
兩人又緊張起來。
“所以……”大漢丞相居高臨下,俯瞰著柔弱的太後和年少的天子:“臣鬥膽,請太後往南陵,至薄太後陵前思過……”
若在過去,王太後若聽到張越這麼說,恐怕就是撞死在這裡,也是不肯答應的。
這個女人,雖然心眼多,權力欲大。
但對劉進,卻實在是一片真心!
反正這麼多年來,年年劉進‘忌日’王太後都要在宮中設祭,常常抱著劉進留下的衣冠哀傷數日。
論用情之深,不在史皇妃之下。
所以,儘管當年劉進‘葬身火海’的時候,這位太孫妃才十九歲,正值青春年少,卻為劉進足足守了十餘年的活寡。
也是這個原因,張越才不敢告訴這位太後,皇太孫還在世的消息。
怕的就是,這個太後聽聞之後,直接搬去南陵,陪劉進去了。
若是如此,這天下還不知道會怎麼議論。
說不定未來史書上,他張子重要和曹阿瞞比肩了。
但現在,問題卻不大了。
王太後這個太後是鐵定不能再做了。
廢而立史皇妃,天下人也說不出什麼不對。
王太後聽著,狂喜不已,連忙道謝:“丞相大恩,本宮永難忘懷!”
說著就打算收拾東西,帶上人馬,直撲南陵,去和丈夫團聚。
張越連忙叫住她:“太後莫急,有個事情,還請太後做好心理準備……”
“雖然古人說: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民……”
“然,我漢家卻是以‘壹刑者,刑無等級’為製度……”
“故,王子犯法庶民同罪!”
“太後的幾位兄弟,涉嫌謀反、亂天下……臣不得已,不得不加罪於其等……”
“當然,依製度,太後和陛下可特赦之……但同樣依照度,此等大罪,即使特赦,也隻能免死,但依然免不了擄奪一切名爵,流放海外蠻荒之罰……”
“未知太後是欲赦之,還是?”
王太後聽著,低下頭去,道:“若丞相願意開恩,還是赦免了吧……”
“活著,總比死了強……”
張越笑了。
確實,很多時候,活著比死了強。
但絕不包括大漢流放海外這種懲罰!
因為……
在現在流放海外,在絕大多數情況下,都等同於發配荒島挖鳥糞石。
要知道,這可是重體力活,而且是在熱帶海島,方圓千裡都是大洋。
島上的人,除了少數監工和按期來運鳥糞石的官吏外,就是一群在那裡已經服役很久的罪犯、刑徒。
這些人早就在島上憋死了。
這時候,長安送來一批細皮嫩肉,養尊處優的皇親國戚……
張越已經能想象到,那些人的興奮與狂喜了。
待王太後告退,殿中就隻剩下了小皇帝和史皇妃了。
張越首先對史皇妃恭身一禮,然後看著小皇帝,搖了搖頭,道:“陛下,您讓臣可真是有些難辦……”
小皇帝低著頭,道:“朕,全憑丞相處置……”
“亂天下者,非社稷主……”
“亂社稷者,非孝子賢孫也……”
“陛下,您今日兩條全犯了啊……”
“若未來再犯……您叫臣與天下人,如何對待您呢?”
小皇帝頓時恐懼萬分的看向自己的生母,史皇妃則輕輕的走到兒子身旁,抱住了小皇帝。
“陛下,臣已經想過了……”張越卻是不管不顧,繼續說道:“也與臣僚們商議過了……”
“陛下年少,輕信賊臣,有所行差踏錯,這是可以寬恕和理解的……”
“畢竟,您年少,無知,而且心智不成熟……”
“臣與臣僚,也無意將現在的事情和問題,都推到陛下身上……”
“這既讓臣等顯得無能,也讓臣等看起來很蠢,更會讓天下人看輕陛下與大漢……”
“隻是,為了防止未來再出現此類事情……臣與太傅及諸位執政大夫商議……”
“群臣皆以為:凡事立則興不立則廢,故聖王治法,為天下準繩,祖宗定製為萬世之基!”
“天下長治久安,社稷穩定長盛,及陛下您的名聲與功業著想……”
“臣鬥膽,請陛下授權於臣,為陛下及天下,立天子之法!”
“明功過,定事權,約綱紀,理大義,大小之事,皆定其律……”
“法立之後,當明告天下,著於竹布,上告於天,而下禱於民,群臣諸侯共誓之:不如法,天下共擊之,人人皆誅之!”
小皇帝聞言,滿臉震驚。
左右侍衛將官,一臉不可思議。
自古以來,隻聞有百姓犯法,官府責之,官吏犯法,大臣刑之,大臣犯法,天子罰之。
何曾有聞,天子有法,且天子犯法,也要受罰、受責、受刑?
但仔細想想……
很多侍從將官的眼睛都亮了。
內心深處更是按捺不住的激動起來。
因為,延和後,天下輿論解禁,民智大開,思想領域的鬥爭與爭奪,尤其激烈。
特彆是隨著黃老學派、法家、墨家等百家歸來,與儒家展開大亂鬥。
儒家內部更是鬥成一鍋粥。
於是,出現了‘我注詩書’的思潮。
有良心的‘經義發明家’遍地開花,各種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的先賢之義,也隨處可見。
但,這些都是些雜音和表象。
真正占據主流的,依然是學術和思想層麵的辯論與交鋒。
孔子講忠義,孟子曰仁恕,韓非子說五蠹,論以法為教,老子謂之無為,墨翟以兼愛、三表。
但忠義是忠君、忠天下還是忠社稷呢?
仁恕是仁恕百姓、貴族還是所有人一律平等?
以法為教,怎麼教?
無為究竟該怎麼有為?
兼愛,兼的是誰,愛又如何定義?三表法說的三個原則,又該如何定義?到底古之聖王都是誰?他們又怎麼說的?到底天下百姓和士民,如今又需求什麼?如今天下有那些利弊?
每一個人都有不同的看法,每一個學者都有自己的想法。
受到這些諸子百家思潮的影響,漢家高層,特彆是頂層的貴族中的精英,腦海中的某些地方,其實早已經生出了大逆不道的念頭。
最典型的莫過於,張越前不久連發《論君》三篇。
但天下大儒和長安貴族,特彆是軍功貴族們一言不發。
為什麼?
要知道,儒家素來頭鐵。
尤其是公羊、穀梁等學派,出了名的都是鐵頭娃。
而墨家頭鐵不亞儒家,戰國時就盛行‘為義而死,死不旋踵’。
而張越的文章發出去後,這些頭鐵娃卻都沒有來懟他這個丞相。
這就隻能說明,過去十餘年,張越做的很對!
他說出了很多人不敢說的話。
所以,大家都是在私底下悄悄鼓掌,然後悄悄的觀察。
於是,張越知道,給皇權立法的時機已經成熟了!
現在,他要做的隻是,告訴天下人——天子亦當有法可製。
然後,再由他和整個漢室的軍功貴族們出來背書。
如此,就給新思潮和新理論,提供了前置條件。
張越相信,隻要他今日在這溫室殿的話傳出去,那麼,那些在暗中觀察的諸子百家,主要是儒家的大儒名士們,會興奮的跳起來歡呼的!
因為,現在的儒家,還不是犬儒。
哪怕是張越一直不齒的古文學派,也不是什麼都阿附皇帝的應聲蟲。
甚至其實,隻要站到他們的立場上,他們的所作所為,就都有合理解釋和完美答複。
至於公羊學派?
一個在曆史上能出眭弘、蓋寬堯的學派,更是從來不是什麼愚忠的腐儒。
想當年,董仲舒發明天人感應,目的就是要給皇權加個籠子。
隻不過,終究是書生,隻有思想的批判,沒有武器的批判,當然不足成事!
作為董仲舒的隔代傳人,張越當然是要繼承先師意誌,光大公羊思想。
皇帝——你現在有幾個校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