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兩百九十四節 何謂天子?(1 / 1)

“少翁來了……”張越看著走到自己麵前,畢恭畢敬的行禮的貢禹,招招手道:“來,坐……”貢禹是他很看重的新生代,所以,一直以來,都是特彆對待。

永始元年,既以新豐令轉任弘農太守,明年,遷京輔都尉,旋即任為北海都督府彆駕兼北海樓船彆駕,實際主持整個北海都督府的軍政工作。

如今,更是破格提拔,力排眾議,提名為執政——雖然是代理,是臨時,但三十來歲的執政,還是文臣,這在漢室算是史無前例,也可能會後無來者了。

“丞相,您在《天下時報》上刊發的文章,下官方才已經仔細看過了……”貢禹坐下來後,小心翼翼的說:“下官愚鈍,有些不解其中深意,故此冒昧來訪,還望丞相不吝指教……”

說著貢禹就深深一拜。

張越頓時就笑了起來。

昨日,時報發行後,貢禹是第一個找上門來的,其他人則都在觀望、在彷徨,在等待。

隻能說——滿朝人物,獨貢少翁,乃真君子也!

“少翁以為,何為君呢……”張越眯著眼睛,輕聲道:“堯舜是君,桀紂亦是君……”

“使少翁在三代為臣,如何作為?在夏桀、商紂時為臣,又作何為?”

貢禹不假思索的道:“若使下官在三代為臣,自是殫精竭慮,鞠躬儘瘁以報聖主……至於夏桀、商紂……下官雖愚,也不敢助紂為虐……不得已,隻能是泛舟海上……”

這也是儒生們的標準答案了。

邦有道則仕,無道則隱。

張越嗬嗬笑了一聲:“三代百姓,倒是有福了……隻是,奈夏桀、商紂之民何辜?”

“少翁讀過石渠閣裡的史書吧?”張越看著貢禹,後者點點頭,石渠閣裡收藏著已故太史令司馬遷所作的史記以及這些年來,國家主持收集和整理的史料。

貢禹當然是都看過,不止看過,還有深刻印象。

“秦二世而亡,天下大邑,十之八九皆毀於戰火……百姓黎庶,死於戰亂者,不可勝數,漢初,天下戶口不及秦時三一……”

“秦如此……夏、商、周之際,又該如何?”

貢禹頓時說不出話來了。

對於文人來說,這可真的是一個無法回答的問題。

張越看著貢禹的眼睛,他很清楚,貢禹不是不知道答案,而是不敢說出那個答案。

於是,他決定加一把火。

“少翁……以少翁觀之,未央宮如今天子如何?”

“聰慧少主,假以時日,或可成為明君……”貢禹認真的答道。

“嗬嗬……”張越笑了:“少翁的話,自己信嗎?”

未央宮裡的小皇帝,從小就是在張越和執政們的注視下長大的。

這個劉家的君王,在所有人麵前都沒有秘密。

長安城裡的一些報紙,有時候甚至會刊載這個小皇帝在宮裡麵做過的一些事情,乃至於被上官桀、桑弘羊等執政大臣輪流‘教育’的故事,也常常流傳出去。

事實是——小皇帝或許聰明,或許有些機靈。

但他就是一個普通人罷了。

根本沒有什麼天命在身的樣子,也不具備什麼英明神武、明見萬裡的能力。

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簡簡單單的十一二歲的少年。

會犯錯、會偷懶,也會撒謊,而且貪玩,愛好零食。

和貢禹家的孩子、其他大臣家裡的子弟,甚至是長安城裡的一些貴族紈絝子弟,沒有什麼兩樣。

最多最多,因為他是天子,所以受到的教育與成長的環境要比其他人好。

如此而已。

所以,對於未央宮中的天子,休說執政大臣了。

就是長安的列侯、兩千石們,其實也未必有多尊敬、愛戴。

反倒是底層的百姓和工人,對這位小天子多有期待。

當然了,這些期待,與麵前的這位丞相相比,那就不值一提了!

所以,貢禹不由得低下頭去,拜道:“下官惶恐,未知丞相深意所在……”

“少翁,還在與我打啞謎呢!”張越笑了:“此事,少翁心中不是應當清清楚楚的嗎?”

他站起身來,鄭重無比:“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

“吾當年與諸君,拋頭顱,灑熱血,毅然於變亂之中,甘冒宗族被誅之危,而行大義,撥亂發正,難道是為了在未來,又出一個獨夫民賊,又來一個一言亂邦之君?”

“天聽自我民聽,天視自我民視……”

“所謂‘天’者,天下人也……所謂天子,天下人之子也……”

張越微微翹起嘴唇來:“少翁……”

“若天子不能為天下人謀福利,反害其身……謂之何也?”

貢禹聞言,下意識的答道:“不孝……”

此話一出,他隻覺得內心之中,狂風暴雨,雷鳴電閃,整個人的三觀更是徹底崩塌。

張越卻是哈哈大笑:“然也!”

“天子不能為天下人謀福利,謂之不孝!”

“不孝之人,人人得而誅之!”

“這就是為什麼,三王五帝,為聖王,而夏桀、商紂、幽曆、秦帝則為天下所唾棄的緣故……”

“換而言之,天子為天下人之子,我輩士大夫大臣,亦如是也……”

貢禹腦子一片混亂,連何時出的丞相府,何時回到家中都不知道。

他坐在書桌前,看著麵前的文牘與書冊,腦子裡全是張越的聲音與話語。

那些話,那些聲音,一個個字,都在他的腦子裡,揮之不去。

天子,天下人之子?

士大夫大臣亦然?

看上去邏輯是沒有問題……

但……

貢禹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而且……

“丞相當真舍得嗎?”

“願意嗎?”

貢禹內心這兩個問題一直在叩問著他自己。

他很清楚,張氏代劉,隻是時間問題。

因為在現在,連劉家自己都已經承認了這個現實——朝鮮王劉胥、燕王劉旦,這兩位宗室裡的代表人物,手握重兵與大權的諸侯王都上表勸進過了……

所以……

“丞相這不是在給自己和自己的子孫後代,做一個籠子嗎?”

“這是為什麼?”貢禹想不清楚。

但有一點,是明顯的——那位丞相,確實是打算這麼做的。

而且他也一直以來都是這樣做的。

仔細想想,永始之後,丞相和從前的執政大臣們,不就一直在做著削弱君權,減少君王身上的光環的事情嗎?

未央宮裡的小天子犯了錯,被上官桀把手心都打紅了的故事,整個天下人儘皆知。

甚至還衍生出了好幾個版本的故事,被人搬上了舞台,唱成了蚩尤戲。

九卿有司,公開不給皇室麵子的故事,也發生了無數次。

廷尉、少府,拒絕給太後以及太後的家人開後門的事情,更多次上過《天下時報》的頭版頭條。

皇權在這些年來,漸漸成為了,每一個人都敢議論、敢討論的事情。

諸子百家的文人更是肆無忌憚的編排著曆代先帝的八卦。

尤其是當年,太史令司馬遷去世後,他的遺作《史記》被丞相公開出版發行,更親自為之作序,讚曰:無韻之離騷,史家之絕唱!

一時天下人人競相爭睹。

然後……

無數人啞然失語……

因為,史記之中的那篇《孝明皇帝本紀》,將那位先帝的許多隱秘與故事,都坦露於人前。

宗室、諸侯王和太後,當然是抗議不斷。

奈何,丞相卻說:因言廢事,吾甚不取。

於是,就隻能眼睜睜的看著,天下人都知道了老劉家的那點破事。

皇權從此斯文掃地,再無神秘色彩。

所以……

“丞相是認真的啊……”貢禹在心裡說:“這是天下之幸也……”

若是真的能做到,將皇權關進籠子裡,那麼對所有人都是一件好事——除了皇室本身。

永始以來,共和執政,所有人都已經嘗到了共和的甜頭。

權力,從皇帝被下放到了大臣,地方州郡兩千石、士大夫列侯貴族,也都嘗到了參政議政,乾涉國家大事的滋味。

將來丞相真要登基了,想要獨攬大權,收回一切,恐怕,免不得又是一次血雨腥風,無數頭顱落地。

但問題是……

“丞相這樣做圖什麼?”

貢禹根本想不清楚這個問題。

………………

貢禹想的腦殼痛的時候,張越正在自己家的後宅裡,看著跪在自己身前的三個兒子。

這三個小混蛋,越大越調皮了。

而且,一個個都不愛學習,整天就知道吃喝玩樂,調皮搗蛋,今天更是將家裡花園都給挖了好幾個窟窿,就為找些蚯蚓來釣魚,搞得全身上下都臟兮兮的。

要不是嫂嫂袒護,張越真想把這幾個臭小子送去西域那邊,叫他們吃點苦頭!

“都去給我將《張氏家規》抄寫一百遍,然後送來檢查,沒有抄完不許吃飯!”張越板著臉,對著幾個臭小子下令。

“諾!”混小子們垂頭喪氣,隻能再拜而言:“小子謹遵大人之命!”

就在此刻,一個穿著花衣裳,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小姑娘,蹦蹦跳跳的從前院跑來:“阿爹,阿爹,囡囡要騎馬馬……”

張越馬上丟下這幾個混小子,笑著跑過去,抱住這小公主,道:“阿爹來了……”

堂堂丞相、太尉、大將軍,毫無尊嚴的在女兒麵前蹲下去,然後背著這個小姑娘,在院子裡到處跑來跑去,整個丞相府,到處都是丞相公主銀鈴般的笑聲。

三位丞相之子麵麵相覷,不能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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