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兩百九十三節 夷夏(2)(1 / 1)

“天子用印了?”貢禹拉住剛剛從未央宮裡出來的廷尉雋不疑問道。“自然!”雋不疑點點頭,未央宮中的小天子與他的母後,這些年來,已經被執政們訓練的非常得體了。

“那就好!”貢禹放下心來:“之前吾一直有些擔心,陛下與太後,會受外界乾擾……”

“怎麼可能!”雋不疑笑了:“有丞相在,太後與陛下,翻不了天!”

作為法家大臣,雋不疑從來不是帝黨。

恰恰相反,他每年都要寫一篇勸進的奏疏,今年他擔任廷尉後,更公開在廷尉係統內部發行的《律令月讀》上刊文,言及漢德已終,天命在丞相,劉氏宜當奉天命而法先王,禪帝位與有德者。

然後,儒生們就高chao了。

特彆是太學裡的學生們,散步到了北闕城樓下,三四千人浩浩蕩蕩,差點就衝進了皇宮,嚇得王太後抱著小天子在宮裡麵哭。

最後還是丞相本人出麵,勸散了那些請願勸進的學生們。

經此一事後,劉氏威風徹底掃地。

曾經高高在上的皇權,隻能用眼淚與哭聲求得同情來維係。

不說貴族士大夫,就是普羅大眾心中,皇帝、天子的神聖光環因此黯淡了許多。

至於在雋不疑心裡和眼裡,那未央宮裡的小天子和太後,不過是一個年輕的寡婦帶著一個少年在求活。

有些時候,雋不疑甚至有些同情他們母子。

而當曾經高高在上的皇權,成為了臣子同情的對象時。

自然,皇權身上的所有光環、敬畏與崇拜,儘數煙消雲散。

所以,雋不疑問道:“少翁兄,您看了昨天的《天下時報》嗎?”

“還未來得及看……”貢禹問道:“怎麼了?”

雋不疑笑了起來:“您回府後,找一份《天下時報》自看便知!”

“哦……”

記著雋不疑的提醒,貢禹回到家中就吩咐下人:“去為我取昨日的《天下時報》來!”

“諾!”

沒多久,就有下人捧著一疊用宣紙裁減好的紙張來到貢禹麵前。

《天下時報》是漢家丞相授命京兆伊、少府共同發行的報紙,是官方喉舌,傳達和表現丞相府的意誌與大漢帝國的政策。

自然,從來都是用的最好的紙張、最好的印刷技術與最好的排版。

當然,價格也是所有報紙裡最貴的。

如今,一年的訂閱價格高達兩萬錢!數倍於其他報紙的訂閱價格!

但其發行量卻遠超那些廉價報紙。

僅是長安,發行量就多達五萬份!

士子、貴族、官員、商賈,幾乎人手一份。

拿起還帶著墨香的宣紙,貢禹抬眼一看,就看到了這份《天下時報》的頭版頭條的標題《論君》,再看作者名:鐘聲。

貢禹立刻明了:“丞相的署名文章啊……難怪廷尉特地問我看沒看……”

“看來,以後我真的得養成每天早起先讀報的習慣了……不然,就又會和今日一樣錯過這等大事!”

他在北海都督府任職太久,沒有和長安貴族一樣,養成看報的習慣。

不過,亡羊補牢,為時未晚。

心裡麵想著,他就看起了報紙上的那篇作者署名為鐘聲的文章——而全天下每一個官員都知道,以鐘聲為署名,在《天下時報》上刊文的人隻有一個——當朝丞相、太尉、大將軍、英國公張毅!

這是公開的秘密了。

以至於,天下州郡的文人都自動的開始避諱起來。

他們會檢查自己的文章和詩賦,避免有任意字句之中有‘鐘聲’連在一起的情況。

低著頭,貢禹細細的看起這篇文章。

“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

這一看,貢禹整個人都呆了。

他看完一遍,又看一遍,直到最後,他的手都顫抖了起來。

“丞相……”

“究竟為何寫此文?”

文曰《論君》,實則通篇寫著大大的兩個字:非君!

準確的說,這篇丞相的署名文章,赤裸裸的將從前覆蓋在皇權與君權上的一切神聖與偉大光環統統踢開了。

而是直接談起了為人君主的責任與義務。

“使天下受其利,使天下釋其害……古者以天下為主,君為客,凡君之畢世而經營者,為天下也……”喃喃的念著報紙上的文字,貢禹的心緒在激動中又有些忐忑。

將君權關進籠子裡,這是很多士大夫文人的理想。

從孔子、孟子以來,矢誌於此。

董子天人感應,也是一種嘗試。

可惜,所有的嘗試都在霸道而強勢的君權麵前土崩瓦解,直到當朝丞相發動兵變,永始共和執政,天子垂衣裳而治天下,這一切才漸漸的慢慢的變好。

然而,一直有一個陰霾,縈繞在所有人的頭頂——現在,丞相與士大夫執政共治天下。

但,將來丞相代漢之後呢?

一個新的強勢帝王上位,大家如何麵對?

共和執政的體製還要不要了?

即使丞相大度,願如太宗皇帝,依舊如故事,許天下大臣執政共治之。

但是丞相的兒子、孫子呢?

一旦有一位想要嘗試一下乾坤獨斷,試試一言興天下,一言亂天下的爽快。

天下該怎麼辦?

反抗?

還是服從?!

有識之士,早已經看到了數十年甚至百年後的危險。

隻是,沒有一個人敢說出來,更沒有一個人敢將這事情捅到台麵上。

直到今天,直到此刻,丞相將之寫到了《天下時報》上,公開在所有人麵前,還給出了答案——天子者以天下為公,安能以天下視為一家一姓之物?以天下為一家一姓者,古所謂之獨夫、民賊是也,是天下共擊之,四海共除之也!

不止如此,這篇文章,還點出了君臣關係的要脈——士大夫拋妻子,棄祖墳,而出仕天下,豈是為一家一姓之利?是為天下之利也!

又說:天生蒸民,為之置君養治之,然天下不能一人治,為之置官分治之,故官,分身之君也,是故臣之與君,名異而實同也。

細細的回味著這篇文章,越回味,貢禹的內心就越激動,同時也越忐忑。

因為他想到了一個問題:“今丞相以此文而告天下,其意乃是一以貫之的……”

“自永始以來,丞相之誌,便在與革新天下,變易社稷……”

“是‘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之事……”

“乃‘民重君輕’‘國重於家,公利高於私利’……”

這些都是赤裸裸的擺在台麵上的事情!

共和執政、州郡學苑、開放輿論與思想,鼓勵工商,禁止蓄漢人為奴,及至在州郡也推行共和之製。

但是在另一個方麵,所有人都知道,丞相肯定是會代漢的。

原因很簡單——哪怕丞相不願意,他的部曲、屬官、妻子、兒女也會推著他去做這個事情。

天下人也不可能允許劉氏無功天下,卻居於丞相之上——講道理,其實劉氏退位讓賢,乃是最好的結局,倘若等到丞相去世,丞相的子孫上台再來退位讓賢,恐怕就沒有好果子吃了。

所以,貢禹不能不去考慮一個問題:“丞相這是真心實意,還是虛情假意呢?”

三十六計裡有一計就叫引蛇出洞。

想了想,貢禹就站起來:“不管了!”

“天下事,安能畏首畏尾?!”

“大丈夫豈惜此身?”

這個世界上有些事情,總能讓人忘記生死,不懼艱險,賭上性命乃至於宗族去博一把。

……………………………………

丞相府。

張越目送著夏義領著一個藍眼睛高鼻梁的安息人離去。

這是剛剛抵達長安的,安息正使,據說乃是本代安息王之兄,叫什麼奧德羅斯。

此人是去年抵達的漢家控製範圍,然後被張越晾在西域那邊,直到今年準備從陸路拓土身毒,才下令讓其來京。

不得不說,這安息人還有點意思。

一上來就知道低頭,主動認漢家為上國,就差承諾願意年年朝貢,乃至於割土獻城了。

其要求嘛,當然是希望‘上國仁德,發天兵於安息,解下國之困厄’。

“安息人看來是被李陵逼到窮途末路,無路可走了……”張越心裡想著從各個方麵彙總來的情報,忍不住在心裡給李陵點了個讚:“李少卿果然沒有辜負我的一片苦心呀!”

宙斯之鞭的名頭,如今連長安都知道了。

真是威風八麵,連隴右李氏都因此沾光不少——李陵現在在安息那邊的所作所為在長安的士大夫貴族眼中,可以稱得上是君子之道了。

尤其是他強迫匈奴人改姓司馬氏的舉動為他加分許多。

以至於,太學中有些太學生還寫詩來讚譽這位曾經的叛臣、降將,如今的大魏皇帝。

“去將衛尉請來……”張越對著身邊人吩咐:“告訴衛尉,帶上漠南都護府與涼州、並州刺史部、河湟節度使及西域都護府的義從報告來……”

“諾!”身邊的一個文官點點頭,就退下去。

此人剛剛走到丞相府的門口,就迎麵撞到了貢禹。

“貢令君……”他連忙上前行禮。

“許令吏……”貢禹見到此人,立刻笑了一聲:“丞相可在府中?”

“在呢……”許令吏笑著道:“不過,丞相遣下官去請衛尉來丞相府議事……”

“哦……”貢禹點點頭:“令吏且去……”

便提起綬帶,走向丞相府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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