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安世?”張越忽然聽到這個名字,有些一楞,他都快忘記了此人了:“怎麼了?”
“君候,據雲此人於城外道中,遇人誹謗於您,便拔劍而起,割其耳,今兩方皆被帶回官署,刑曹令吏請問如何處置?”居延丞方煒在旁請示者,這是一個年輕官員,今年才二十五歲,本是江都人,年幼時隨父來居延戍邊,靠著乃父餘蔭,在居延官署做了一個管文書的小吏,張越至居延後,發現此人記憶超群,而且才思敏捷,在文書工作方麵天賦異乎尋常,便試著提拔,分配一些工作給他,結果每一件事情他都處理的妥妥當當,於是提拔為居延丞,負責民政瑣事,梳理上下公文,上任兩月以來,他做的得心應手,從未讓張越失望,於是張越進一步放權給他,現在居延上下的民政事務,大體由他負責執行、宣布,張越隻充當一個政策製定者和規劃者。
聽著方煒的話,張越接過他手裡的公文,看了一遍,就道:“依法處置吧!”
“律法如何,便如何,不要顧及我!”
“唯!”方煒雖然不是很理解,但還是無條件的遵命。
待方煒去後,張越握著劍,走到官署門口,嘴角溢出絲絲冷笑:“九原馬氏?嗬嗬……”
對早已立誌要征服世界,建立不朽偉業的張越來說,如非必要,他不會輕易破壞程序正義。
隻是,程序正義歸程序正義。
在官場之中,想要整人,有的是法子。
當然,張越不會馬上出手就是了。
正治人物,越是高層,便越是小心謹慎。
獅子搏兔亦用全力,猛虎撲羊窮儘一切。
追求的就是一擊斃命,不給敵人任何掙紮與逃生的機會!
想了想,張越就命人叫來田苗,對其吩咐道:“汝以我的名義,去一趟刑曹,將我的請帖送給在武威東部都尉朱安世,請他今夜來與我一見!”
至於馬氏?
張越連理都懶得理,根本不會給眼神。
畢竟,不教而誅是為虐嘛。
但過了今年,馬氏不能給他一個滿意的態度。
那就是看不起他嘍。
更是給臉不要臉!
自然,整死馬家不過一個指頭的事情。
在都尉官署,處理完政務,就已經到了中午,張越自是回到內院,準備用午飯。
剛剛進門,張越就聞到了陣陣肉香。
進門一看,案幾上已擺滿了精致的美食。
其中,甚至有著火鍋肉這等後世的經典菜肴。
這是漢家鑄鐵技術的最新成果——新一代的鐵鍋,現在已經可以勝任高溫炒菜,由之迅速的風靡起來。
唯一的問題是產量太低,目前隻能專供貴族。
不過,隨著民間商賈們看到利潤,紛紛加入,這鐵鍋的降價和普及,是遲早的事情。
旁的不說,張越就已經要求新豐工坊署,在年底前將一千件鐵鍋發來居延,作為漢軍的炊具。
“郎君……”韓央迎上來,跪在張越腳下,為其拖鞋解帶,換上常服,一邊做著,她一邊輕聲問道:“近日官署事情是不是有些多?”
“嗯?”張越點點頭,道:“居延、河湟豐收,河西四郡的大大小小官吏、世家皆派人來向我求粟種……”
“那郎君可是答應了?”韓央隨口問著,在她想來,這種事情自家丈夫是不會拒絕的。
卻不料,張越笑了起來:“哪裡可能呢?”
“嘴皮子上下一碰,就想要從居延拿走幾百上千石粟種?哪有如此簡單的事情?!”
自居延豐收的消息一傳開,河西四郡上上下下的人物,就紛紛來到居延。
一是拜碼頭,二是想要求種子。
來的人,有地方官員,也有地方名門望族、頭麵人物。
這些家夥口口聲聲念著百姓,滿嘴的黎庶,講來講去,都是讓張越無償的提供粟種、技術給他們。
可惜,張越一個人也沒有答應。
從來都是笑而不語,或者岔開話題。
韓央聽著,奇了,於是問道:“夫君為何不答應?這粟種交給地方官員和名士,由他們去推廣,夫君豈不是可以坐享其成?”
張越聽著,微笑著搖頭,道:“汝終究還是未能擺脫韓氏高門的思維……”
“和光同塵的思想太重拉!”
“粟種給他們,且不說最後這些粟種會不會真的到百姓手中,即使是,恐怕也要被此輩訛詐一個天價,最終恐怕未能利民,反倒害民!”
“若如此,這河西四郡,最後到底是漢家的河西,還是他們的河西?”張越淺笑著:“再則……吾初臨河西,威權未固,恩義未施,正要借此機會,行恩威於涼州!”
“原來如此!”韓央滿臉崇拜的看著張越,微微欠身,道:“妾身受教了!”
張越笑著拉過韓央的手,一起坐下來用飯。
但心中卻是知道,其實他所說的,隻是一部分緣故,不過淺嘗即止而已。
事實上,他真正的目的,在於借助這一次的粟種事件,將整個河西四郡,都冠上張姓。
將這裡經營成一個鐵桶,一個屬於他本人的根據地。
而欲做到這一點,那麼,那些可能與他爭權奪利,可能阻礙他實現這個戰略的人或者勢力,就屬於鏟除和消滅的對象。
所以,粟種隻是一個誘餌,一個類似商君原木立信的原木的照妖鏡。
借助此事,張越可以找到,那些人是願意聽命於他,且願意給他驅策的,而那些人又是死都不會與他合作,甚至會給他使絆子的陰陽人。
這是釣魚執法,也是引蛇出洞。
隻是,這些事情張越不會和任何人說。
…………………………
夜幕降臨,黑城塞之中,陷入一片黑暗。
隻有居延都尉官署一帶,能有點點燈火。
幾個用布罩著的油燈,矗立在都尉官署前的巷子裡,數不清的飛蛾,圍繞著這燈光,不時有著蚊蟲賺進油燈裡,發出滋滋的響聲。
朱安世在一個官吏的引領下,走進這條小巷子,沒由來的,他感到有些恐懼。
恐懼的原因是,他無法理解自己那位恩主的作為。
白天的時候,他聞馬氏子出言不遜,所以以劍割其耳,隨之被巡邏軍士送到了居延都尉的刑曹令吏處受訊。
在那裡他非但沒有見到那位馬氏子為官吏訓斥。
反而,他挨了懲罰。
不僅僅被打了十鞭子,還罰金五十。
馬氏子則隻是因為‘擾亂治安,抗拒漢吏’的罪名,罰銅三十斤,並處一歲徒刑,而這徒刑,自是可以用錢抵充的——隻需交一萬八千錢就可以了。
這種處置,對一般百姓來說,可能是天大的禍事,然而對那馬氏子而言,卻連懲處都算不上,甚至等於是鼓勵、獎勵。
這樣的結果,讓朱安世惶恐非常。
甚至在心裡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破壞了自家恩公的什麼事情?
直到恩公家臣送來請帖,他才放下心來,長出一口氣。
如今,臨門當頭,朱安世又不免恐懼起來。
沒辦法,三年前,他或許還資格在恩公麵前有說話的地方,但三年後,怕是連站的位置都已經沒有了。
英候鷹楊將軍,涼州刺史、持節奉詔總攬西域、匈奴、烏孫事……
任何一個頭銜,都如泰山一樣,威重如海!
而其功勳,更是天下無雙,一言嚇阻匈奴,一語定國策。
這樣的人物,隻是靠近,都會讓一般人呼吸困難。
便是朱安世,亦不能例外。
懷著複雜的心緒,朱安世一步步走到官邸門前,遞上請帖與名帖,在經過簡單的檢查、核對後,他與引領官吏進入了這在整個河西都讓人敬畏三分的鷹楊將軍行轅、居延都尉官署。
“都尉請隨我來……”早已在官署門口等候朱安世的一個仆臣,立刻就迎上來。
朱安世連忙拱手道:“勞煩明公!”
“您言重了……”那人微微笑著,帶著朱安世,穿過戒備森嚴的官署,進入了內牆之中的彆苑,然後推開一扇門,回頭道:“都尉請入內,我家主公已備酒在候!”
朱安世惶恐的垂首拜道:“安敢讓將軍等候,安世死罪!”
便換上木屐,脫下腰間佩劍,然後低著頭,萬分鄭重的跨過門檻。
就見室中燈火通明,屏風之中,人影綽綽,他趕忙上前一步,長身拜道:“末將武威東部都尉安世,敬問將軍閣下!”
“既是故人,不必多禮!”屏風之中傳來一個帶著磁性的男聲,朱安世聽著隻覺如沐春風,仿佛受聖人撫頂一般,心中立時生出感動之情,便再拜道:“蒙將軍不棄,拯末將於水火之中,再造之恩,孰能償報,餘生願為將軍門下牛馬走,縱賤軀先填溝壑,無所改易!”
就聽屏風中的將軍笑道:“都尉近前來說話……”
朱安世連忙匍匐著,爬到屏風前,再次頓首:“末將謹聞將軍訓示!”
“汝在武威做的事情,吾都聽說了……”屏風內的將軍輕聲誇讚:“做的不錯,不枉我當年出手……浪子回頭,千金不易,所言者,都尉也!”
“將軍昔日諄諄教誨,安世不敢忘懷,能有今日,全賴將軍!”朱安世再次頓首。
“都尉過謬了!”屏風忽然被人推開,露出了在其中端坐著,似乎在處理公事的將軍。
朱安世微微一瞟,與三年前相比,那位當年的侍中官看上去成熟了許多,隻是坐在那裡,就讓他感覺仿佛看到了一頭靜臥叢林的猛虎一般,渾身上下的毛發都倒立起來,根本不敢窺伺。
甚至連想都不敢多想。
因為,隻要一想,朱安世心裡就會出現屍山血海一般的煉獄。
數不清的殘肢斷骸,堆積如山,漂浮於褐色、黑色、紅色的血海之上。
死者的冤魂,日夜哀嚎。
公孫賀父子、馬氏兄弟、江充……無數他曾熟悉的權貴,懼在期間。
而更多的,則是匈奴人……
“這就是橫掃天下的名將之威啊……”朱安世在心中感慨。
沒辦法,如今這天下,有關這位鷹楊將軍的傳說與流言實在太多了。
朱安世在武威,就親眼見到過渾邪部的牧民們,嚇唬部族裡不聽話的小孩子的時候就說:“再不聽話,蚩尤就要來了,不聽話的孩子,可是要被蚩尤責罰的哦!”
而那孩子立刻就不哭了。
不止孩子,渾邪部的權貴們,也是如此。
自這位鷹楊將軍履任,那渾邪部上下一下子就改變了作風。
不止按時像官府繳納應繳的種種賦稅,就連過去積欠的賦稅和貢獻,也全部補齊了。
而這位鷹楊將軍上任以來,一次渾邪部也沒有去過。
這就是人的名,樹的影。
一句話就能讓匈奴人噤若寒蟬,俯首應命。
威加於四海,刑及八荒!
腦子裡胡思亂想著,就聽鷹楊將軍問道:“汝在武威多年,想必對渾邪、輝渠、穀羌、渠羌等也有所了解了……”
“我來問問汝,這幾部可還算恭順?”
朱安世聞言,連忙摒棄內心的雜亂心緒,規規矩矩的頓首拜道:“回稟將軍,末將在武威,久居武威塞下,與諸部都有所接觸……”
“諸部中,渾邪桀驁,以其部眾多,常有欺淩穀羌、渠羌之事……”
“而穀羌、渠羌,今大半皆已農耕定居,牧羊之業,雖也操持,卻無往日之盛……”
“其部眾基本會漢家官話,能從四季時令,其祀以兵主,自稱兵主之後,於官府較為恭順……”
“而輝渠,則半牧半兵,其眾多為屬國騎兵,於天子自是忠心耿耿!”
鷹楊將軍放下手裡的公文,看著眼前戰戰兢兢的朱安世,微微一笑,道:“汝於諸部,倒是頗為了解啊……”
“我再問汝,若吾欲並諸部,皆編戶齊民,何部將與我為敵?”
朱安世聞言一楞,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頓首拜道:“將軍有意將諸部編戶齊民?”
便聽鷹楊將軍道:“正是如此,孔子曰:夷狄入中國則中國之,今河西四郡諸夷,皆於漢疆之中,彼輩豈非中國乎?”
朱安世聽著,頓首道:“以末將愚見,若將軍行此,諸部必聞書而附,感恩戴德,以將軍為再生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