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延,黑城塞。
一場晚宴,正在舉行。
主人自是張越,而客人則是長安來的使者——雋不疑。
如今的雋不疑,已從青州刺史之職卸任,被暴勝之調回長安,擔任侍禦史。
侍禦史是禦史中丞的佐貳官,同時也是禦史中丞之下職權最大的職位。
負責接受九卿奏事,察舉地方郡國兩千石不法,懲戒豪強,鎮壓叛亂。
非常時刻,甚至可以調動軍隊,遂行作戰任務。
這亦是朝堂高層博弈的結果——暴勝之在進位禦史大夫後,迫切的需要一個可以替其繼續執掌禦史台的親信,而雋不疑是最好的選擇。
這裡就不得不說,那位新任禦史中丞楊敞確實有幾把刷子,能逼得暴勝之將雋不疑從青州調回長安。
而楊敞背後,自是霍光。
從這個人事變動,張越嗅到了長安政局的險惡——曾幾何時,霍光、張安世、暴勝之、金日磾、上官桀,抱團取暖,一起對抗著窮凶極惡,把持朝政的公孫賀集團與李廣利集團。
現在,隨著公孫賀集團撲街,李廣利集團重挫。
曾親密的能同穿一條褲子的兄弟聯盟,已分崩瓦解。
霍光、暴勝之之間甚至隱約出現了敵對的態勢。
“幸好我早就抽身離開了……”張越在心裡暗自慶幸,自己提前離開了戰場。
不然此刻,必定會被拖下水。
講真,在現在的張越看來,長安城裡的權貴們,為了權力和利益而進行的爾虞我詐,幼稚的和小孩子為了一個玩具而打鬥一樣。
與其費儘心思的內鬥,何不放眼世界?
這世界很大,很大!
大到足夠容納所有人的野心!
大足以喂飽所有權貴的胃口!
心裡麵想著這些事情,張越就笑著給雋不疑滿上一樽酒,問道:“雋公此來,除了陛下的差使,可還有其他事情?”
雋不疑此番來河西,自是奉詔而來。
其所為的事情,自是與匈奴內戰離不開關係。
天子想要知道,現在匈奴人到底打到什麼地步了?
而這個答案,自是最好來居延尋找。
除了明麵上的公務,張越自知道雋不疑必然負有其他私人事務的使命,不然就不會是他這個侍禦史來了——隨便派個人來就可以了。
雋不疑嘗了嘗杯中的酒,辛辣、刺鼻,入喉有如火燒一般。
幸虧他過去數日在居延民間走訪,已經嘗過多次,不然還真有些承受不住。
放下手裡的酒樽,雋不疑整理了一下心緒,然後就試探著問道:“將軍可聽說了長安的事情?”
“嗯?”張越笑了笑,揣著明白當糊塗,假意問道:“明公所說指的是?”
“月前,有人彈劾丞相徇私舞弊,澎候於是上表請罪乞骸骨,陛下留中……”雋不疑索性挑明了,問道:“如今朝野議論紛紛,有人以為丞相舞弊,自當去職,以謝天下,有人則以為,此事丞相不知情,豈能因此而罷相?”
“將軍有何態度?”
張越早知是這個事情。
他聽著笑了笑,道:“此事,吾安能有意見?”
“唯陛下之命是從而已!”
長安的事情,在他來了河西,接過李廣利的位置後就早有定論了——不摻和不表態不乾涉。
簡單的來說,隻要事不關己就高高掛起。
儘可能的避免卷入長安爭鬥之中,免得給自己添麻煩,浪費和分散精力。
雋不疑聽著,卻是放下心中巨石!
長安那邊之所以僵持到現在,還沒有下狠手,就是顧忌在河西的這位鷹楊將軍有什麼看法?更忌憚其態度!
如今,既然得到了肯定答複,雋不疑知道,現在無論是挺劉屈氂的還是反劉屈氂的,都能放開拳腳,大打出手了。
笑了笑,雋不疑就點了點頭,不再談論這個話題,而是換了個方向,問道:“將軍,下官有一言,不知當不當講……”
“嗯?”
“下官奉詔出使河西,於居延諸塞之中,都走了一走……”雋不疑輕聲道:“以下官之間,將軍在這居延,怕是有些……”他抿著嘴唇,斟酌著用詞:“有些背離國家大政了吧?”
“且不言將軍所用之策,本商君之法,單單就是胡人奴婢一政,下官就有些為將軍捏汗啊……”
“自古夷夏有彆,《公羊》曰:不與夷狄之主中國,不與夷狄之執中國,不與夷狄之獲中國!誠哉斯言!將軍卻在居延,大量引入胡人夷狄,其與中國雜之,千百年後,居延之人中國乎?夷狄乎?”
“其望將軍明鑒之!”說著雋不疑就深深一拜。
作為一個儒法並修的官員,雋不疑對張越在居延的政策,是懷有深深的擔憂的。
畢竟,讀過曆史的都知道,與夷狄謀不亞於與虎謀皮!
春秋的曆史,就是一部尊王攘夷的曆史。
張越聽著,微笑的搖了搖頭。
當然,他也明白雋不疑的擔憂!
畢竟,曆史的教訓,是無比深刻的。
且不說他所知的後世曆史,單單是宗周的教訓,便已足夠深刻——宗周傾覆後,那些差點掀翻諸夏文明的夷狄部族,總不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
他們肯定是有來源途徑的,而最佳的途徑,莫過於宗周戰爭的俘虜。
在宗周強勢時,這些人肯定是奴隸,是被欺壓、被剝削的群體。
然而一旦情況有變,這些曾經溫順的群體,立刻就會張開獠牙,狠狠的撕咬他們曾經的主人。
“您的擔憂,自是有道理的……”張越想了想,答道:“《公羊》之言,更是至理之說……”
“那將軍為何還……”雋不疑不是很理解。
“明公恐怕不知,吾在居延、河湟所行胡人之政的細節吧?”張越笑著道。
雋不疑楞了楞,這個他倒是沒有仔細去關注,隻是在民間走走看看,關注點也一直在百姓軍民身上。
至於胡人?
作為一個大漢君子,士大夫中的翹楚,他是看見就躲得遠遠的,生怕自己身上沾染上腥膻之味。
“不瞞明公,吾早已對明公所擔憂之事,做了預防……”張越笑著道:“無論居延、河湟,仰或者河西任意一地之胡人,除胡姬之外,若欲落為漢人,須經考核,以試其能!”
“必有能通中國文字,知禮儀進退者,或能擅工匠之事,有益天下之才,方能錄入戶籍,編戶齊民……”
“而餘者,則在服役期滿後,將被遣返原籍……”
“遣返?”雋不疑楞了:“此話怎麼說?”
在他看來,居延的胡人奴婢,不是統統都是終身製的奴婢嗎?
他們在這漢家之土,必是從生到死,都得為其主人勞作不休。
卻哪知,張越乃是穿越者。
他所知的不僅僅有中國曆史的教訓,還有米帝的教訓!
尤其是米帝在黑奴問題上的教訓,讓他深思、警惕!
也讓他震撼、害怕。
以米帝之無恥,尚且栽在了黑奴問題上,並落下了無數把柄,有了揮之不去的夢魘。
以諸夏之潔癖,一旦胡奴泛濫成災,未來恐怕難以甩掉。
況且,廢奴是大勢所趨。
更是公羊學的核心主張!
且公羊學者所主張和推崇的不僅僅是廢以漢人為奴,夷狄亦然!
畢竟,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乃是儒家的信仰和核心。
所以,綜合考慮,張越就打了一個擦邊球。
“明公有所不知,如今,無論是居延,還是河湟,所有胡人,在理論上皆非奴婢……”張越笑著解釋起來:“其等皆為居延、護羌校尉等官署與之簽下雇傭契約之工人也……”
“此契共為五年,諸胡人按照契約,承擔官署所分配之工,五年期滿,由官署給付一筆工錢,然後遣返原籍,使其安家立業!”
“此君子之行也,乃拯亡救溺之舉!”
張越嘴上,真的是說的冠冕堂皇,正義凜然,不知道還以為在這裡說話的乃是一位心懷天下,欲要澤被蒼生的聖人!
但,雋不疑聽著,卻隻覺毛骨悚然,恐怖無比!
因他明白,比起為奴為婢,這位鷹楊將軍推出的政策,更加可怖。
內郡的地主豪強,蓄奴之人,若是來到居延,學到這些政策回去推行起來,怕是要早就無窮罪孽!
至於原因?
很簡單!
一個人能有多少個五年?
當代天下的平均壽命,是否有三十歲?
中國都如此了,夷狄呢?
恐怕隻低不高!
換而言之,五年時間足夠將這些夷狄青壯的盛年歲月壓榨的乾乾淨淨。
等到契約期滿,他們中的很多人,恐怕已經因為種種原因而死去,剩下的多數恐怕再也不適合作為勞動力了。
到那個時候,隨便打發點錢物,就讓他們回去自生自滅。
作為雇主,不再需要為他們的今後人生以及子孫的生活買單。
等於好處全拿,壞處一點也不沾。
這是吃乾抹淨,還讓彆人承受接下來的問題——這些遣返的胡人,回了原籍,必定成為當地的問題。
除此之外,雋不疑還從這位鷹楊將軍嘴裡聽到了其他關鍵詞句。
譬如,這位鷹楊將軍曾經說過,胡人裡有人若能通中國文字,知禮儀進退,或者善百工之事,就可以通過考核,拿到戶籍,落戶為漢家臣民。
這已經不是陰險這兩個字可以形容的了!
完全就是打著正義的旗號,行無恥之事。
是將這些胡人徹底壓榨,不放過任何可能的舉措!
這個政策就是一個篩子!將胡人群體裡的英雄、豪傑篩選出來,為我所用,而剩下的糟糠則丟給彆人去接盤。
偏偏沒有任何人可以指責他。
因他已站在了道德的製高點上。
雋不疑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然後問道:“那麼,那些胡姬呢?”
“將軍在居延,廣以胡姬配中國男子……這會不會有問題?”
“有什麼問題?”張越笑了起來:“夷狄之女以配中國君子,此《詩》所頌之,《書》所讚之之事!”
如今這個世界,全世界都是父係為尊。
以張越所知,三國孫權,被人恥笑為碧眼小兒,阿瞞的兒子曹彰人稱黃須兒!
這並不妨礙他們執掌權柄。
講真,混血寶寶其實很可愛!
雋不疑聽完,卻是低下頭來,默然不語,隻好道:“您就真的有信心,您在居延所行之事可以長久?”
“不談胡人之事,單單就是居延、河湟之政,一旦傳回長安,我恐天下以為您是商君在世……”
“屆時恐怕議論紛紛……”
“嘴巴長在彆人身上……”張越笑了一聲,道:“我還能管得住?”
“賢如周公,尚且恐懼流言,我等凡夫俗子,焉能避免?”
“隻能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罷了!”
他自是知道,自己做這些事情必然會招致非議、為難以及阻力。
所以,他很早就布局,拉下了大半個長安的公卿貴族去河湟開莊園,更儘心儘力的協助他們,將河湟開拓。
如此,便將這些人捆綁了起來,形成了一個利益聯盟與共同體。
果不其然,效果斐然。
以至於,他在居延這裡的作為,在長安一點討論都沒有掀起來。
大家都非常默契的幫張越將他的政策裡的一些敏感點給抹消掉了。
而沒有人討論、議論,就意味著張越可以潛心種田,一點一滴的做事。
不過,他也明白,這樣做的副作用也是相當明顯的。
現在拿了他好處的那些人,必然會跟著一起成長。
說不定,這些人裡麵會出現一些可怕的存在。
譬如,西漢版的辛迪加、托拉斯、卡特爾一類的奇奇怪怪的存在,都可能會在未來陸續出現,並成為張越的敵人。
這是不可避免的客觀規律,也是事物發展的必然。
所以,張越知道自己得提前準備。
拉攏一些未來幫他來清除、清洗這些怪物的盟友。
雋不疑就是一個很合適的對象!
他有正義感,有使命感,關鍵還是——雋不疑極有可能在未來會成為暴勝之的接班人,成為大漢禦史台的執掌者。
所以,張越看著雋不疑,發出了邀請:“雋兄,明日吾將在此設宴招待烏孫使者……”
“不知道雋公是否有空來觀禮……”
“說不定,雋公可以通過此事,找到些答案……”
雋不疑聽著,點點頭,拜道:“既蒙將軍厚愛,不疑敢不赴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