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七月,塞下風光無限好。
但秋意也開始漸漸來臨,風中開始有了些涼意。
但,武周塞下現在卻比盛夏更熱!
數不清的百姓,擠滿了道路兩側。
整個雁門郡的官員、士紳與貴族,都已經到場。
所有人都伸長了脖子,看向塞外的原野。
作為剛剛轉正的善無令,韓文帶著家臣和親朋,占據了最好的位置——武周塞的塞頂,登高望遠,滿懷期待的看著遠方。
在他身側,幾個好友,同樣激動難耐。
但有一個人,比所有人都還要激動。
她站在韓文身後,戴著一張薄薄的麵紗,挽起的發鬢,垂在耳畔,一雙明亮的大眼睛裡充滿了興奮與激動。
雖然麵紗遮住了大部分的臉龐,隻留出了眼睛和額角,即使如此,也依然看得出來,她是一個典型的美人。
特彆是那小小的臉蛋,近乎可以用一隻手全部遮住。
萌的無法想象,仿佛從畫冊裡走出來的人兒。
讓人隻是看著外形,就難生惡意,生出想要保護的心理。
終於,遠方的視線儘頭內,出現了陣陣煙塵。
然後就是鋪天蓋地的煙塵,宛如塵暴一樣,卷上蒼穹!
於是,整個塞下的民眾,立刻爆發出響徹天地的歡呼聲:
“大漢萬歲,天子萬年!”
“天使公侯萬代,大漢萬年!”
歡呼聲中,無數貴族的臉色,都有些暗淡。
他們回憶起了數月前的那場災難!
張蚩尤,真的是張蚩尤!
在那場災難裡,雁門郡官不聊生,貴無安寧。
七成以上的官吏下獄,超過一半的貴族、豪商,抄家滅門!
成堆成堆的債券,被付之一炬。
泥腿子們歡呼雀躍,而貴族官員豪商地主,瑟瑟發抖,蜷縮成一團。
隻能寄希望於,那個大魔王快點離開。
不止雁門如此。
當時,災禍蔓延到整個並州官場!
並州刺史以下的大半個刺史衙門,被逮去了長安,旋即以種種罪名問罪。
三個在並州繁衍興盛了數十年的列侯家族失勢。
甚至有一人被賜死!
連丞相公子,亦難以幸免,回京之後就‘暴斃’家中。
當魔王離開,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以為可以喘息的時候,甚至可以靠著吃倒黴鬼們空出來的利益強大自身的時候。
更大的災難,接踵而至。
先是,天子親自點名廷尉左監丙吉接任並州刺史一職,並以‘並州邊塞,多俠盜之士’為由,強化並州刺史的職責,授權給新任刺史丙吉以‘糾察不法,就地斷獄’之權。
更準許丙吉從廷尉府裡‘擇良吏百人隨行’。
然後,就是,大批貴二代,甚至祖傳二代空降整個雁門。
隨便出個門,遇到個薔夫、校尉,背後都可能站著一位兩千石朝臣。
雁門地方縣令、縣尉們,父祖不是列侯、關內侯,就是兩千石九卿名臣之後!
人家的家臣,都比很多雁門貴族咖位高。
於是,雁門貴族地主豪強,被這些人吊起來錘。
若隻是這樣,可能這些人還不會傷心。
畢竟,二代們來鍍鍍金,可能一兩年就跑了。
到時候,自家依舊可以稱王稱霸。
甚至這還是一個借機攀附和巴結的好機會。
隻要抱上一個金大腿,還怕不能富貴發達?
然而,事態的發展,卻令人震驚!
在一個月內,與雁門相鄰的上穀、代兩郡太守、郡尉全部換人。
甚至就連郡裡的主薄、司馬、都郵這種過去素來是地頭蛇擔任的位置,也統統從長安空降!
接著,來自長安、雒陽的富商們,揮舞著五銖錢,強勢入場。
雁門、代、上穀的格局立刻就重新改寫。
人們瞬間發現,二代們不是來鍍金的。
他們是來畫地為牢,來搶占地盤的。
他們甚至打算在這邊塞,紮下根基來!
這就讓這些地方貴族豪強,如坐針氈!
麵對長安空降來的官員、富商和他們背後的強大勢力,本就已經奄奄一息的雁門貴族豪強,根本無力反抗。
再然後,所有人都看到了,毛紡織業的爆發與興盛!
整個雁門,甚至代、上地區。
織機一夜間走進千家萬戶。
每天都有大批大批的羊毛,從塞下、塞外,運抵地方。
然後,被官府、商人等,交到他們組織起來的工坊或者賣給家庭織戶。
織出來的毛料,馬上運往天下州郡。
利潤超過絲帛桑麻,成為漢室目前第一爆款!
並隨之帶動了整個邊塞經濟的繁榮。
從前,上代苦寒,雁門也窮的響叮當。
土地產出,根本養不活人民,所以,大批大批的農民破產,被迫成為豪強富戶的佃戶甚至家奴。
但現在,隨著舊的貴族豪強階級被鏟除,大批佃戶、家奴被釋放重新獲得自由。
新來的官吏,雖然將很多被沒收的土地和清查出來的隱匿土地,分發給這些人。
但,缺少生產資料和資源的他們,根本無力經營。
最終下場幾乎是可以預見的惡性循環!
然而,毛紡織的興盛,改變了這一切。
大批大批羊毛的到來,養活了無數人。
男子可以參與到製作、搬運、運貨以及其他流程裡,而老人與婦孺,則可以參與到漿洗、梳毛、紡織之中。
雁門的百姓,一夜之間就發現,似乎可以靠自己,就可以養活家人。
而,商人們,從其他郡國運來的糧食,也立刻穩定了原本有些混亂的社會秩序。
在金錢與權力開路的背景下,雁門本地貴族豪強,被碾成了弱智。
幾個月下來,隨著毛紡織業的不斷發展、興盛、繁榮。
入場的勢力與權貴越來越多。
雁門以及代郡、上穀郡的地方一地雞毛。
強龍過江,碾壓地方土豪,當然,也出現了地方上的強力人物,靠著自身背景和在地方上的影響力,正麵剛住了強龍,迫使對方改變策略,轉為拉攏的事情。
不過,這基本與雁門無關。
雁門郡豪強貴族,幾乎都被打了個落花流水。
幾乎失去了對地方的控製與影響能力。
隻能是依附長安來的權貴豪商,給他們打下手,當跟班,趁機混點湯湯水水,聊以度日。
如今,那位大魔王挾不世之功,以王者之姿歸來。
隻是看到那遠方的煙塵,雁門本地參與的官僚貴族們,就忍不住打顫。
甚至從骨髓深處,生出了畏懼與恐懼!
想到了那累累白骨鋪就的修羅之路。
但在其他所有人眼裡,世界卻是另外一個樣子。
當初,追隨張越來此的士子們,現在基本都已經穿上了官服,踏入了仕途。
哪怕是淘汰郎,也都在上穀、代郡、幕南找到了屬於他們的工作。
故而,對他們來說,張越就是他們的舉主!
封建時代,舉主的地位,毋庸置疑!
隻要不出什麼意外,日後無論他們走到什麼位置,都得跟隨舉主的旗幟,主動維護、反擊敵對方的抹黑。
因為,舉主一倒,他們這些被打上了標簽的人,必然受牽連。
所以,這些人都跟後世追星族見到了偶像一般,此刻叫的最瘋,喊的最凶的就是他們了!
沒辦法,如今舉主大勝凱旋而歸,聲勢見漲。
隻要不傻的人,都會拚命的想辦法,告訴其他所有人——我是張蚩尤的門徒啊!千萬千萬記住我啊!
除此之外,最給麵子的,莫過於長安、雒陽甚至臨淄來的豪商大賈們了。
他們自費的發動了家臣、夥計、門房,來到此地,組成了一支支的歡迎隊伍,敲鑼打鼓,將氣氛烘托的無比熱鬨。
這既是答謝,也是示好。
現在,傻子都知道,漠南地區乃至於整個泛塞下的地區是張蚩尤的自留地。
想要在毛紡織業裡撈一筆,就必須交好那位如日中天的大人物,至少不能讓人覺得自己對其有意見。
一旦讓人產生了類似的印象。
輕則會被排擠出目前利潤空間最大最高的毛紡織業,重則可能會被開除漢室籍貫,被人斥責為‘奸佞之徒’。
張蚩尤的狂粉,現在可是遍及朝野內外,幾乎所有階級!
商人愛上了他拓展財路,帶來無數利潤的奇跡。
底層百姓,愛上了他剛正不阿,為民做主的形象以及撅師萬裡,封狼居胥山的偉業!
士人官員,則都喜歡上了他宣揚的理念、帶來的實際好處以及隨時隨地帶下屬飛的能力!
於是,當漢軍旌旗,出現在視線中的時候,整個武周塞,立刻沸騰起來。
而漢軍的先導部隊,在聽到這歡呼聲後,也是人人振奮,昂首挺胸,踩著鼓點,威風八麵的走向那漸漸出現的馳道。
當他們通過馳道,從武周塞下的道路,進入長城範圍之內。
數不清的鮮花,立刻飄落下來。
無數的民眾,爭相恐後的將煮好的雞蛋、熬好的肉糜以及其他種種食物,遞到了他們麵前,甚至不由分說的塞滿了他們雙手。
武周塞之頂,韓文看著這個場麵,激動不已的對親朋們說道:“古人雲:簞食壺漿以迎王師,不過如此!”
眾人都跟著點頭:“然也!”
倒是那站在韓文身後的小娘,依然保持冷靜,淡淡的問道:“兄長,張侍中怎的還未出現?”
韓文聞言,笑著道:“阿央莫急,今日之內,侍中公是肯定會入塞的,介時,為兄帶你去認識認識!”
後者聞言,眼前一亮,麵紗的小臉上流露出躍躍欲試的神情:“果真?”
“果真!”韓文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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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張越正騎在馬上,與蘇武並行著。
對於這位在後世曆史書與人們眼中的氣節代言人的傳奇人物,張越尊崇非常,甚至主動以晚輩後生自居,讓蘇武走在自己前頭。
這既是敬重、尊重,也是有意的想給蘇武造勢。
曆史上,蘇武歸國後,雖然備受敬重,但卻因為卷入政鬥而險些喪命。
即使如此,最終也是晚景淒涼。
張越並不願意,蘇武重蹈覆轍。
於是,便起了心思,想讓蘇武進入文壇。
比起在政治上的天賦和能力,蘇武毫無疑問,更適合文壇。
在匈奴的遭遇、折磨與困苦生活,也足以培養和熏陶蘇武的文學功底,使他擁有創造出流傳千古的不朽名篇的能力。
他的性子,也適合在文壇,而非政壇生活。
再加上他與霍光、張安世、桑弘羊、上官桀等人的交情,隻要不摻和正治,未來當一個類似司馬相如的大文豪,並在史書上留下屬於他的光輝一頁,完全可以想象!
當然,這也要看蘇武本人的意願了。
他若是鐵了心,要進入政壇,實現他的理想抱負。
張越也沒有辦法,隻能是儘量幫他造勢,替他排掉一些雷。
至少,要避免蘇武重蹈覆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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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乎是在同時,長安城的章城門下。
一支小規模的騎兵,護送著幾輛馬車,抵達了此地。
馬車中,已經顛簸了差不多二十天的底格裡維斯抬起頭,望向長安城那高聳的城牆與巨大的城門,滿眼都是震撼!
“這是……”他忍不住驚呼起來:“何等偉大的城市啊!”
他作為本都的使者,從二十歲開始就擔任本都國王的代表,出使羅馬、希臘城邦、穿搜於整個波斯之間,見過無數宏偉城市與文明造物。
然而……
在這距離母國數萬裡外,山與海的另一端,原本被認為不存在的絲國,見到了這遠超羅馬城、迦太基城的城市!
“隻要何等強大的帝國,才能建造如此宏偉的城市啊!”底格裡維斯在心裡喃喃自語著。
“密特拉在上!我到的恐怕是一個比羅馬還要強盛的偉大帝國!”他忍不住念誦起自己信奉的神名,祈禱起來。
他祈禱,自己的運氣可以足夠好,可以讓這個偉大的異域帝國的君王同意向他的君王伸出友誼之手!
甚至,願意向本都王國抗擊邪惡殘暴的羅馬人的事業,提供援助!
所以,這些天來,底格裡維斯已經在心裡打好了起碼一萬字的腹稿。
將羅馬人,這些年的所作所為,他們的殘暴行徑和野蠻行為,都一一列舉出來。
他相信,隻要這東方帝國的君王,給他機會,他便可以打動他!
因為,正義和公平,是存在於所有人心中的!
而羅馬人的行為,則毋庸置疑是在赤裸裸的踐踏這些人世間尊奉和信奉的美好事物。
他們在希臘橫征暴斂,燒殺擄掠,他們將迦太基焚毀,並在其廢墟上建立城市,他們在波斯肆意屠殺和驅趕當地人民,他們在愛琴海和地中海,粗暴的擊毀和追擊所有非羅馬的船舶。
連阿基米德這樣的人物,都未能逃脫羅馬人的屠刀!
有著如此多罪證和罪行,底格裡維斯確信,他必將獲得他想要的!
就在這時,前方傳來一陣喧嘩聲。
然後,底格裡維斯就聽到了幾個男子的議論聲。
憑著優秀的語言能力,他在過去二十多天裡,已經差不多學會了這個東方國家的語言,雖然還不會說,但基本可以聽懂。
於是,他聽到了讓他永生難忘的一段對話。
“車上何人?”
“據說是自數萬裡而來朝貢天子的夷狄使臣……”
“哦……”
“大鴻臚那邊會派人來接嗎?”
“應該不會吧……反正吾得到的命令是將之送抵大鴻臚蠻夷邸安置……”
“蠻夷邸啊……哈哈哈……那他們何時能有機會麵聖?”
“誰知道呢……嗬嗬嗬……天子又豈會隨便接見來曆不明的夷狄使臣?”
“也對!”
“陛下連朝臣都未必有時間接見,區區夷狄,兩條腿走路的禽獸,何德何能,能麵見聖天子?”
底格裡維斯聽著,雖然未必全部聽懂了。
但兩條腿走路的禽獸這句話,他是聽懂了。
於是,他隻覺手腳冰冷,空前的恐懼,在心底浮現。
因為他的幻想破滅了。
這個東方帝國,比起他見過的那些驕橫的羅馬總督更狂妄!
至少羅馬人,並未將本都人開除人籍,列入禽獸行列!
而在同時,底格裡維斯內心不禁升起一個疑問:這東方帝國,究竟到達了何等強盛的地步?以至於連其底層的官吏,都可以囂張到肆意貶低和嘲諷其他國家的使臣?
而且,從他們的對話中,底格裡維斯明顯感覺到了,他們並非故意,甚至不是特地調侃和嘲諷他。
他們隻是在進行日常交流,就像他在本都國內,與本都的士兵隨口交談一樣。
這才是真正恐怖的事情。
因為那意味著,這個東方帝國,恐怕已經擊敗和征服了祂的全部敵人!
並將祂的那些敵人,統統踩在腳下摩擦!
讓他們求饒,讓他們臣服,讓他們心甘情願的奉其君王為主!
而這是羅馬人,迄今都做不到的事情!
在希臘,希臘城邦的起義與反抗,如火如荼,在埃及,埃及人至今在抵抗,在波斯,大流士的後代已經起義,在亞細亞,本都王國與其盟友,正在積極策劃,甚至打算派兵援助希臘城邦起義!
羅馬人雖強,但它四麵是敵。
從高盧到埃及,從地中海到愛琴海到埃及、希臘、波斯、亞細亞、黑海流域。
所有人都在反抗,都在抵抗!
而在東方,這一切似乎都不存在。
這背後透漏出來的信息,讓底格裡維斯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