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零八節 天子教孫(1 / 1)

從台階而上,穿過石柱林立的高台。

高廟神殿,就已在眼前。

跟在天子身後,張越和劉進,低著頭,步入其中。

三人剛剛跨過大門,宿衛在門口忠誠的漢家衛士,就已經關上大門。

嘎吱!

整個神殿,瞬間與外界隔離。

隻有一盞盞的油燈,在滋滋的燃燒著。

天子闊步而前,帶著劉進和張越,走到大殿正中,然後抬起頭來,凝視著懸於神殿正首,端坐於一個個神座上的先帝衣冠。

劉進和張越,不敢怠慢,立刻跪下來,對著這漢家曆代先帝衣冠叩首。

天子卻是輕聲道:“進兒,上前來!”

“諾!”劉進叩首再拜,然後匍匐著爬到天子麵前。

首次麵對著,自己的列祖列宗,劉進心理壓力大如泰山。

即使張越,也是凝神屏息,大氣都不敢出。

而天子此時,則領著劉進,走到了那供奉著曆代先帝衣冠的神位之前。

“此乃太祖高皇帝衣冠……”天子沉聲說道:“皇孫劉進!抬起頭來,仔細看著!”

劉進聞言,抬頭凝視著那懸掛在上首的禦座上,被固定的衣冠。

天子十二琉垂下,充耳玉珠在側。

但問題是……

這件衣冠的材質,卻簡陋非常。

因為距離的近,劉進看的分明。

那隻是最簡單的絲質布料,縫製而成的天子冠冕。

就連琉珠、充耳、玉石,也隻是些尋常貨色。

某些地方,甚至還能看到補丁!

“太祖高皇帝起兵之時,已是四十八歲,前半生為農夫、亭長,四十七歲時家訾不足一萬錢,隻能寄居兄嫂家中,困頓之時,伯嫂以勺刮鍋而逐客,高帝深恨之,此羹頡候信之所以封也!”

“七年後,五十四歲,太祖高皇帝已提兵平滅項羽,並有天下,乃於泗水之陽,既皇帝位,開我漢家宗廟社稷之基業!”

“此高帝衣冠,乃泗水即位之時,呂後親縫之……高帝愛之,不肯輕易更換,乃服至駕崩,遂為天下奉,為高帝衣冠,供之於長陵,迄今不改!”

天子說著就對那高帝衣冠,長身叩首,拜道:“臣徹攜孫臣進、留文成侯良後、侍中張子重恭問陛下,願陛下神靈在天,垂於漢室,懋及子孫,永永無窮!”

劉進連忙叩首:“臣進恭問太祖神靈,祈陛下神靈永光,懋及子孫,佑我社稷!”

張越也拜道:“臣毅叩首膜拜太祖皇帝,陛下起於布衣之中,奮劍而取天下。不由唐虞之禪,階湯武之王。龍行虎變、率從風雲、征亂伐暴、廓清帝宇,八載之間,海內克定,遂何天之衢,登建皇極!上古已來,書籍所載,未嘗有也!非雄俊之才,寬明之略,曆數所授!臣聞易雲: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於人,書雲:天工人其代之!陛下起義,奮發天下,如是而已!願陛下神靈,永照漢土,佑我臣工,再建新功,保我君父,既壽且昌!”

天子聽著,不由得回過頭來,看了一眼張越。

實在是張越的這些話,在他聽來,簡直是對自己祖宗的完美定義和準確詮釋!

“真是忠臣啊!”天子心裡讚道。

若非場合不對,天子真想拉著張越好好談一談。

心裡想著,就領著劉進,來到了另一座衣冠供奉之所。

他緩緩起身,對劉進也抬了抬手,道:“進兒上前來,仔細看看……”

天子毫無尊重之意的仰頭,直視著那件垂在自己眼前,看上去華麗錦繡,氣度非凡的天子衣冠。

其衣用蜀錦,鑲以金絲,十二服章紋之,其硫用珍寶,充耳以寶玉雕琢。

端的是威嚴不凡,可以想象,這件衣冠主人生前是何等的尊貴!

然而……

“此惠廟衣冠也!”天子緩緩介紹著:“進兒且看,惠廟衣冠,何等模樣……”

“孝惠在位之時,不可謂不仁厚,呂後欲誅隱王(劉如意),孝惠知之,於是親持隱王,與之出入同車,嗬護備至,令呂後幾乎無下手之機……”

“也不可謂不寬宏,其在位垂拱而治,諸事皆聽群臣之意,休養生息,撫育萬民……”

“然則……七年而終,死而絕嗣,衣冠孤苦,神靈冷寂……”

抬著頭,天子道:“劉進,汝可知否,何以如此?”

劉進聽著一楞,但隨即福至心靈,想起了張越曾與他討論過此事之時的結論,脫口拜道:“回稟皇祖父,孫臣愚以為,漢家本有製度,以霸王道雜之!”

“惠廟優柔,純用王道,無霸道之佐,故有此失!”

天子聞言,龍顏大悅,開懷笑道:“太孫!朕之麒麟也!”

然後,他嚴肅的道:“進兒當時刻以惠廟為戒!”

惠帝劉盈,每一個漢家帝王的最終夢魘。

其為天子,而失其權,生不護手足,死不能保子嗣。

由是孤苦寂寞,永墮深淵!

連每年忌日的衣冠出巡,都格外清冷。

抬著衣冠巡幸的人,儘是宮中的孤老宦官,一個願意為其效勞的士大夫也沒有!

所以,即使這位帝王生前,仁孝寬厚,曆史評價也是極為低下。

天子從前不喜太子劉據,也是因此。

劉據和劉盈,在性格上和心性上,太相似了!

劉進隻是頓首領命,拜道:“孫臣謹記大人教誨!”

天子點點頭,對張越道:“張卿為朕督之,若未來太孫不孝,既以今日之話而戒之!”

張越趕忙拜道:“臣恭領聖命!”

到得現在,張越算是看出來了。

為何這劉氏建儲,不讓外人摻和。

感情,老劉家在建儲謁廟的時候,是在玩愛家主義、憶苦思甜教育啊。

這也就解釋了,為何劉氏帝王,總是那麼的清新脫俗,彆於其他封建王朝。

這種方式,確實是一種有效的家庭教育。

至少能給繼承人灌輸一些基本的理念,並讓他知道,什麼事情可以做,什麼事情不能做。

說話間,天子卻是領著劉進,來到了高帝衣冠之側陪祀之所。

一件簡簡單單的,用著苧麻、素、羅等原料,編織而成的天子服章。

這恐怕是天下有史以來最簡單的、樸素的君王衣冠了。

隻是,莫名的,卻有著無窮威勢,顯露著浩浩蕩蕩的王者威嚴。

讓人見而仰慕,心生孺慕,於是戰戰兢兢,隻能叩首再拜,匍匐在其腳下,恭恭敬敬的獻上敬意與膜拜。

即使穿越者,也不能例外!

張越的視線,凝視著這件樸素、簡單、無華的天子衣冠,無比崇敬的獻上自己的膝蓋,真誠的叩首膜拜。

概因,這件衣冠的主人,是一位真正的王者。

其雖身死,但魂魄永在。

即使是改朝換代,縱然千百年後,也依舊為人民長久懷念和敬仰。

他就是漢太宗孝文皇帝劉恒!

隻是看著這件簡簡單單,樸實無華的天子衣冠。

張越心中,就浮現起了這位君王生前的無數事跡與故事。

其在位之時,依法治國。

某次,這位天子出行,攆車從渭河橋上過,有行人驚駕,導致這位天子險些被馬摔出車駕。

衛兵緝捕了那個莽撞的路人,送交廷尉。

廷尉審理後,依法判處:冒犯車駕,罰金四兩。

這換了其他任何君王,這個廷尉都得掉腦袋,若是我大清的聖主明君,恐怕要誅九族。

但,這位天子,卻在思考了很久後,批準了廷尉的裁決,說:廷尉當是也!

又有一次,高帝神廟供奉的玉環被盜,官府抓住了盜賊,交給廷尉審理,廷尉依律判處盜賊斬首。

這位天子,繼續批準了廷尉的奏報。

正是因此,漢室從此才奠定了‘刑無等級’的法律思想。

王子犯法,與庶民同刑。

即使現在,五銖錢大神,神威蓋世,也依舊如此。

縱然諸侯王犯法,也要受到法律製裁和懲處。(劉氏天子靠法律和製度,處死和懲處的諸侯王,至少是兩位數!列侯的話,數都數不清楚!)

而這位天子,不僅僅是法律的守護者。

更是言論自由的捍衛者。

今天長安八卦黨們,能夠自由自在的給公卿編段子,給列侯權貴安外號,甚至調侃宮廷八卦,全賴這位天子當年頒布的‘除誹謗詔’。

更讓人敬仰和尊敬的是,這位帝王,還是兩千年封建史上,罕見的節儉君王。

終其一生,無論穿戴,住行,都是自己動手。

他在宮中,帶著宦官,種地養菌,又讓薄太後和竇皇後,帶著妃嬪,養蠶織布,種麻為衣。

其在位二十三年,沒有修過宮室。

甚至沒有在宮廷裡,增添任何一件名貴的奢侈品。

他的妃嬪所穿的衣裙,拖地不過一尺,宮中帷幕,沒有任何紋繡之飾,宮室回廊裡,看不到任何金銀銅錫之物。

全是陶瓦、泥罐。

就連其陵寢,也是沒有半個金銀陪葬品,俱為陶瓦之物!

然而,他對自己和子女、妃嬪節儉。

卻對農民、勞苦大眾,慷慨非常。

其在位二十三年,多次免除全國田稅、徭役。

漢家今天田稅,三十稅一的製度,就是在他手上開始創立的,並一直延續到西漢滅亡。

康麻子所謂的‘永不加賦’的幌子,與這位帝王開創的,真正的輕徭薄賦製度一比,簡直是桀紂之政!

這樣一個君王,出現在西漢王朝,隻能說是異數。

是中國之幸,天下之幸!

不止是張越,在這位天子衣冠麵前,戰戰兢兢,隻能俯首膜拜。

天子也好不到哪裡去。

他見著那件樸實無華,簡簡單單的祖父衣冠。

歎了口氣,屈膝頓首,低頭致意,一句話都說不出話來。

因為,麵對這位帝王,他深感慚愧、內疚。

他知道,自己一年用度,恐怕都能超過自己的這位祖父二十三年帝王生涯的全部個人開支。

這還沒有計算,建章宮、甘泉宮和明光宮的修建費用。

更沒有算封禪泰山和巡幸天下的開支。

“祖有功而宗有德……”天子良久感慨道:“太宗皇帝之德,昭於日月,顯於天地,朕自愧不如……”

劉進和張越,都明智的在這個時候,閉上嘴巴。

兩千年封建王朝史,幾個帝王,能與這位漢太宗的執政水平、個人修養相提並論?

漢德能延綿四百年,全賴這位皇帝的遺澤。

要知道,新朝末年,幾乎所有的農民起義軍,都要找一個姓劉的宗室來做首領。

而這就是人望,就是人心。

感慨了一陣後,天子卻是起身,看著那太宗衣冠,對劉進悠悠道:“進兒啊,太宗孝文皇帝,德牟天地,澤及鳥獸,非一般人所能為,朕也不強求汝能學得……”

“當年先帝帶朕瞻仰太宗衣冠時,曾有教訓,如今朕將此教訓,傳與汝……”

“孫臣恭聞聖訓!”劉進立刻叩首。

“當年先帝訓朕曰:孝文之治,德為輔,而本為權,切不可本末倒置,若本末倒置,則如太阿倒持!”

“進兒能思之,漢家製度,以霸王道雜之,朕心甚慰,此語寄於汝知,日後當牢記於心,不可忘懷!”

“諾!”劉進恭身再拜。

隻是想著,卻不免有了些壯誌。

皇祖父說,太宗孝文皇帝之德行仁政,非一般人所能為。

但,劉進卻想要挑戰一二。

他就不信了,自己的曾祖父能做到的事情,他就不能?

天子看著自己的孫子的神色,心裡麵也明白這個孫子多半,此時已經有了誌向。

就像他當年,被先帝帶到太宗衣冠前時一般。

他也曾經,立誌要做到。

可是……

那太難了!

難到近乎不可能!

畢竟,君王權力無限大,擁有天下,富有四海,可以為所欲為。

沒有大智慧大毅力,根本不可能做到像太宗皇帝那樣,即使富有天下,依然節儉自身,縱然天下歌頌,也不改本心。

哪怕隻是表麵做到,偽裝節儉,也是極為困難。

他本人,甚至連一年都沒有堅持下來,就敗倒在了這花花世界的無儘誘惑與吸引之中。

劉進能嗎?

天子暗自搖了搖頭,沒有太宗的早年經曆,沒有嘗過貧苦,不知民間疾苦,含著金鑰匙出生的皇室長孫,怎麼可能有太宗的毅力與決心?

不過,劉進的神色,讓他頗為欣慰。

總算……

這個長孫,不再‘不類己’了。

單單就是在這個事情上,就和他當年的個性,頗為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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