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四節 開導(1)(1 / 1)

張越推開殿門,走進殿中。

此時,已是黃昏時分,夕陽西垂,晚霞漫天。

太子劉據,端坐在一張蒲團上,麵朝著牆壁,一言不發。

衛皇後坐在他的對麵,白發蒼蒼的皇後,看著自己的愛子的神情,滿臉的悲戚之色。

看到這個情況,張越隻好硬著頭皮上前拜道:“臣張子重恭問皇後、家上安……”

劉進也跪下來,拜道:“兒臣拜見皇祖母、父親!”

聽到張越和劉進的聲音,太子劉據終於轉過頭來,無悲無喜的看著兩人,揮手道:“進兒、張卿,都坐吧……”

也是直到此刻,張越才發現,這位太子殿下,沒有穿戴漢家太子的冠冕。

他隻是穿了一件尋常的寬袍深衣,頭上裹了一條簡單的布幘而已。

麵色更是很平淡,沒有絲毫的慌張或者擔憂,甚至張越還能隱約發現,這位漢家太子的神色之中竟然有絲絲的愜意……

這讓張越頓感大事不妙!

當今天子的脾氣,張越非常清楚!

不僅僅是因為他有大量參考和對照資料,更有自己的親身接觸感受。

這位陛下就是一頭好鬥的雄獅,一個倔強的老頭,一位習慣了讓一切都圍繞他轉動的君王。

而劉據的這個樣子,隻要被他看到,一切都要over!

這位陛下肯定會發瘋的!

仔細想了想,張越便上前拜道:“家上如今這個模樣,可是要學老莊之士,歸隱山林乎?”

劉據聽著,反問道:“孤學老莊有何不可?”

“架一葉扁舟,遨遊四海五湖,與魚蝦為友,與天地為伴,豈不快哉!”

劉據的性格,長期受到穀梁學派的影響,因而形成了其偏軟、信奉道義、道德,以為隻要用道德,則天下必治。

結果,事與願違,鬱夷之變,令他的三觀深受衝擊。

隨後的發生的事情,又讓他陷入深重的自責與愧疚和壓抑之中。

若他的性格剛強,遇到這種事情,他肯定會反思自己的錯誤,吸取教訓,完善自我。

可惜,他性格暗弱,於是,不可避免的就陷入了困境。

於是,他就就從一個極端,走向了另外一個極端。

從相信自己是正確的,到了不管什麼事情,都覺得自己是錯誤的的地步。

尤其是今日的事情之後!

這不奇怪,後世東漢王朝滅亡後,大批大批的士大夫,就陷入了玄談怪論之中,借此逃避現實。

聽著劉據的話,衛皇後的臉色,立刻就更加哀傷。

劉進更是連忙頓首拜道:“父親大人,一切都是兒臣的錯,請父親大人莫要如此……”

老莊思想,在漢季屬於絕對的異端!

不僅儒法兩派,對老莊思想恨不得趕儘殺絕。

哪怕是當年黃老學派當政的時候,對於這個係出同源的思想,也是有殺錯沒放過。

可是,這個思想,卻根本無法鏟除。

因為,它對於那些想要逃避現實的人群,擁有無可抗拒的吸引力!

自有漢以來,因為對現實失望而做出避世舉動的貴族公卿士大夫,從來沒有斷絕過。

但,漢家太子想要避世,這卻還是頭一遭!

張越聽著,嘴角微微抽搐,不得不拜道:“家上想學老莊,與天人相齊,自得其樂……可家上莫要忘記,楊王孫公的前車之鑒……”

“臣深以為,家上此舉,除了徒增煩擾外,恐怕並不能讓家上真的獲得其他任何東西……”

劉據聽著,卻是好奇了起來:“楊王孫公?此何人哉?!”

“此公乃是黃老名士,乃先帝年間生人,卒於今上元鼎年間……”張越輕聲答道:“楊王孫公,生平素喜黃老之術,善養生能致富,為人謙和,做事謹慎,在當年曾享譽關中,有十餘知己好友,為朝堂公卿……”

“至元鼎中,楊公病且死,於是遺命其子曰:吾欲葬,以反吾真,必亡易吾意。死則為布囊盛屍,入地七尺,既下,從足引脫其囊,以身親土……”

張越侃侃而談,將楊王孫將死之前的故事,娓娓道來,特彆是將楊王孫和他的好基友祁候曾它的書信往來內容,講得非常清楚、形象,讓劉據聽完,也不由得感慨道:“恨不相識楊公於在世之日,此真奇男子,偉丈夫也!”

當今之世,厚葬成風。

莫說是公卿貴族王侯,便是普通的人家,送葬一個先人,就很可能掏空闔家積蓄,甚至欠下許多債務。

故而,像楊王孫這樣堅持裸葬,喪事從簡的人,一直備受尊崇。

“家上卻是有所不知……”張越恭身拜道:“楊公死後,其子雖然按照其意,將楊公以布袋盛屍,葬於終南山……可是……”張越抬起頭看著劉據:“家上可知,其子在其墳塋之上,以金玉為飾,堆磊以珍寶……”

“楊公想要贏葬,最終卻讓其子將大半家產都用於了陪葬……”

“因為,人言可畏……”

這毋庸置疑,是一個巨大的諷刺!

一個主張裸葬,不想要陪葬品的人,在死後他的兒子,遵從了他的遺願,以布袋盛屍,讓屍體與土壤接觸,塵歸塵,土歸土。

但是……

在漢季社會,講究侍死如奉生!

意思是死者生前的享受待遇如何,死後到了地下,也要一樣,甚至超標!

天子和諸侯王以及超級公卿們,以黃腸題湊和巨大的陵墓,作為自己在九泉之下繼續享樂的標配。

而一般的百姓,則想儘辦法,費勁一切心思的給先人置辦種種冥器。

破家敗業者,數不勝數!

秦漢兩代,中國擁有的大量黃金儲備,幾乎都被人帶到了地下,帶到了棺槨與陵墓之中。

海昏侯,一個廢帝,一個備受忌憚和提防的家夥,其陵墓之中都能找到將近半噸黃金陪葬品!

由此可以想象,在這個瘋狂的時代,究竟有多少黃金,被人埋入地底,作為給先人的陪葬品了!

而楊王孫想要裸葬,糾正世人不正確的厚葬習俗的想法,最終也被這世人的習俗帶偏了。

他的兒子,出於孝道,不敢違逆父親的遺命,讓其得以按照遺願下葬。

但,為了不讓外人說閒話,為了不被人指責不孝。

他在裸葬乃父後,將大半家產,填入了其父墳塋上方。

據說,僅僅是黃金製品,就價值超過五百金!

於是,楊王孫的葬禮最終的開銷,比按照習俗正常下葬的成本還要高好幾倍!

楊家甚至因為這此葬禮,而家道中落。

這不得不說,真是一個無比諷刺的悲劇!

劉據聽完張越的故事,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他當然不傻,聽出了張越的言外之意。

“孤就不能按照孤的心願來活嗎?”良久,劉據沉沉歎道。

“家上身係天下,負宗廟之重,社稷之任……”張越輕聲道:“家上覺得能夠超然物外嗎?”

既然身為太子,劉據早就不是一個人了。

他本身聯係著無數人的性命、榮辱和生死。

旁的不說,他要是真的去學老莊,玩什麼隱居避世,張越敢保證,跟著他一起去隱居的臣子、貴族,最起碼有數百人!

這一點都不誇張!

因為,世俗的輿論和看法,會逼迫很多人,哪怕不情願也隻能跟著去。

更麻煩的是……

未來新天子登基了,這位新天子會看著一個廢太子在外麵溜達?

他晚上睡覺敢睡踏實嗎?

為了讓自己睡一個好覺,這位新天子,哪怕性格再好,也會忍不住的抹掉所有和廢太子有關的人和事。

至少,也殺光這個廢太子,還有那些跟著廢太子一起跑路的人。

劉據卻是長歎了一聲,看著張越,問道:“縱使卿說的是對的,但是……”

他望著自己的身子,搖了搖頭:“孤卻深深的覺得,孤已經不適合再做這個太子了……”

“近日以來,孤徹夜難眠,輾轉反側,每日隻要一合眼,就能夢見無數冤魂在孤耳邊呢喃低語……”劉據低著頭,痛苦的說道:“那些鬱夷、雍縣以及其他太子食邑縣中,慘死的冤魂,使孤明白,孤不過中人之姿,實在無法承擔社稷和宗廟之重……”

張越看著劉據,歎了口氣。

他很清楚,現在的這位太子殿下的心理,已經陷入了極端矛盾的自責與自卑之中。

簡單的來說,就是他的心理狀態,出現了問題。

這種事情,哪怕是心理承受力很強的人遇到了,也是無法靠自己的力量走出來的。

需要專業的心理醫生進行開導和引導,協助他走出困境。

可惜,在這個西元前,並不存在什麼心理醫生。

就是張越,也沒有接觸過類似的事情。

好在,雖然沒有學過心理學,但張越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常識,懂得該怎麼做。

他知道,劉據現在缺乏自信。

所以,得給他自信。

讓他能夠,重建對自己的信心。

最起碼,也得讓他振作起來,像劉家的那些男人。

不然的話……

當今天子是真的會殺了劉據的!

因為當今天子是一個非常重視經驗和自我經曆的人。

曆史上,他因為自己年輕的時候,被老祖母和老母親捆著手腳,備受掣肘就乾脆殺了鉤弋夫人。

以讓自己的兒子,在即位後可以不受來自東宮的要挾和迫害。

若讓他看到劉據現在的這個狀態,他很可能一不做二不休,讓劉據死於各種意外。

到那個時候……劉進恐怕就危險了!

張越自己的小勾勾,更是危在旦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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