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張越嘴角微微上翹,道:“《春秋》之義,哪怕是晚輩也是極為尊敬和佩服的……”
文斌和陳盛兩人聽到這裡,臉上露出了輕鬆的神色。
張蚩尤又怎樣?
還不是得在吾輩君子的大義麵前低頭吧?
哦謔謔!
想想也是,這位張蚩尤,再怎麼說,如今也是國家大臣,位高權重的肉食者。
他將來大約也會有一個龐大的家族,有子孫後代、親戚朋友。
怎麼可能不認同穀梁的大義呢?
穀梁提倡的,可都是保護和維護像他這樣的高位者的利益的東西啊!
其他人也都在心裡稍稍放鬆了一些,甚至還有人拿起了酒樽,為了自己倒滿了一杯酒,等著慶祝這位張蚩尤,成為穀梁學派的一員。
至少也是支持者!
隻有江升,臉色嚴肅起來,如臨大敵。
就聽著張越輕笑著道:“隻是,晚輩對於江公所說的事情,稍微有些不認同……”
他越步向前,掃視著全場的眾人,道:“穀梁子曰:內不言戰,舉其大者……恰好晚輩也讀了一下《公羊春秋傳》,知公羊亦曰:春秋於外大惡書,小惡不書,春秋於內,大惡不書小惡書……”
“在這個方麵,公羊與穀梁所言,極為吻合……”
但也就吻合到這裡,接下去的理解,完全南轅北轍。
他眨著眼睛,問劉據和劉進:“敢問家上、殿下,何以孔子做春秋,要如此區彆內外呢?”
劉據聽著若有所思。
劉進則忍不住問道:“侍中以為,孔子何以如此?”
張越聞言,笑著看向江升問道:“江公,隱公十年六月,魯伐宋,取宋兩城,春秋惡之,故記於史書,以春秋之誅鞭笞之,這一點江公可有異議?”
江升聽著,雖然知道這個問題似乎存在陷阱,但還是點頭道:“侍中所言是也!隱公趁人之危,擅動刀兵,取宋兩城,由此禍患無窮,公室從此無寧日,正因此事,導致公子揮借助戰爭專權,最終弑君,不僅令魯國從此內亂不休,更令禮樂崩壞,八佾舞於庭,故孔子深惡之,乃記於春秋,警醒後人:兵者凶器,聖人不得已而為之,如欲令社稷久安,莫過於施德行仁,用尊尊親親之道,尚禮法綱常,如此天下鹹安,無有兵革矣!”
張越在旁邊聽著,雖然覺得江升完全就是胡說八道。
但他還是很有禮貌和氣度的微笑著耐心聽完。
這是起碼的禮貌,不能因為不同意彆人的意見,就不讓人說話。
等聽江升講完,張越才道:“或許江公所言,也是部分原因吧……”
“然而還是不能解釋,孔子為何要‘於內大惡不書,小惡書,於外小惡不書大惡書’……”
“這是為尊者諱……”江升輕聲笑道,打算用自己豐富的知識量和閱讀量來打敗眼前這個年輕人,想他江升,自十八歲授業於魯申公,學《尚書》其後專修《穀梁》迄今已經四五十年了,看過的書,車載鬥量,讀過的簡牘,堆起來足可截斷江河!
眼前這個年輕人,哪怕再逆天,能比的過自己?
他輕撫著胡須,微笑著道:“更是為親者諱!為賢者諱!”
“尊尊親親無窮矣,聖人之道,浩瀚如海也!”
“故《春秋》明其道,示其義,教化天下!”
作為穀梁大師,嘴炮這種東西,理論這種事情,江升做起來還是很拿手的。
不然,他也不會有今天的地位。
張越聽著,臉上的笑容更盛了。
他輕聲問道:“尊者何?親者何?賢者何?”
江升一楞,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聽著張越道:“尊者,尊王、尊諸夏、尊義也!”
“親者,親天子、親社稷、親諸夏是也!”
“賢者,賢大夫、賢宗廟、賢人民、賢中國是也!”
“故孔子曰: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袵!”
“而管子曰:夷狄豺狼,不可厭也,諸夏親昵,不可棄也!”
“故河東太守季公諱布曾曰:夷狄譬如禽獸,得其善言不足喜,惡言不足怒也!”
“由是觀之,《春秋》之義,有內外之彆!”
“孔子之義,乃內諸夏而外夷狄!”
張越微微笑著,對著劉據和劉進拜道:“於當世而言,所謂內不言戰,舉其大者,則當為書中國之小惡,而諱其大惡——假如有的話!;而於夷狄,書其大惡,而不書其小惡!”
“何以如此?蓋尊尊親親,春秋之義!”
“尊者,尊諸夏、天子、中國是也,故春秋王正月,大一統!”張越意氣風發:“親者親中國,親人民,故春秋諱內之惡!”
“江公與諸位穀梁之士,卻是格局小了,隻念一家一縣之事,隻顧一地一時之得失,卻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張越圖窮匕見,拜道:“不知當世之變,不聞天下之事也!”
張越的話,如同一記記猛拳打在了眾人心中。
江升更是聽得神色變幻,臉色陰沉。
其他人更是咬牙切齒,恨不得將他撕碎。
但終究沒有人敢動手,甚至連動嘴也不敢,隻能遠遠的看著,用滿是怒火和仇恨的眼神盯著他。
到現在,所有人都知道了。
這個張蚩尤,他在挖穀梁學派的根基!
看看他把春秋之義歪曲成什麼了吧?
尊尊親親,父父子子,變成了尊王尊義尊諸夏,親中國、親國家。
而宗族父子禮法綱常,全都不見了。
若是這樣,穀梁學派,還是穀梁學派嗎?
不就變成和公羊學派那幫肌肉男一樣,成天嚷嚷著‘襄公複九世之仇,春秋大之’,叫囂著‘大義滅親’,非要將國家、社稷的利益淩駕於宗族和個人之上。
那還玩個蛋!
大家可都是豪強子弟,哪一個不是家有良田千頃,奴婢數百?
若認可了這個觀點,豈非就沒辦法愉快的剝削了?
隻是……
沒有人敢反駁張越提出來的事情。
因為……
當今天子還活著!
誰特麼敢反駁這個張蚩尤提出來的新版尊尊親親?
這要傳到他耳朵裡,怕不是得嘀咕‘你既然覺得尊尊親親,非尊王、尊宗廟,親國家、親朕,是不是想謀反咩?’。
執金吾恐怕馬上就要聞風而動,三百緹騎踏破家門,雞犬不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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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升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他知道,自己的預感是正確的。
這個年輕人,和當年的終軍一樣難纏和博學。
而且膽子更是大的可以!
居然敢在這個年紀,就自己解釋《春秋》之義。
但仔細想想,這個年輕人,早就乾過這種事情了——當初,他還不是侍中,就敢拿著《春秋二十八義》去太學門口堵門。
而且,還讓他成功了!
太學的董越,不止不怪罪他‘囂張跋扈’‘打臉無情’,反而伸出了橄欖枝,把他爹的臉都丟光了!
那時江升還嘲笑過董越呢,覺得這個老對手的兒子,簡直是丟儘了士大夫的顏麵。
一個泥腿子都可以無視尊卑,跑到堂堂太學門口堵門,還風光而去,全身而退。
這禮法秩序綱常,還怎麼維係,董越這個太學博士還如何服眾?
但,江升沒有想到的是,那個堵門的泥腿子,從此一飛衝天,扶搖直上,迅速成為了當今的近臣和愛臣。
董越非但名聲沒有絲毫受損,反而因此引來天下讚譽。
人人都讚他是‘長者’,有‘先賢之風’。
而自己的臉,卻被不斷抽打。
有時候,江升也曾捫心自問過,自己是否太過於強調秩序等級和禮法綱常了。
這些年來,連一個寒門弟子也沒有收過。
門徒全部都是來自豪門士紳,是不是有些不恰當?
但他很快就將這些雜念摒棄了。
穀梁學派,乃是依賴於大地主大商人和大貴族的支持,才能發展至今。
而且,江升深信,穀梁的未來是光明的。
蓋因為,宗族的力量,一定會越來越大。
隻要緊緊依靠和依附於宗族之中,穀梁學派就一定能主政天下,將公羊踩在腳下!
“年輕人……”江升強行壓抑住內心的恐懼和忌憚,冷冷的道:“不要擅解經典,曲解經義,你說的話要有根據!”
他不敢直接批駁張越的話,隻能這樣曲線救國。
在他想來,這也是最好的辦法了。
或許這個張子重對《公羊春秋》特彆了解、熟悉。
但他還能對《穀梁春秋》也了解和熟悉不成?
然而……
張越看著江升,嘴角微微一笑。
江升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東漢之後,春秋三傳,全部式微,隻能抱團取暖。
於是,三傳在未來經曆了一個大一統和大糅合的時期。
早就有學者,將公羊和穀梁之說編在一起了。
更要命的是,到了近代,為了救國救民,挽救時衰,那些仁人誌士們,紛紛從公羊學派的思想出發,從而打造一套以公羊為主的經義係統。
如魏源、譚嗣同、康有為,都是這個領域的大師。
所以,江升現在的對手,根本就不是他張越。
而是自何休之後,兩千年曆史中出現過的無數春秋大師。
譚嗣同、康有為、梁啟超,含笑不語。
魏源、龔自珍等人撫琴而歎。
張越輕輕笑著,這一刻,他感覺自己不是一個人。
他輕輕笑道:“江公何以覺得,晚輩在擅解經典?又何以覺得,晚輩沒有根據呢?”
“孔子的態度和孔子在諸夏夷狄之間的傾向,不用晚輩再來說,江公也應該心裡有數……”
“若江公欲要在這個問題上糾纏,那晚輩建議江公回去看一遍《詩經》!”
江升聽了,頓時啞口無言。
孔子對夷狄的態度,從來都不需要懷疑和猜測。
在這位儒家先師的思想裡,夷狄永遠是被貶斥和打壓的對象。
孔子編輯和整理《詩經》,刪掉了很多他覺得不合適的篇幅。
留下來了那些他覺得‘思無邪’的篇章。
而在整個三百篇詩經之中,歌頌諸夏英雄抗擊夷狄、打擊夷狄、征服夷狄和毀滅夷狄的數不勝數。
《春秋》之中,這種態度更是顯而易見的。
哪怕是穀梁學派也不得不承認——夷狄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春秋內魯而外諸侯,內諸夏而外夷狄,江公以為然否?”張越問道。
江升聞言,拄著拐杖,想了片刻,最終不得不點頭。
“那春秋之義,尊王攘夷,江公可認同?”張越又問道。
江升動了動嘴皮子,他知道,自己不該回答這個問題。
因為這是個陷阱。
但他不得不答,因為這是大是大非的問題。
而且,太子和長孫就在旁邊看著,他要不答,或者回答說不是。
明天,這博望苑裡就要血流成河了。
不用天子動手,憤怒的長安士民就能將整個博望苑的穀梁文人撕碎了!
尊王攘夷你都敢說不是?
你還是人嗎?
嚴重一點,上綱上線一點,都可以宣布開除他們出中國了。
“然……”江升低著頭,握著拐杖的手都在顫栗了。
沒辦法,人家是侍中,是天子親信,更是長孫輔佐大臣,連太子也很喜歡。
可謂是集天家恩寵於一身,僅僅是這個地位,就使得他不敢用從前對付和敷衍公羊學派的辦法來敷衍和對付了。
但是……
逼迫吾承認春秋內諸夏外夷狄又如何?
強按著我的頭,讓我認可尊王攘夷乃春秋之義,又怎麼樣?
當今天下,士人大夫不都是這樣以為的嗎?
穀梁學派也從來沒有說不認可,更從來沒有說不承認。
打擦邊球這種事情,乃是一個文人與生俱來的本能。
特彆是儒家,天生就會!
不然韓非子也不會說:儒以文亂法了。
張越嘴角微微上翹,他等的就是江升的這一句話!
“既然江公也認同春秋之義,內諸夏外夷狄,尊王攘夷乃孔子之教……”張越長身而拜,道:“那晚輩懇請江公從此約束門徒,不要再鼓噪和親,宣揚‘莫如和親便’……”
“此春秋之義也,尊尊親親之道!”
“為天子諱,為中國諱,為諸夏諱,故請江公從此不要再議論和宣揚王師征伐夷狄藩國時的‘過激動作’……”
你穀梁學派不是最擅長親親相隱嗎?
那到國家和民族的層麵,是不是也要親親相隱?
這一擊,正中要害!
暴擊!
傷害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