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漸深,但太學的官邸之中,依舊燈火通明。
自元朔六年始建以來,太學已經走過了三十一個春秋。
五經博士們,也換了好幾批了。
但太學的嚴肅、莊嚴與神聖,始終不曾褪色。
能進入這裡的每一個人,都是千挑萬選,經過了縣、郡、太常卿的層層篩選。
確保了所有人,都一定是德智體美全麵發展的精英。
頂尖的一流學者,未來的學閥頭子!
但現在,太學的這個大廳內,原本的莊嚴、肅穆與神聖氣氛蕩然無存。
漢《春秋》博士董越,就像一個小孩子般,撫摸著自己麵的一枚枚竹簡,如同看著心愛之人的情書一樣,凝視著每一個文字,眼中綻放著似火的熱忱。
夫子說:朝聞道,夕死可矣!
現在,董越終於知道這句話的意思了!
他現在就有這種感覺,能看到這二十八條春秋大義,便是現在死了,此生亦無憾矣!
“二十八義,每一條都無可挑剔,無可辯駁,便使子夏先生在世,恐亦不能削其半字……”董越感慨萬千,激動的說道。
弟子們肅然而立,持禮而拜,紛紛道:“此天之授我公羊學也,謹為老師賀!為天下賀!”
若在之前,還有人可能會不以為然,會想要在這些文字裡挑骨頭。
但,當大家看過這二十八條春秋大義及其條例、出處之後。
所有人的內心,都如被洪鐘大呂所震動。
甚至有人在看完這二十八條春秋大義後,淚流滿麵,痛哭流涕,大呼:此夫子假張生之手而教我等矣!
沒辦法,誰叫這二十八條春秋大義,每一條都是從公羊學派的核心思想與核心理念出發,緊扣春秋之事,借事喻義,條條直指大道,直擊本心。
更誇張的是,這二十八條大義還能前後呼應,彼此映照,自成體係。
有人甚至,有感覺,隻要自己按照這二十八條大義去實踐自身,那麼,自己也可以近道了!
董越卻是凝視著這些文字,對弟子們道:“諸生,今夜我等星夜整理,將這二十八條春秋大義重新整理、排序,然後獻給天子!”
當然得獻給天子了!
這是文教盛世!
更是進一步鞏固和加強公羊學派在大漢政壇上的話語權和對輿論的控製權的最好辦法!
得讓天下人,都知道——吾輩公羊之士,可不僅僅隻是會讖諱而已。
我們也有自己的經義了!
夫子之微言大義,必將光耀寰宇,教化萬民!
而繼自己祖父之後,公羊學又將迎來一次盛世,一次大爆發!
想到這裡,董越就難免心潮澎湃,難以自已,連握筆的手,都有些顫抖了。
“老師……”一個弟子忽然問道:“要不要將這個張子重的名字也署上?”
董越微微猶豫了一下,隨即就斬釘截鐵的道:“當然要署名了!”
那個年輕人,無論如何也要挖到太學來!
讓他來做公羊學的衣缽傳人!
想來,他也應該會非常樂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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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裡。
長擎連枝燈的燭火,照亮了石德的臉龐。
“聽說今日有人在太學門口邀戰公羊學派?”石德輕聲的說著:“都給吾說說,究竟是什麼情況?”
“諾……”十餘位官吏,儘皆恭身而拜。
“太傅……事情是這樣的……”一個文士恭身作揖,彙報道:“臣(漢代除了大臣麵對君王要自稱臣外,列侯、諸侯的家臣,麵對家主也要稱臣)今日自覆盎門前往博望苑途中,偶見有一自號‘南陵張子重’之黃老士子,舉牌於太學門口,自稱其於長楊宮外受辱,是故來太學雪恥……”
其他人聽了,都在心中發笑。
一個黃老之士,居然膽敢跑到太學門口挑釁?
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
天下誰不知道,太學,那是公羊學派的地盤。
而公羊學派的人,素來以勇悍著稱!
尤其是董仲舒的徒子徒孫們,戰鬥力堪比武人!
現在,居然有黃老學派的士子去挑釁,那不是找死嗎?
但知道的實情的人,嘴裡都是滿滿的苦澀之味。
尤其是那個文士,他低聲道:“其後,太學生呂溫便出來迎戰了……”
“呂溫啊……呂步舒的兒子……”有交遊廣闊的人低聲道:“呂步舒雖然是個笨蛋,但他這個兒子卻是英才!”
“嗯!”另有人接口道:“吾聽說,天子似乎有意,在未來讓此子進蘭台,跟霍令君學習政務……”
“此子出馬,那黃老士子必敗無疑……”這人低聲說著,心裡麵滿腹疑慮。
呂溫可是太學中公認的學問、功課最好的學生了。
在他的認知之中,哪怕是自己,也未必能在學術上辯倒對方。
那麼,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讓太傅如此鄭重呢?
這人立刻將注意力,集中到那文士身上。
隻聽文士苦笑著道:“呂溫出馬,不過一合,便為那黃老士子所懾服,甘拜下風!”
“啊!”許多人詫異萬分。
黃老學派,不早就是一隻死鳥了嗎?
汲黯死後,整個黃老學派,一個能打的也沒有。
統統是頑固不化的老頭子和一堆整天神神道道的老莊思想深度沉迷病患者。
怎麼不聲不響的就出了一個可以一合就讓呂溫這樣的公羊學派天才也俯首稱臣的大能了?
難道是留候(張良)再世,瓚候(蕭何)複生,北平候(張蒼)從墳墓爬出來了?
“那黃老士子,是以二十八條春秋大義及其條例,令呂溫束手的……”文人低頭說道:“臣在旁聽聞,就已經聽到了四條……”
“分彆是:大複仇、尊王、攘夷、貴死義!”
轟!
就像一個boom,在這客廳炸響。
幾乎所有人都隻覺得眼前一花,幾欲昏厥。
在坐的,幾乎都是穀梁學派,或者親近穀梁學派的士子、官吏。
大家都知道,穀梁學派能夠在公羊學派的強力打壓和排擠之下,到今天依舊可以活蹦亂跳,可以正常的參與政治。
靠的不是公羊的儒生仁慈。
而是自身的優勢!
穀梁學派重經義,這吸引和影響了很多貴族大臣。
特彆是當朝太子。
然而,假如公羊學派,也開始玩經義了。
也開始在經義上鑽研了。
一旦被他們鑽研出什麼東西,那就糟糕透頂……
就連石德聞言,也是握緊了拳頭,忍不住有些失態,問道:“那個黃老士子是什麼人?”
“是一個不足二十的年輕人……”中年文士低頭答道:“其自稱南陵長水鄉甲亭人士……”
“不足二十歲?”石德猛的站起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個不足二十歲的年輕人,懾服了太學的天之驕子,還留下了二十八條微言大義?特麼這個人還是黃老學派的???
有沒有搞錯啊!
難道,國朝又要出一個張湯了?
無論如何,石德知道,自己必須謹慎麵對和處理這個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