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日晚上,永壽宮中傳來消息,奏請擁立宋王的奏章被楊皇後駁回。消息如同旋風一般傳開。
小時雍坊中,吏部侍郎、翰林院掌院學士蕭丕家中,蕭學士正在雍治十七年的狀元瞿煒在書房中喝茶。
瞿煒一身文士衫,三十二歲,儀表出眾,曬笑道:“果不其然。”他昨日在皇極殿外堵賈環,全程參與。今日廷推,他亦在場。彆管各方力量的想法如何,最終,都避不開一個事實:燕王作為皇位候選人被推出。
楊侍郎故意提起衛王,隻怕得到賈環授意。其實是為突出燕王的身份。而胡秉用更是無恥之徒,甘當賈環的走狗!
而現在,賈環用楊皇後的名義拒絕宋王繼位,令群臣再經受一次挫折。這番連消帶打之下,將群臣反抗的意誌再消磨。
蕭學士淡然的一笑,“賈環還不至於傻到同意吧?局麵又僵持住了啊。看他怎麼糊弄吧。”
弑君者當然要殺!否則,綱紀在何處?但是,賈環手握兵權,百官能如何?他是傾向於秋後算賬。當前,隻要有一個可以糊弄百官的理由,這場政治遊戲即可結束。
百官不滿賈環弑君是真的。但有多少人,會舍棄官位、生命,和賈環抗衡到底?縱觀曆史上,如此多的政變,朝廷百官都是誓死不屈?看個人的選擇罷。
瞿煒笑一笑,喝著茶。和他一科的羅向陽,紀澄都參與此事中。永清公主的駙馬傅正蒙更是被殺掉。
清流們一直在鼓噪要嚴懲賈環。若是群臣在這裡退一步,則可結束僵局。賈環還能忍受那些清流多久?賈環今天傍晚回府,在四時坊中,再次遇刺。
他和蕭學士都是旁觀者,賈環看起來除了當靶子挨罵外,也是一個旁觀者。但實際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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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漸漸的深了。大時雍坊中,費敏政在書房裡,徘徊著。下午時,他便擔心賈環不會同意宋王繼位,現在果然如此。他該怎麼辦?他有流血犧牲的覺悟,但這能阻止賈環嗎?
“咚…”
老仆在門外敲門,進來彙報道:“老爺,有客來訪。”將手中的名帖遞過來。
費敏政臉色一變,在宵禁之時,還能來拜訪的,除了賈環還有誰?正要嚴詞拒絕,目光掃到名帖上,卻是一科的同年,戊戌會試第一名,殿試二甲第一,同為翰林的廣東順德人陸儲。
“怎麼會是他?”費敏政壓下心裡的疑惑,吩咐道:“請他去廳中。”
費敏政居住的院落不過三進。他走至前院的花廳中。略等片刻,便見陸儲在老仆帶領下進來。起身相迎,直言道:“陸叔厚若是為賈環做說客,那就免開尊口。”
陸儲三十四歲,容貌普通,微笑著拱手一禮,道:“子允,是否為說客,待會再說。讓我先喝口茶。”
這話說的費狀元不好拒絕。待分賓主坐下,寒暄幾句後,陸儲悠然的放下茶杯,問道:“子允,你還要不要大局?”
費敏政冷笑,情緒強烈的反問道:“叔厚,什麼大局?承認賈環弑君無罪的大局?承認賈環篡位的大局?”
陸儲嗬嗬一笑,道:“子允,聽我把話說完。如今帝位空懸,齊總督以左都禦史位領朝政。名不正,言不順!西域來信,波斯帝國皇帝阿巴斯派十萬大軍入侵河中。朝廷要如何應對?”
費狀元微怔,看著陸儲的眼睛,認真的道:“此話當真?”
陸儲點頭,歎道:“這原是賈環的自保之策。他去年回京前,派使者前往巴格達訓斥波斯皇帝。結果可想而知!齊總督現在人在中樞,西域諸將並無明確的統屬。打起來必定要輸。子允,中樞要快點穩定下來啊!時間拖不起。”
費狀元默然無語。他若是無恥之徒,現在可以說,“關我何事?”但實際情況是,廟堂諸公,除卻華、宋兩係拚命反抗外。隻怕早就有想妥協者。看看北靜王他們的態度?
這些人隻是顧忌著朝野輿論,沒有明說支持賈環。所謂朝野輿論,其實就是現在以他為首的清流們。
但,當日賈環起兵造反時,怎麼沒人給賈環說一句:要以大局為重?現在卻用大局來框他。君子可以欺之以方,是吧?
陸儲再勸道:“子允,如今光靠罵,解決不了問題。要妥協啊!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費狀元剖白道:“叔厚,天子待我不薄啊!賈環不該弑君的!十年不晚?嗬嗬,那隻是自欺欺人罷。如今賈環的勢力就如此強盛,十年之後呢?他的政治手腕,你我又不是沒見過?屆時,哪有希望懲罰他?癡人說夢!”
現在就是賈環最虛弱、最弱小的時候!
陸儲沉吟著。費子允確實很有水平,看問題很透徹。
賈環和廣州十三商行的領袖伍觀恒交好。晚上到府和他談一談。賈環說的很透徹:不想殺人,以至於天下動蕩。所以,他才來做這個說客。西域的消息,是他從賈環口中聽說的。
半響後,費狀元問道:“叔厚,既然是妥協,賈環開出什麼樣的條件?”他的底線是:賈環絕不能篡位。
陸儲道:“賈子玉讓我轉告你。請你放心,他絕不會篡位!他說,當皇帝太累。”
費狀元一怔:當皇帝太累?江山如畫,自古多少英雄豪傑為之折腰?竟然會有人說當皇帝太累?但,以他所認識的賈環,這有八成是真心話。
賈環的履曆,事跡,他自是一清二楚!賈環是本朝的詩詞大家,天下矚目。賈環自雍治十三年中探花出仕,自此七年來,仕途全是被動的向前。
在京中為官時,賈環時常請假,或者遲到、早退。他的俸祿基本被罰光。
少頃,費狀元微微回過神。感覺歸感覺。但他不可能因為這一句話就信賈環不會篡位,他已非青澀的政壇菜鳥。緩緩的道:“我如何確認?”
陸儲一笑,費子允的反應還真和賈環說的一樣,道:“你明日看著即可。若不和你的意,你再鬨便是。”
費狀元輕輕的點頭,道:“我袖手旁觀可以。但我管不了其他人。”
楊皇後拒絕宋王繼位又如何?隻要宋王堅持,就可以帶著支持者們大鬨一場。真以為,楊皇後一個批複,就會讓朝臣們屈服?
陸儲鬆一口氣,他的任務完成,拱手道:“你等著看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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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日的夜晚,再一次走過。夜色中有太多的事情發生。武英殿中賈環接到傳信,陸儲說動費狀元。他頒布命令,結束代號為“悟空”的行動。接下來的行動,代號:升龍。
黎明的微亮,照在南三所。暮春的清晨,有些涼爽,各處殿宇在黎明中靜謐的佇立著。
西所中,宋王一覺酣甜。他在夢到他登基為帝,穿著明黃色的天子冕服,在皇極殿中,麵南而立,俯視著丹陛下的群臣,“萬歲萬歲萬萬歲”的高呼聲將他包圍,掩埋。
他抬手道:“諸卿平身!”他腦子裡還想說,將賈環推出去斬首時。但他就跟著這句“平身”醒過來。
宋王嘴角還帶著笑。這要是真的多好!但,昨晚便有消息,楊皇後拒絕發懿旨讓他繼位。這讓他很不滿。
宋王正這樣想著,突然感覺身上有些黏糊糊的,他在薄薄的絲綢被下動了動,眼睛看去,就看到床單上全是血。蓋著被單的他,就仿佛腳被人截斷了一般。
“啊…”
“啊…”
淒厲的叫聲,在瞬間響徹整個西所。守候在宋王臥室外的太監快步衝進來,就見床榻上宋王全身是血的坐在床榻上,而他身邊,有一顆碩大的、血淋淋的狗頭。正是宋王的愛犬!
京中有鬥犬的圈子。這隻狗,原本應該在宋王位於外城的彆院中。
“啊…”
宋王竭儘全力的嘶嚎著,全身不由自主的顫抖著,他內心裡恐懼的無以複加!他在睡夢中,賈環既然能將狗頭放在他身邊,那他的人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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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的金城坊中,清晨起來,繁禦史整理著官服,準備出門。
昨夜裡,賈環操縱楊皇後,拒絕群臣廷推的宋王繼位,這個消息早就傳遍京城官場。他亦收到消息。
但是,賈環何其的天真!廷推,代表著朝中重臣們的選擇。就算楊皇後拒絕又如何?大臣們不鬨嗎?他是打定主意,今天一定要鬨個痛快!
最好是順勢將宋王推上王位。那他們這些宋係、華係的官員的身家前程就算是保住。
繁禦史推開門,就見門口站著兩名錦衣衛,禁不住一愣,隨即勃然大怒,咆哮道:“你們在本官家門口做什麼?誰讓你們來的?錦衣衛膽敢暗害朝廷命官?”
兩名錦衣衛校尉咧嘴一笑,伸手就將繁禦史給架住,麻利的將他捆起來,堵住嘴巴,道:“國子監中今天開了一個學習班,奉我家千戶令,請繁大人走一遭吧!”
錦衣衛將繁禦史塞進一頂小轎中,抬著往城北的國子監而去。如此一幕,正發生在京中各處,包括賈環的同年好友唐道賓都被請到國子監中“喝茶”。
國子監祭酒為魏翰林魏源質。他是大師兄公孫亮的嶽父,賈環的房師。此次輿論風波中,曆來愛鬨事的監生們,並沒有參與。
今日,距離賈環起兵過去兩天了。科道言官、中低層的官員中,誰是死硬分子,誰是罵賈環的中堅,早就被秦弘圖的諜報司和錦衣衛查的一清二楚。
或許,前日在皇極殿外,罵賈環罵的如此之歡時,他們並沒有想到此時!像瞿煒那樣劃水、圍觀的官員,就不會有這種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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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陽噴薄而出,金紅色的光芒萬丈,灑落在京師中。三月二十四日,天晴。無風。
一個個的朝臣們在朝霞中從府邸裡出來,走在不同的街道上,不約而同的再次彙聚在皇極殿中,昨夜楊皇後拒絕同意宋王繼位的消息已經傳出。
那麼,帝位該歸誰?朝臣們想要一個結果。三天的時間過去,賈環弑君的強烈衝擊,開始退去。而隨著波斯帝國出兵河中的消息在京中擴散,帝位歸屬,迫在眉睫!
約早上六點四十許,齊馳從西華門進入皇城中,過武英殿門口,穿過皇極門,廣場,金水橋,丹陛,踏進皇極殿中。此時,早就抵達的官員約有兩百餘人。
官員們目光紛紛看過來。齊總督威望漸隆。將近靈前,翰林方陣中的周慎行行禮,揚聲問道:“齊大人,宋王被太後拒絕,現在我等該如何?”
齊馳點點頭,並不表態,祭拜天子後,站在左側之首的位置閉目養神。少頃,殿中的官員越聚越多,廟堂諸公都到。陝西道掌道禦史高昌隆被齊馳指定為監察禦史,令百官保持肅靜。
齊馳這才開口,道:“去請宋王過來。”
翰林院的方陣中,蕭學士冷眼旁觀。心中疑惑。難道賈環沒有齊馳談過?這絕對不符合邏輯的!
片刻後,去請宋王的鴻臚寺的官員快步進來,道:“齊大人,宋王殿下不在偏殿裡,而是還在南三所。宋王殿下自稱德才不足以為天子。向諸位老大人請辭。”
“啊?”皇極殿中,四百多名官員頓時一片嘩然聲。這又是鬨那般?還有這樣的事?
蕭學士心中頓時恍然,原來是這樣。釜底抽薪啊!宋王都不願意再當皇帝,大臣們怎麼折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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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原因就查清楚,傳到皇極殿中:宋王的愛犬昨夜被人殺了,他和狗頭睡了一晚,因而嚇的退縮。
皇極殿中,隨著禦史的彈壓,嘈雜起來的場麵慢慢的安靜。刑部侍郎施世俊極其不滿的道:“賈環未免做的太過分。竟然敢如此威脅皇子!他眼裡還有沒有禮法?”
這事他不管是誰做的,先扣給賈環再說。他們華係、宋係的頭麵人物都商量好,聯合起來推舉楚王。但,宋王登基,遠好過燕王。他很賣力氣的指責賈環。
“那前夜裡燕王住所的一個太監被漢王府毒殺,也是眼中沒有禮法?”一個聲音,很突兀的在皇極殿門口響起。施世俊一下子給問住,沒有回答。
皇極殿中的大臣們本來都在看向前麵,聽到門口有人詰難。眾人的目光彙聚過去:就見一個瘦高的男子站在門口!他正背對著徐徐升起的朝陽,身上仿佛染著金紅色的光芒!
賈環邁步跨過門檻。眾人這時看清:他一身水藍色的長衫,身姿消瘦而挺拔。頭戴唐巾,容貌普通。神情沉靜,步履從容。
身材魁梧的楊大眼亦步亦趨的跟在他身後。保護他的安全。
“是賈環!”“是他!”安靜下來沒一會的皇極殿再次沸騰起來。大部分官員都沒想到賈環竟然膽敢在此時進入皇極殿!這裡是暴風眼、火山口!
費狀元看著走進來的賈環,壓製著心中呼喊的衝動。他答應今日等著看。
賈環一直走到朝臣班次的前列,向齊馳作揖行禮,道:“齊大人,我說幾句話就走。”
齊馳看著賈環,緩緩的點頭,沉聲道:“好。”能否成功,就在此一舉。
陝西道掌道禦史高昌隆嗬斥喧嘩的官員們,“肅靜,不可有失大臣體統!”將場麵再次彈壓下來。
賈環背對群臣,平靜的等著。這時,側身問禮部尚書曾縉道:“曾尚書以為燕王有繼承皇位的資格嗎?”
禮法上的事,禮部尚書自然有發言權。曾縉斟酌著字句,“燕王為天子血脈,宮中記錄在案,身份確鑿無疑。自古有嫡立嫡,無嫡立長。燕王排在楚王、宋王、衛王之後。”
他給了一個中庸的答案。
賈環麵對群臣,朗聲道:“宋王不願意為帝。昨日廷推以燕王得票最高。諸位所疑慮者,無非是我是燕王的老師。若燕王為帝,我必然執掌朝政。
我在此承諾,一日燕王為天子,我終此朝不為官。諸位,再次廷推吧!讓我看看你們的選擇!”說完,賈環拱拱手,走出皇極殿,到殿外等結果。
或許,是刺頭都請去喝茶,或許,是賈環走的太快,或許,是百官們沒有反應過來,並沒有人問賈環:若燕王死了呢?他一路走出去,留下一個背影。
齊馳和重臣們商議後,再次廷推。結果以燕王得票最高。拿到二十四票。
皇極殿中就此一片嘩然。
賈環昨夜和成國公、占城候、趙尚書等人都談過。所以,才會有這樣的結果!但這個廷推結果,令許多中低層的官員一時間,在感情上難以接受。
費敏政走出列,將頭上的官帽子丟在地上,麵帶譏諷,激憤的道:“既然諸公心中早有定論,這新朝的官,在下不當也罷!”
他此時知道賈環的退讓是什麼。如果賈環二三十年不在官場中,他就算可以暗中操作,但離篡位的標準還遠的很!他認可這個退讓。但是,他心裡不痛快。
費狀元開頭,又有八十多名官員當場辭職走人。以李康適、施世俊等人為首的華黨、宋黨為主。而十年寒窗,激憤的不要官帽子的人,是少數。
皇極殿中的質疑、吵鬨,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的消失,漸漸的安靜下來。
燕王寧淅被人從偏殿,請到正殿中。
齊馳讓燕王站在雍治天子的靈前,麵向百官。然後,跪下來,三叩九拜:“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六部尚書,並侍郎們跟著跪下來。隨後,百官們跪拜叩首行禮:“萬歲萬歲萬萬歲!”這聲音在皇極殿中回蕩著。聲勢浩大!
燕王寧淅站在殿中,茫然的看著群臣。聽著這“萬歲”聲。一切仿佛都變得不真實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