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彎新月緩緩的走至正中,春風在夜幕下吹拂過皇城的重簷。夜色下的街道中,一名奴仆縱馬狂奔,打破夜中的平靜。如趙尚書拜訪衛大學士一般,在宵禁來臨前,京城的各種力量,正在抓緊時間串聯。
為推選帝位人選溝通、利益交換;同樣的,亦有人為如何處置賈環而奔走、呐喊。這當前京中的兩個核心議題。
以漢王府為首的保皇勢力,衰落的新武勳集團,中立的成國公,以費狀元為首的清流們,華黨,宋黨,衛係…等等,各方都有自己的訴求。
月華如水,柔和的灑落在京城中。帝位空懸一日後,在這靜謐的夜晚中,正呈現著權力更迭時的亂象!陰謀、暗殺如同蛛網一般交織,如同陰影籠罩在京中各處,。
昨夜賈環起兵,京中局勢山崩地裂,如同火山迸發,熔岩奔湧而下,帶著毀滅、鮮血。這是賈環的憤怒、複仇!但,就像是一場大戲的高--潮結束,餘波震蕩不止。
京中當前正處在這樣的時間段中。
然而,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在白天皇極殿內外賈環謀劃後,這種亂象,並沒有偏離航道,將會安定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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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皇極殿東側南三所,約晚上九時許,各處屋舍中燈火通明。宋王、衛王、燕王等二十多位皇子現居住在此。行過冠禮的成年皇子有二十位。
南三所,分西所、中所、東所。原為東宮所在。名:慈慶宮。但七年前,前太子叛亂後,這裡便沒住人。後雍治天子改名:南三所。住在這裡的政治意義非同小可。
在朝臣們的眼中,這裡住的都是大周皇位的候選者。而如最年長的宋王,暗自裡心中更是激動難言。西所之中,時年三十歲的宋王,在書桌邊讀著《春秋》。
他讀《春秋》,有寓意,但隻是裝個樣子,心思不在書本上。他此刻,心潮澎湃!
他內心深處對皇位有著野望!在他看來,今日賈環在皇極殿外被翰林侍講費敏政帶著百官罵走,這是文官們的勝利!而他此時是皇長子。他可以登基嗎?
“老許,你進來。”宋王低聲將他的貼身太監叫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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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所。簡樸的臥室中,燕王寧淅一身孝服,坐在交椅上,和來探望他的賈貴妃說著話。
正房的臥室中,東西兩排粗壯的白蠟,燃燒著。將室內照的燈火通明。桌幾邊,賈元春一身孝服,杏目桃腮。抱琴、黎威、馮瑾等太監、宮女侍奉在側。
夜晚時分,燕王等皇子從皇極殿中回來,到南三所稍作休息。燕王因元妃執掌六宮的緣故,居住在最為矚目的中所。他的一個小太監在試茶水時被毒死。
賈元春柔聲安撫著燕王的情緒,叮囑著眾太監們,看著明顯受到刺激的寧淅,想一想,輕聲道:“淅哥兒,皇宮裡往日便亂。何況現在?你師父戌初時分,在宣武門還遭到刺殺…”
“啊…”寧淅驚的站起來,問道:“姨娘,先生他沒事吧?”即便他現在心中慌亂,但還是關心著先生的安危。
他早前沒有出宮時,因母親、先生的緣故,就得到貴妃的照顧。他的婚禮是貴妃作為長輩操持的。他和王妃成婚時,二拜高堂,便是拜的貴妃。
元春輕輕的搖頭,“你師父他沒事。淅哥兒,會過去的!”
會過去嗎?她並不知道。或許,結果並不會很好。或許,會是如三弟弟的意。她大仇已報,便是死,也沒什麼。
元春細致的交代寧淅的起居後,將她的大太監黎威留下來。這才離開。
夜色中,南三所中所裡的燈光點點,那點點燈光,似乎會在春風中熄滅一般。
帝位的爭奪,從來沒有溫情脈脈的!都是伴隨著流血。武力,外加權謀的較量。賈環遇刺,寧淅在宮中,嚴防被人毒殺,都是皇帝死後權力交接、鬥爭時的一個縮影。
帝位歸屬,何時可以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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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漫長夜徐徐的過去。新的一天到來。各大臣們,再次往皇極殿中祭拜天子,同時廷議,推舉新帝。齊馳並六部尚書一起決定,在今日廷推天子。國不可一日無君!
參與廷推的人選有:左都禦史,六部尚書、侍郎,大理寺寺卿、通政使,科道,國子監祭酒、五軍都督府都督同知、成國公。
沒有廷議資格的官員們亦留在皇極殿中。如翰林院蔡宜,費敏政、周慎行等。科道言官:都察院右僉都禦史李斯、刑科給事中範錫爵、繁禦史等。如皇族的漢王、魏王等。
昨夜賈環遇刺的事,仿佛沒有發生一般。
大約五百多人彙聚在雄偉、華麗的皇極殿中,見證著這曆史性的廷推。緋袍、青袍、綠袍,文左武右,一個個方陣如常朝時排列在殿中。殿外錦衣衛校尉侍衛。
齊馳一身緋袍,站在群臣班次之首,讓監察禦史點名,見參與廷議的官員們都已到,簡單的道:“開始吧。”
廷推曆來是由吏部尚書主持,但此時,齊馳當任不讓。群臣推選出數個人選,給天子挑選。一般慣例是得票最高者會得到官職。當然,要看天子的選擇。
譬如明史:萬曆二十六年,吏部尚書蔡國珍罷免,廷推七人,李戴居末,帝特擢之。
吏部尚書殷鵬沒有和齊馳爭。他的威望,資曆都不如齊馳。齊馳有平定西域、漠北的大功。雖然京城人皆儘之,平定西域首功是賈環。但漠北之功,滅諸胡,亦是不世之功。
殷鵬目光微微下垂,看著殿中的金磚。想著他的心思。昨天晚上賈環來拜訪過他。宵禁,是賈環頒布的,由衛所軍執行。當然不會禁賈環。
廷推的第一步,是由重臣們提出人選。而如十三道掌道禦史、六科都給事中,僉都禦史、國子監祭酒,這些人並沒有提名權。
吏部侍郎、翰林院掌院學士瀟丕率先開口,“齊大人,今日不同往日,乃是共議天子人選。天不無二日。本官認為,理當隻選一人呈報給太後。”
太後是怎麼回事,朝堂裡的大臣們心知肚明!這隻是個幌子!皇帝的人選,何時輪得到太後做主?
同時,廟堂諸公心裡都有數,楊皇後在賈環的掌控中。說是呈報太後,其實是呈報給賈環。廟堂大佬,沒有人是蠢的。但袞袞諸公還是願意走廷推程序,和賈環在規則內博弈!
第一,功名利祿,從古自今,有多少人看得穿?第二,這其中未必沒有“十年不晚”的隱忍心思。青史上比比皆是!第三,對賈環不滿的朝臣們,此時並不具備掀翻桌子的能力。
齊馳點頭道:“此是正理。”這局公正的話,令皇極殿中他的聲望再高幾分。朝中不少人擔心齊總督和賈環沆瀣一氣。若是報上去數個人選,楊皇後直接選擇燕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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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臣附和,確定隻廷推一人後,大理寺寺卿李康適出聲道:“本官推選楚王。楚王為天子嫡子,天下再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人選。”刑部侍郎施世俊、和漢王等人目光交流了一下。他們同屬保皇黨。
武臣陣列前排,北靜王水溶當即駁斥道:“嶺南至京中要等到何時?國家大事,豈可遷延時日?遲則生變。地方上未必不會亂。諸位不可不察!”
兵部侍郎占城候譏諷道:“那依水王爺的意思,直接推舉燕王好了。我們廷議什麼?”占城候此時為新武勳集團的旗幟。誰不知道北靜王和賈府世交?而賈環起兵的口號,就是立燕王!燕王是賈環的弟子,立燕王,和賈環自己當皇帝,有多大的區彆?
北靜王不置可否,沒和占城候辯論。推不推燕王,不會由他口裡說出來。他有顧忌。
而皇極殿中一片嘩然。費狀元出列,躬身行禮,懇切的道:“諸位大人,皆是國之重臣,豈可令我朝有篡位之事?”當即,出列聲援者十幾人。
齊馳神情肅然,掃視著群臣,道:“廷議之時,無關人等不得乾擾廷議進行。否則逐出殿外。”將聲浪壓下去後,再道:“本官推舉宋王。宋王為皇長子。以禮法而言,理當繼位。”
這個提議,不少官員心中以為然。楚王距離京城太遠了。現在可並非明武宗時。等幾個月,隻怕地方上不靖。
工部侍郎楊建天道:“本官推舉衛王。宋王固然為皇長子,然而其出身低下,其母不過為宮女,學問稀鬆,非人君之相。”楊侍郎與賈府有舊。他和賈政的私交不錯。
這句話,要是讓偏殿裡候著的宋王知道,估計殺了楊侍郎的心都有。賈環原來那個時空中,康麻子就是以這樣的理由,把八皇子給否掉。
這時,禮部右侍郎胡璁出列道:“楊侍郎的話,在下不敢苟同。若論身份尊貴,京中諸皇子誰比得上燕王?燕王為周貴妃之子。在下推舉燕王。”
曾經的紅人黨,以拍天子馬屁,後投靠華墨進升的胡侍郎這句話說的非常在道理。確實,若以母親的身份論,燕王最貴。但是,皇極殿中瞬間一片罵聲!
刑部左侍郎袁壕,右僉都禦史李斯,俱是錯愕的看著胡璁。這…。然後,仿佛明白了。他們原為紅人黨中堅。以袁壕為首。後與袁侍郎分道揚鑣。
殿中,科道言官陣中,有人罵道:“胡秉用,你甘當為賈環走狗是嗎?”
胡璁對罵聲不以為意,反駁道:“燕王非天子血脈乎?”當年他為紅人黨時,科道言官們罵他的時候少了?
在爭吵一個時辰後,齊馳主持,以楚王、宋王、衛王、燕王四人為候選人進行投票。總計有四十六票,以宋王得票最高。燕王次之,楚王第三,衛王第四。
齊馳將結果通報給衛弘一聲,再將結果以奏章的形式,由袁琪袁公公呈給楊皇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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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上午七時許開始廷推,至下午兩點,廷推才結束。期間、罵聲、爭吵聲不必細敘。饑腸轆轆的大臣們,自皇極殿中陸續的離開。回府或者在外吃飯。
如今,京城普通百姓的生活秩序並沒有受到乾擾,但官場秩序還沒有確立。很少有官員會在這時按時上下班。
戶部主事唐道賓和費狀元等人一起出皇極殿,過金水橋、廣場,出皇極門、午門,從長安左門出皇城。一行人邊走邊談。氣氛略輕鬆。畢竟,群臣推出的人選符合儒家禮法:皇長子。
唐道賓道:“子允以為今日廷議結果如何?”他雖然為賈環同年,向來交好,但他絕不會允許賈環篡位。
費敏政看看身邊神情輕鬆的同仁,忍不住澆冷水:“我擔心賈環不會同意。”
一名翰林道:“那咱們就繼續堵著罵他。”
這話說的同行的十幾人都笑起來。眾人出長安左門,沒有回衙門,至棋盤街中吃飯。
消息隨後擴散出去。京城中稍微有點政治敏感度的人都會關注今日的廷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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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極殿偏殿之中,二十多位皇子正聚攏在這裡,相互交談、譏諷或者起哄。皇子們聚在一起,一團和氣怎麼可能?
稍後,正殿中的消息傳來。
宋王臉上的笑容綻開,接受著一眾皇子們的道賀。
隨後,他走到偏殿的正中,環視著殿中的各位皇子,滿麵春風的高聲許諾:“本王若為天子,斷然不會虧待諸位弟弟。當此之時,有亂臣弑君,正是我們寧氏皇族團結奮進之時!”
衛王神情複雜,對身邊的寧淅道:“看他得意的樣子?寧淅,你那位先生真是個廢物啊!手握京中兵權,居然還讓你的皇位給彆人摘走。”
他心中充滿著惡毒的情緒。
寧淅緊緊的抿主嘴。他雖然不想當天子,住在南三所裡感到害怕,但他給賈環教過曆史,非常清楚,若新帝登基,他的日子不會好過。先生的結局更不會好。
他沒回答衛王。他知道:以先生的能力,事情斷不會如此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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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夕陽,照射在永壽宮的琉璃瓦上。永壽宮中的太監、宮女被換個乾淨。
寢殿中,楊皇後形容憔悴的倚靠在軟榻上,不時的流淚:她兒子死了。齊馳代表群臣遞進來的奏章,就擺放在書桌上。
蜀王寧恪看著楊皇後的模樣,一天的時間過去,她就仿佛蒼老十歲一般。心中痛苦難言。壓著眼眶裡的淚水,安慰道:“母後,彩兒她們都沒事,隻是隔在慈寧宮裡。你千萬要保重。”
慈寧宮,是太後的住所。
他去武英殿想見賈環,賈環沒有見他。他到城北京營見過沈遷。得知賈環的意圖。和瀟妹的判斷一模一樣:現在,母後不能死,將被尊為太後。但若是不配合,則將聲名儘毀。
楊皇後嗚咽的哭泣道:“恪兒,淵兒死了啊。”
蜀王妃沈秀兒沉默的坐在下首的椅中,看著痛徹心扉的楊皇後,心中感慨難言。賈環的報複確實很啊!不殺楊皇後,比殺了她還難受。若當日她沒害賈皇子…
“唉…”蜀王寧恪安撫著。他心中焉能無恨?但他能看著母後死去?或者,背負“水性楊花”的罵名嗎?不能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