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坡齋中,賈環“穩”住了賈政,請賈政動用賈府的資源、人脈幫他打聽京城中的消息。隨後,他回到了望月居。
此時,午飯時間已經過了大半。精美的院落中,晴雯、如意、彩霞三個大丫鬟還眼巴巴的在正廳裡等著他吃飯。餐桌上的飯菜都已經涼了。去之前,他還吩咐晴雯擺飯來著,誰想到會聽到這麼個的消息?
晴雯本來有些不高興,坐著生悶氣,但見賈環沉吟著進來,心事重重的模樣,心裡氣頓時消了幾分,起身脆聲道:“三爺,我去讓李媽媽熱下飯菜。”
賈環擺擺手,道:“你們自己吃,我去書房裡。等會送一份飯菜給我。”從正廳裡去了書房。
晴雯、如意、彩霞對視一眼,心中微沉:三爺這是遇到事了。隨後的下午,她們得知了消息的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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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房中,暮春之季的眼光從精美的窗欄上透進來,庭院裡,鳥語花香。
賈環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坐在書桌前,提筆,列出各種思路,梳理著,沉思著。
每逢大事要有靜氣。
驟然聽到賈政告訴他禦史在天子麵前彈劾他與方先生串通舞弊的消息,他心裡異常震驚,就像是憑空挨了一道霹靂。因為,這是事實!他確實從方先生手中拿到會試的題了。
但要說這事泄露出去絕無可能。再結合翁宗道、大師兄給他說的落第士子中的流言的事。顯然是有人在針對他。
情況,已經非常的危急了!
賈政推測說他的會元可能沒了。這絕對是沒有認識到當前局麵的凶險。如果對方是有備而來,既然已經動用禦史,在天子麵前彈劾,所追求的結果,絕對不僅僅是擼掉他的會員。而是,要毀掉他的政治生命。模板,自是明朝的唐伯虎科舉舞弊案。
這才是他感到肅殺、寒意、危險、汗毛豎起來的緣故。一旦,他無法進入官場,還如何扭轉賈家的結局、命運?命運航程的終點將是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將是千紅一哭,萬豔同悲。他所奮鬥至此的成績、地位,不過是一場水中花、鏡中月的幻影。
因而,這事對他而言,應對不當,將會是一場滅頂之災。
壓力,已經沉重的足以讓書房裡的空氣凝滯起來。賈環感受到沉甸甸的壓力,但,依舊沉著,推敲著局麵。幾十年的人生閱曆,以及堅強的意誌,讓他現在還能穩的住。
越是情況緊急,越是要抓住主要的矛盾,這樣才能解決問題。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然後,可以待敵,可以製利害!
傍晚時分,自賈府的人脈、資源打探來的消息,源源不斷的彙聚到望月居中,賈環對當前局勢的把握,思路逐漸的清晰起來。
第一,這幾日流言散播在落地士子中間。落第士子在浙--江上虞王鑛的帶領下,分彆於昨天、今天到禮部去討要一個說法,而且聲勢越來越大。昨天不過幾十人,今天已經是數百人。
那麼,明天呢?後天呢?朝廷要不要采取措施?
第二,科道言官中的旗幟性人物趙俊博上書彈劾,而且是在天子麵前彈劾。攻擊力十足。可以預見,在趙禦史的帶動下,奏章已經如紙片般飛向通政司。
話題性十足。中外矚目。
第三,禮部左侍郎、翰林院掌院學士彭仕鄂接待王鑛,表示會上書朝廷,給士子們要一個滿意的答複。
至此,圖窮匕見!
京師的政治鬥爭,層級遠高於一鄉一縣,一府一省之地,大半的鬥爭,開始都起源於微小、不相乾的事件,而表現出來的就是各種“流言”。換一個二十一世紀的新詞語,就叫做“製造輿論”。
區彆隻在於,新世紀的表現形式是在報紙、電視、網站、微薄、微信上。而周朝,流言在京城各地流傳。
戲法人人都會變。輿論人人都會製造。但是效果各不相同。而如果能讓京城各衙門、府邸、茶樓、青樓、府學、國子監等地流傳的流言,走到朝堂的程序中。這就是一次成功的“變戲法”。就表示,鬥爭大幕徐徐的拉開。
這才是國朝九卿、大學士這個層級的鬥爭手法。
賈環反複的看著紙麵上,自己羅列出來的事件脈絡,禁不住苦笑一聲,起身走到窗戶邊,看著朦朧夜色中的庭院。
整件事都Tm的看起來是針對方先生的啊!而他,仿佛就像是被順帶著,摟草打兔子的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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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正是兩三天前,京城中有流言出現時,他並沒有重視的原因。
隻要聽一聽流言的內容,就知道多麼的不靠譜,不合理。流言是將他和方先生捆綁在一起的。而一個正二品的朝廷高官,禮部尚書,國朝文壇盟主,天子專門從金陵請來京城修書的方先生,會被這樣的流言搞掉?
扯淡!
在周朝的政壇上,大佬們誰身上的彈章,累加起來沒有幾人高?等閒事而已。明朝有位輔劉吉外號叫做“劉棉花”。原因是,棉花耐彈,因此得名。
在國朝的科場上混,如翁宗道說的,隻要你考的好,名列前茅,那一次,沒有人說怪話?人不招嫉是庸才!
京城裡的流言,八卦,花邊新聞,每天不知道有多少?作為今科的會元,他的關注度並不低。他不可能每一個涉及到自己的流言都去重視。
因而,邏輯是非常簡單的,方先生沒有事,他就沒有事。這個邏輯反過來還可以這樣說:方先生有事,他就肯定有事。
而現在,方先生有事了!
整件事的脈絡連接起來,一環扣一環,層層推動,已經走到了朝廷程序這一級,獠牙展露、浪高三丈。方先生的政治對手禮部左侍郎彭仕鄂走到了台前。
一把手和二把手之間的矛盾,賈環根本就不需要證據,就可以得出結論。
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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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視一件事,和不重視一件事,得出來的結論是不同的。
賈環並不認為,整件事僅僅隻是針對方先生的,他同時也應該是幕後黑手狩獵的目標。
整件事,看起來是由他的流言而起,目標對準方先生,但是,再往深裡想一層呢?
會不會是,因為要終結他的政治生涯,所以需要先乾掉方先生呢?
彆忘了,他在會試中,很多人都想壓他。他還特意選擇答春秋題。在京城裡,他不缺乏根基,同樣的也不缺乏敵人。
他不理解的是:在會試裡壓他,付出的代價多小?而打掉方宗師,一個正二品的尚書,還是受到天子倚重辦事的人,從而再終結他。這得付出多大的代價?
他以為“虧本的生意沒人做”的,會試結束,他的心態就很放鬆。因為,身為會元他已經算是衝天而上,不可能再被壓製住。但現在現實告訴他,就有人,這麼恨他。
那麼,幕後的黑手是誰,已經呼之欲出!
當然,目前這樣的大場麵、凶險局勢,恐怕不是一方所成的。可能是早就勾結在一起的,也可能有人看到利益,從而暗中推動。
在京城這個最高的權力場中,你永遠不要指望吃瓜群眾真的隻是在吃瓜。他們隨時可能下場,參與博弈。
想到這裡,賈環的思路已經豁然開朗。回到書桌前,提筆疾書。
夜色,漸漸的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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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賈環在會試中可能舞弊,被禦史彈劾的消息,如同枯草原上迅猛的火勢,飛的蔓延開來。
在京城,在賈府中…
在賈環沒有通過會試,賈府裡的人們:如賈母、王夫人、鳳姐、賈赦等是一種態度,而等賈環高中會試第一名,賈府裡的人們又是另外一種態度。
現在,又是一種截然相反的消息在賈府傳開:賈環的前程就此玩完。賈府的主子們反倒是很安靜。在賈府下人們沸騰的議論著時,誰都沒有表態。
生在賈環身上的事情,時常風這樣吹,又時而風那樣吹,現在賈府的主子們都變的謹慎起來,不再輕易的表露情緒。除了寶玉,在怡紅院裡幸災樂禍、欣喜之情溢於言表。
然而,相比於,探春、黛玉、寶釵、秦可卿、尤氏、迎春、惜春、賈薔、賈蓉、賈芸等人知道消息的焦慮不安。有時候,不表態,其實也是一種表態。
探春和黛玉兩人一大早前後帶著貼身大丫鬟到望月居中找賈環時,香菱早早的就給寶釵打來等著了。她離賈環這裡近。賈環並不在望月居中。如意道:“三爺一早就出門了。婢子沒問他去那裡。”
探春、黛玉兩人都是急得跺腳,但是卻難以拿出辦法來。等到中午不見賈環回來,隻得叮囑三個大丫鬟道:“有三弟弟(環哥)的消息讓晴雯進園子通知我一聲。”無奈的告辭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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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二十日,隨著昨天下午禮部左侍郎彭仕鄂上書要求徹查乙卯科禮部會試時,朝中的科道言官們紛紛開始上書,要求徹查。
通政司裡,彈片如潮。大門處,不時的有官員前來投遞奏章。
科舉,是朝廷掄才大典,為國選才。任何一個有良知,有正義感的官員都不會坐視舞弊案生而無動於衷。
通政司很快就將如浪潮般的奏章轉交到軍機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