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軍將聽聞上卿伐齊,當即差遣一軍趕赴前線,從野王跋涉兩百裡至館陶,倒是沒有遇到齊軍,隻是攔截了幾個想要渡河去齊國的狄部。恰逢此時趙齊和議,戰事結束,家主便令吾等西返。按照約定,趙軍從河北回,韓軍從河南回,由衛國提供食物和駐地,誰料抵達晉鄭邊境時,卻遭到南燕鄭人放箭襲擊,傷亡數十……”
“且慢。”趙無恤眉頭大皺,對這個名為韓安平的韓氏子弟說道:“韓軍應該從棘津渡河,為何卻跑到了更南邊的晉鄭邊界去?”
“這……不瞞上卿,離開廩延城後,吾等遇到了一場大霧,分辨不清方向,所以沒能向西南方向走,而是向東南……”
你是在逗我麼!?趙無恤為韓氏的謊言無語,廩延城就在大河邊,瞎子都能聽到那嘩啦嘩啦的浩浩水聲,一萬多人都聾了不成?怎麼會集體向遠離河岸的東南方向走?再說了,南燕距離廩延城可是有半日腳程的。
又或者說,韓軍的目的地,本來就是那裡……
“然而呢?”
韓安平臉不紅心不跳,說道:“然後吾等就誤入鄭國境內,遭到鄭軍突然放箭,射死射傷數十人之多,上卿你看我這傷……”
演技出眾的韓安平展示他還未愈合的傷口,趙無恤卻連看一眼的興致都沒有,隨著他吹。
“這之後韓軍派人過去要求鄭人停止攻擊,但鄭人不從,還惡語相向,調撥大軍來進攻。韓軍不得已發起反擊,如今已經打下了南燕,與在酸棗的鄭軍對峙。下軍將認為鄭人占有晉國領地,還如此張狂,故不得不教訓一二,今特地讓我來將此事稟明上卿,請上卿為韓氏主持正義!”
趙無恤差點沒翻白眼,還主持什麼狗屁正義哦,這韓氏用了和趙氏攻河間如出一轍的借口,不就是想提前攻打鄭國麼?
“你且先下去養傷,若有決定,自然會通知你。”
韓安平一瘸一拐地下去後,趙無恤感到有些頭疼,韓氏這一出,的確有點出乎他的意料,要知道,他對於韓虎的印象,就是穩重和不願冒險,今天卻玩起富貴險中求來……
這不同一般,趙無恤有種感覺,這裡麵包藏這一個巨大的謀劃,決定韓氏未來的謀劃!
他當即召見在巨鹿的幕僚家臣們,楊因、項橐等來商議。
“韓氏這是置上卿的計劃於不顧,公然違背,上卿之命不可動搖,必勒令韓氏收兵!”項橐顯得有些氣憤,長久呆在趙無恤身邊,他已經習慣了諸侯卿大夫對趙氏唯命是從。
“但戰事已經擴大,鄭韓在邊境上對峙,各自有萬餘人,此事已經上升到兩國衝突的程度,若一味勒令韓氏撤離,隻怕對執政的威名也不利啊……”楊因則另有擔憂。
“那也比遂了韓氏的意圖,將趙氏拖入對鄭國的戰爭中,耽擱今年的夏蘊秋收好。”
眾人爭議不下,趙無恤也在沉思,就在這時,卻有個深衣廣袖的家臣站了起來,用夾帶鄭地口音的晉國話道:“聽二三子之言,或多或少都認為韓氏攻鄭會打亂趙氏的計劃,應該加以製止,至少也不能支持放任,但於臣看來,放任韓與鄭交戰,對趙氏而言,有利而無害!”
……
說話的是任章,姑布子卿的弟子,老子的再傳之徒,道家在趙無恤勢力裡的代表。
趙無恤還記得任章第一次麵見自己時,大談休養生息,無為而治之道,他采納了一部分,但也覺得此人太過青澀年輕,不足以授予重任,就將他派到鄴城基層曆練了兩年。如今任章比那時候成熟了不少,今日一席話,更是讓趙無恤眼前一亮。
他指著任章,鼓勵道:“繼續,說下去。”
任章掃視了一眼室內眾人,緩緩說道:“老子曾言,將欲去之,必固舉之。將欲奪之,必固予之。將欲滅之,必先學之,今日之事亦當如此。”
趙無恤道:“你是說,此事我應該先做出支持韓氏的樣子來?”
任章道:“然,韓氏對於伐鄭渴求已久,此番費儘心機,又是主動要求替趙氏討伐齊國,卻在歸途時突襲鄭國,挑起兩國爭端。如今上卿以執政的名義要韓氏停手,若他們不願,則趙韓的關係將會破裂僵化,上卿作為執政,號令韓魏的名義就名存實亡了,甚至連後續的計劃也無法實行。”
項橐冷笑道:“韓氏敢不從麼?”
任章轉向了他:“縱然停手,韓氏必然怨憤趙氏,鄭國卻不一定會感激上卿,這麼做,於趙氏有何好處?”
“伐鄭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趙氏剛剛打完齊國,雖說損失不大,但動員的勞役並不少,若再卷入戰事,豈不是……”
“所以才要放縱韓氏去打,趙氏大可在後方呐喊助陣,卻不耽誤農時,等春耕完全結束,農閒時再決定要不要乾涉。這樣的話,韓氏會感激上卿,魏氏那邊縱然不滿,也會將怨恨放到韓氏身上。”
任章的提議得到趙無恤的認可,他未對韓氏攻鄭國東部的事做出回應,沒有支持,也沒有反對,隻是讓韓虎”好自為之“。
但韓虎卻沒有好自為之,在趙無恤回到鄴城後,他聽說韓氏擴大了戰事,在東部以一軍兵力吸引了鄭國主力後,段規又親帥數千人,從州縣渡河,突襲對岸的鄭國成皋!更請求趙氏,讓陸續集結的韓兵通過孟津去成周,繞背夾擊成皋。
“成皋,虎牢關……”趙無恤再無知,也聽說過楚漢對峙於成皋,聽說過虎牢關三英戰呂布,聽說過李世民虎牢關之戰。
他差不多看清韓氏這次戰略的目的了,取成皋,西可以脅迫天子,東可以蠶食鄭國,拿下成皋,如同打中了鄭國的七寸,也扼住了成周的咽喉,此可謂一石二鳥之策。
他從中聞到了段規的計謀味道,這個容貌醜陋的小矮子,真真下了一招妙子,簡直是神來之筆!
幕僚家臣中間,阻止韓氏攻鄭的提議又喧囂塵上,唯獨一個人依然堅持,他認為趙氏應當默許此事。
“說說你的理由。”這一次,趙無恤獨自召見了任章。
任章道:“在此之前,臣可否詢問一件事?”
“但問無妨。”
任章壓低聲音,“上卿為韓魏製定的大計,雖然看似是三家共贏,可實際上,卻是驅狼吞虎,借刀殺人之策吧!”
……
“你……”
趙無恤目視任章良久,隻需要輕輕一揮手,就有有親衛來將他帶下去,讓這個人消失。
但他還是點了點頭,“不錯,是身在魯國的張孟談,為我獻上的計策。”
助韓攻鄭,助魏攻秦,三家共贏,一起拓展生存空間,多麼美好的前景啊……實則,卻都是為了疲韓,疲魏,疲秦,疲鄭,最終讓趙氏獨霸晉國而釋放的煙霧彈,雖然看上去香甜迷人,卻也有毒,是一下毒翻四個對手的慢性劇毒。
但趙無恤最初的計劃,是先秦後鄭,因為他擔心過早對地緣敏感的鄭動手,會引發楚國北上,或者連宋國也攙和進來,鄭國垮的太快,不利於全局。
所以韓氏這一招亂拳,雖然與大的戰略沒有衝突,但也讓他有點擔憂。
再說了,成皋若是真被韓氏奪取,於趙氏長遠無利啊……
任章卻道:“張子真不愧為趙氏智囊,不過臣倒是覺得,讓韓氏取得成皋也無妨。”
“哦?成皋乃兵家必爭之地,趙氏得不到也就算了,豈能任由鄰人奪取?”
任章笑道:“正是因為緊要,才能讓韓鄭為此爭個頭破血流。上卿且聽我說一個故事。韓子盧,是天下跑得最快的狗,東郭逡則是世上最狡猾的野兔。韓子盧追逐東郭逡,接連環山追了三圈,翻山跑了五趟,前麵的兔子筋疲力儘,後麵的狗也筋疲力儘,大家都跑不動了,各自倒在地上一動不動。有個老田父看到了,不費吹灰之力撿走了它們。”
“與此相同,韓鄭力量相當,光憑借韓氏自己,突襲成皋倒是有幾分成算,但想要一次奪取上洛,消滅鄭國是不可能的。要是韓、鄭因為成皋這個地方相持不下,幾年下來,雙方士兵百姓都疲憊不堪,在太行以東保持和平,休養生息的趙氏便能博取農夫之利。所以韓氏這一招險棋看似精妙,實則……嗬嗬,有些不自量力。正如老子所說的,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成皋,或許恰恰是害死他們的一個毒餌!”
“至於所謂的地利之勢,有鄭國不斷襲擾,韓氏攻下成皋後,隻怕根本沒精力修築堅城,縱然修起來,趙氏有利器投石機,弩砲,何城不克!?”
“善……”趙無恤閉上眼睛微微思索,又睜開了眼,張孟談天縱奇才,提出一石四鳥之計,知道的人不多,大多數家臣和國人隻以為趙氏真的要伐秦伐鄭,恢複晉國輝煌。
但不知情的任章卻能猜中,還能將此計分析通透,更進一步地提出,趙氏應當適當讓韓氏咬下鄭國身上的肉,引發鄭人的恐懼,讓雙方未來的火並更猛烈些。
不過如此一來,在這場韓鄭衝突裡,趙氏就必須控製好場麵,既不能讓雙方打的太劇烈,演變成過早將趙氏拉入戰爭泥潭的大戰,也不能讓韓氏優勢太大,嬴得太輕鬆……
畢竟看上去,這次韓氏機關算儘,是誌在必得啊。
但等趙無恤抵達朝歌,打算就近觀察這場戰事時,他的擔憂便消除了。
段規出謀劃策是一把好手,打起仗來,卻是外行瞎指揮內行。三月中旬,韓軍在渡河攻擊成皋的戰役裡,前鋒竟然打了敗仗,灰頭土臉地結束了第一次攻勢,讓趙無恤手下的將領們笑掉大牙……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