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這個世界的事情,通常非常複雜。天籟小說|2
特彆是涉及到了孔子的問題上,更是必須慎之又慎。
原因很簡單,儒家的思想和追求,雖然在劉徹眼裡,有些迂腐和陳舊。
但在天下的地主、士大夫、貴族眼中卻不是如此。
在許多人眼裡,孔子如今的地位,雖然比不上周公,但卻是諸子百家之中最強的一位。
即便是莊子很討厭孔子,專門寫了《盜拓》來批判孔子的學術和思想,但是,卻也不敢否定孔子在人格上的魅力。
哪怕是另外一個曾經集中火力,猛烈抨擊儒家文化和思想的韓非子,也是承認:仲尼,天下聖人也,修行明道以遊海內。
至於劉徹,更知道,倘若單純以道德、性格來看,孔子的人格魅力,確實是無可阻擋的。
事實上,即使是今天,雖然法家和墨家以及黃老派內部,許多人批判孔子。
但卻也有更多人崇拜和推崇孔子。
如賈誼賈長沙,就曾經公開稱讚,周公之後,中國能稱得上聖人的,唯有孔子而已。
是以,其實,到今天,孔子和儒家文化早就已經深深的與中國,與諸夏文明,融合到了一起。
在某種意義上來說,甚至,孔子及其儒家文化,已經成為了中國文明的一個器官。
就像法家、墨家、黃老派一般。
想要割掉,是要付出血的代價,甚至可能落得半身不遂。
是以,劉徹從未想要過要消滅或者清洗儒家。
他又沒有瘋!
看到儒法兩派,似乎要當庭鬥毆了,劉徹連忙站起來,笑著道:“卿等所說,朕知道了……”
這才讓幾乎就要上演一場全武行的儒法兩派統統低頭拜服。
“直躬之案,在朕看來,應該如此裁定……”
隨著劉徹的話,群臣以及學生、博士們全部跪下來,恭聽聖裁。
毫無疑問,這也將是這樁曆史懸案的最終裁決。
劉徹見著這場麵,也是有些興奮,此刻,他感覺自己仿佛置身於一處神聖莊嚴肅穆的憲法法庭之上,而他則拿著法典,將要做出最終也是最後的解釋。
他很清楚,他接下來說的每一個字,都可能影響上百年甚至千年的中國法律、社會、製度。
是以,每一個字都必須斟酌再斟酌,慎重再慎重。
必須要負責,對自己、對國家、對曆史負責。
“朕聞,仲尼曰: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直躬之案中,直父盜羊,其苦主失其羊,朕甚閔之!依漢律,盜贓過六百六十錢,黥為城旦舂,不盈六百六十錢,二百錢以上,完為城旦舂!直父盜羊,當為公室告,論法而製!”劉徹緩緩的說道。
隨著他的話,儒家群臣和學生們都是麵如死灰,手腳冰涼,偏偏作不得。
因為,這確實是現行的漢律的規定和條文。
而直躬他爹偷的那隻羊,按照如今的市價,六百六十錢大約是沒有,但二百錢肯定是值的。
所以,完為城旦舂是沒跑了。
這黥為城旦舂和完為城旦舂,實際上都是相同的酷法。
隻不過前者在臉上刺字,通常是刺一個與罪犯所犯的刑罰相同的字來羞辱或者說提醒其他人。
而這完,則是簡單的懲罰。
當然,在具體的刑期上,也各自不同。
至少,後者還可以活動、出錢來減刑或者得到赦免,但前者卻是你有錢也買不出來。
這也是漢室,為何小偷和強盜,通常都是一類人的緣故。
因為,無論是偷盜還是搶劫,在實際上,得到的懲罰都是一樣的。
若是群體性犯罪,那更是要被處死。
甚至可能牽連、連坐家人。
是以,法家眾人,都是歡欣鼓舞,高興不已。
甚至有人在心裡生出一種‘正義在今天終於得到聲張’的感覺。
但劉徹卻知道,這個事情,不能就這麼解決。
不然的話,肯定會產生無可估量的後果。
畢竟,現在是封建社會。
哪怕是法家,也是推崇忠孝的,並且強調維護家庭之中男性家長的地位和威權的。
不然也就沒有公室告和非公室告的區彆了。
更何況,劉氏自己可是號稱‘以孝治天下’,皇帝駕崩,其諡號之中必有一個孝字。
劉徹要是這麼玩,那就是在打自己和自己的父祖的臉!
所以,他接著道:“直躬檢舉其父,依律當免其罪責,並按製獎賞,然,直躬檢舉其父,在人倫之上,卻頗為不取……”
這也是當今法律和社會現實的衝突所在。
更是一個大頑疾。
當前的漢律,在某些程度上,可以說有些刻板、死板。
就拿這公室告和非公室告的轉變來說吧——依照漢律規定,家庭內部的犯罪行為(假如不牽涉其他人),那麼,家庭內部的人是不可以自己檢舉的,檢舉了也沒有用,官府絕對不會受理,相反,假如你一而再的告狀,甚至可能會被直接打死!
但是,假如有外人來告,而你家庭內部卻不能檢舉,最終,犯罪事實被證明,對不起,全家連坐!
這種腦回路,是法家的思維主導下的產物。
但問題就在於,這樣的法律,沒有人情味,死板、固執,沒有旋轉空間。
黑就是黑,白就是白。
彆說是如今了,恐怕再過兩千年,也很難被人民所接受。
是以,漢律的許多條文,特彆是公室告和非公室告之間的規定的執行情況,其實完全看主政的官員自己的個人意誌和想法了。
遇到法家官僚,自然是嚴格執法,無有寬宥。
但,儒家、黃老派的官員,卻走向了另外一個極端——他們壓根就當沒有這些法律。
隻要事情不鬨大,像緹縈救父那樣,鬨到皇帝麵前,他們就不會去管。
所以,在很多地方,豪族地主,打死下人和奴仆甚至是妾、子女,就跟打死一條狗一樣。
許多豪強的院子裡,埋得屍體,不是一件兩件。
苦主和苦主的父母兄弟,欲告無門。
這肯定是不行的。
最最重要的一點,這樣的律法,會造成許多社會問題和道德悖論。
所以,後世的統治者,乾脆就懶得再管這些事情,將相關問題,完全踢給了家族和宗族。
於是就有私刑。
劉徹自然是不能接受這樣的情況的。
“是以,朕覺得,應該這樣,若今後再有類似於直躬的案子,那便罰直父賠付苦主被盜之損失,直父則免於刑罰,但直躬卻也不能再得嘉獎……”劉徹說完這段話,也是長出了一口氣。
他自然知道,這樣的選擇,會有些問題。
但,其實那是他以兩千年後的思維來看,才有的問題。
事實上,在如今的社會上,由於文化和傳統的緣故,其實,這才是最佳選擇。
不然的話,無論是判處直躬的父親有罪,還是判處無罪,都將引災難。
甚至,到頭來,儒法,乃至於黃老派,都不能接受。
聽完天子的裁決,無論是儒法,還是大臣,都是相互看了一眼,眼神裡都有所不滿,但卻也都知道,這確實是最好的解決辦法。
政治,就是妥協,就是折中嘛。
天子的這個裁決,既照顧儒家的顏麵和感情以及訴求,也維護了法家的體麵和法律的尊嚴。
最重要的是,還給出了一個今後解決類似家庭問題的辦法。
日後,遇到類似家庭犯罪,譬如說啊,家主失手打死了奴仆,依照製度,奴仆和他的親人是不可以告狀,但是——官府卻是可以追究的,而且,外人可以告狀。
這常常產生了許多社會問題。
但,經過天子這樣的裁決,就有了一個各方都可以接受的解決方案。
再生類似事情,家裡麵就可以指派一個成員去官府檢舉,然後呢,再賠償苦主一些損失,這事情就算揭過去了。
如此一來,至少可以減少百分之五十以上的血親複仇之事——過去十餘年,過一半的血親複仇,都是因為複仇者有親人/朋友,為其主人所誤殺,而其求告無門,又吞不下這口氣,於是遠走他鄉,學的武藝,再潛回家鄉報仇雪恨。
而,在事實上來說,依照漢律規定,若主父母失手打死奴仆、子女。
即使是被他人檢舉或者由官府現了,其實也隻是賠錢而已。
而劉徹這樣做,在事實上,保證和穩定了社會治安。
另外,順便給未來國家乾涉家庭內部的違法亂罪行為開了個口子。
不然,以現行的法律,其實,國家很難乾涉家庭內部的犯罪行為,更無非去查什麼偷稅漏稅了。
想了想,劉徹又道:“廷尉,請傳朕之命,子舉父母、奴婢舉主父母不法,皆當三環,三環而後方可聽!”
“諾!”廷尉趙禹立刻就拜道。
這所謂的‘三環’,是自秦以來就有的一個製度。
但,在從前,針對的是父母告兒子/女兒。
這三環的意思呢,就是由地方三老、官府以及家庭成員,三次相勸,勸告三次後,依然要告,地方官方可受理。
而且,每次相勸,都是在不同日。
無疑,這是為了維護家庭內部和諧的法律。
在事實上來說,哪怕是法家,也是非常重視家庭以及家庭內部倫理的。
這也是中國的特殊社會文化和傳統所致。
對中國人來說,最重要的三件事情,始終是:家庭、祖先和土地。
無論是現在,還是兩千年後,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