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零九章 玉扳指(1 / 1)

“你這般急著出京,到底為了哪般?”

賈環聞言一怔,看向李光地。

李光地一擺手,道:“這裡隻有咱們爺倆兒,你也不許再裝傻充愣。

旁人看不出你的門道,是因為他們都是局中人。

老夫卻站在局外,冷眼旁觀你多時,若是再看不出你的名堂,這些年,就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但饒是如此,有些地方依舊不解,你到底想做什麼……”

李光地的眼神,隱隱有些狐疑和審視。

賈環乾笑了聲,看著李光地道:“不管為了哪般,都不會是造反。

這一點,老爺子你總相信吧?”

李光地哼了聲,道:“知道你現在不是為了造反,但誰知道你是不是在韜光養晦?”

賈環無語道:“等小子在江南把聲勢造起來,你老就知道是不是在韜光養晦了。

也不敢瞞你老,說到底,小子就是不想將銀行總部建在京裡,怕被人惦記。

而之所以做這個銀行,也隻是為了自保。

您也知道,小子太過年輕,手中的力量,又讓許多人放心不下。

當今天子在位時還好,可一旦……

怕生變故。”

“所以,你就想用一個勞什子銀行,勾連四方利益,以圖將來自保?”

李光地將信將疑道。

賈環點點頭,拉著張椅子到床榻邊,坐下後與李光地相對,目光毫不避及的看著老人,道:“老爺子,您是老於世故的,所以能看破小子的布局,也當明白小子的心思。

很簡單,這世上,沒有什麼是牢不可破的關係。

祖蔭,交情……

都會隨著時間而褪色。

唯有利益永恒!

小子以為,隻要賈家能夠給大家帶來利益,成為不可取代的一份子,那麼這些人就一定會永遠保著賈家。

小子不掌軍,不知政,隻給大家賺銀子……

我就不信,誰還非要將小子當成眼中釘肉中刺!”

李光地目光深邃的看著賈環,道:“你就不怕……日後會被人摘了果子,再砸碎了骨頭,喝你的骨髓?

你雖不掌軍,不知政,可你勾連四方,本身就是一種極大的能量和威脅。”

一股寒意湧上心頭,賈環深呼一口氣,道:“小子已經將最大的一份利益,分給了天家。

我手中的份額,遠不及天家所有。

而勾連在一起的勢力,給予他們的利益,卻不會超過造反帶來的風險。

難道,還會讓人不安心?

至於敲骨食髓……有這樣貪心不知足的人?”

“未必就沒有……前朝神宗皇帝,不就是酷愛銀子的人?從沒個知足的時候。

到那時,你又當怎麼辦?”

李光地眯起眼,緊緊盯著賈環,問道。

賈環沉默了稍許後,道:“他若真想要銀子,舍給他就是。

小子從來都不是守財奴。

隻要能許我帶著一家遠離中原,逍遙自在就可。

若還貪心不足,不肯罷休,非要要了賈家闔家性命。

那麼……”

說著,賈環頓了頓,麵容忽然變得隱隱猙獰,寒聲道:“小子雖不會試著魚死網破,但伊霍之行,某亦能為之!!”

“大膽!”

李光地瘦弱的老身中,忽然爆發出一聲厲喝。

虎老雄風在,一時間的威勢,如天地變色般,壓向賈環。

賈環卻渾然不懼,寸步不讓的與李光地對視著。

他自忖問心無愧!

良久後,李光地才緩緩的收起了氣勢,歎息一聲後,垂下眼簾,用老邁孱弱的聲音道:“你啊,真是什麼話都敢說……

伊尹霍光二人,行廢立之事,又豈是人臣能為的事?”

賈環沉聲道:“縱然再不該,可總也要保證家人的周全安危。

否則,談何男兒大丈夫?

至於萬千罪孽和罵名,我一人當之便是!”

李光地抬起眼簾,看向賈環,道:“那廢立之後呢?哪個後繼之君,能容得下你這樣的臣子?”

賈環淡淡道:“所以,小子才花費大精力,開發西域。

不求其他,隻求能建起一塊可居之地,為賈家謀一條後路。”

李光地聞言,緩緩仰起頭,過了好一會兒,才長歎息一聲,道:“如此,就能說的通了。

也真是難為你了……

你在西域,應該還有一手吧?

旁人都隻道你手下除了那幾百親兵外,就隻有五城兵馬司那一千兵丁。

可如今看來,你自然不會隻留這麼一手。”

賈環乾笑著點點頭,道:“果然瞞不過你老人家,小子在西域的確還藏了隻暗手,但人數不多,隻求關鍵時刻,能接應家人。”

李光地饒有趣的看著賈環,道:“你這猢猻,怎會將老底都告訴老夫?

你就不怕老夫將這些話都告訴皇帝?

隻憑你那句‘伊霍之行,某能為之’,陛下就會把你喊進宮裡,教你什麼是人臣之道。

學不會,怕是出不了宮……”

賈環無奈道:“不說明白不行啊,您老爺子不問也就罷了,可若問了,我不老實回答,您不給我添亂,也就不是您李相爺了。

在您心裡,任何人都沒有大秦的江山社稷重要。

太上皇尚且如此,更何況小子?

彆看您老都活成老不死的了,可小子忌憚的人裡,您老絕對屬第一!”

這句話,絕不是馬屁之言。

李光地這樣的巨擘,論能量,甚至論威望之隆,都要在隆正帝之上。

更何況,這老頭子是真真活成人精的,經驗豐富,智計百出。

他要是想給賈環下絆子,那才是防不勝防……

賈環話雖說的大膽無禮,李光地聽了卻極受用,謔謔笑了一陣後,看著賈環道:“你是極好的孩子,老夫也極喜歡你。

心裡知道忠孝,當初被賈家趕出府,回頭來還是那樣孝順,日日給榮國夫人晨昏定省,對家裡姊妹們友愛嗬護。

太上皇在時,你恭順太上皇。

陛下在位時,你又恭順陛下。

不迂腐,知道變通,知道社稷為重,這一點,最好,也最難得!

更難得的是,你心裡還裝有天下百姓,不似其他勳貴那般奢靡糜.爛……

所以,老夫沒有不喜歡你的道理。

唯一擔心的,就是你走的太順了,順出了不該有的心思。

那樣,好事也變成了壞事。

老夫就算再喜歡你這孩子,也要為江山社稷除了你……

好在,你一直都保持著那份赤子誠心。

好哇,真好哇!”

賈環歎息一聲,垂下眼簾道:“其實有時候,小子也覺得委屈,憋屈的不行,恨不得放開手大鬨個天翻地覆。

可冷靜下來就知道,行不通的。

先不說能不能做成事,單讓那麼些人,那麼些叔伯兄長,那麼些士卒,因我一個人的事,就流血送命,血流成河。

還鬨的社稷動蕩,庶民罹難……

我就做不得。

實是見不得那些,那樣做,是冷血無情的梟雄,可我卻沒出息的緊,做不來這事。”

李光地活了一輩子,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事沒見過,他自看得出,賈環說的是真心話,也就愈發高興。

他拍了拍賈環的手,笑著勸道:“人生在世,誰又真的能一輩子順心如意?

莫說是你,就是太上皇,就是陛下,難道就能事事順心?”

賈環知道隆正帝是實打實的憋屈了大半輩子,隻是……

“老爺子,陛下也就罷了,過的著實憋屈,我不如也……

可太上皇,難道也不順心?”

他奇道。

李光地哼哼一笑,目光中閃過一抹回憶,道:“順心?又怎麼可能順心,他從來沒順心過……

登基之前,過的就不順心,被一些叔王伯王欺負。

登基後,更是屢曆險境,連姓名都差點丟了。

後來……

後來和榮寧二公一起征戰四方,也是有勝有敗,談不上事事順利。

再後來,江山穩固,可悉心培養的太子,也走上了邪路。

當初的太子,是何等的驚豔啊。

文治武功,都超凡脫俗!

若非如此,也不會被廢了又立,立了再廢,幾經周折……

可惜啊……

再到後來,為了儲位,幾個皇子爭鬥的撕破臉皮,恨不得刀槍相向。

甚至還真的死了好幾個……

賈環,白發人送黑發人之痛苦,你們小兒輩,永遠無法體會。

也是從那一年起,太上皇才開始白頭……

然而,卻連天家宗室裡,都說是太上皇在有意養龍蠱!!

唉,這也是太上皇心灰意冷下,對朝堂大權撂手,任憑忠順王施為的緣故。

結果,讓朝堂上鬨的烏煙瘴氣。

鬨到最後,更是……

不提了……

賈小子,你說說,太上皇他哪裡過的順心?”

賈環聞言沉默。

李光地見之笑了笑,又道:“所以啊,你也彆覺得憋屈。

大丈夫立於世,隻圖一個快意恩仇,隨心所欲,那不算能耐。

充其量,也就是一個匹夫。

隻有能忍人之不能忍,受榮辱而不驚,方為真正的大丈夫,成就大功業!

你那點委屈,差的還太遠!”

賈環聞言,沒好氣的白了李光地一眼,道:“小子從沒想過成為什麼大丈夫立下不世功業,隻想好生過自家小日子,不被人欺負就好!

如今,也正朝這方麵努力著。”

李光地失笑道:“你若承爵之初,就這般謀劃,尚且有一分可能。

到了如今的地步,宮裡又怎肯放一國朝侯爵,常駐江南過好日子?

更何況,陛下那般器重於你,連兵部尚書的位置都給你備好了。

他能放你逍遙自在?”

賈環無奈道:“要是老爺子您給陛下說說,放我在江南過小日子,再不給朝廷添亂,您說他會不會答應放人?”

李光地看得出賈環是真有此想,他遺憾的搖搖頭,道:“怕是不成啊,皇上也看重你的能為,想收為己用。

若天下能乾之人,都如你這般想,這大秦的江山,又讓誰去護衛?”

見賈環落落寡歡,放下心的李光地又動了惻隱之心,在枕邊摸了摸後,摸出一個玉扳指,遞給賈環,道:“賈小子,拿去吧。”

賈環自不會客氣,接過玉扳指後,看了看,是上等的好玉,隻是……

他不信李光地會送他一個沒用的飾品。

便問道:“老爺子,這是……”

李光地有些悵然的笑道:“老夫為相那些年,就一直戴著它。

官場上,好些人都認識它。

你戴著去江南,多少能有個便利。”

賈環聞言大喜,麵上卻裝著不滿,道:“您老爺子乾脆給我一份名單得了!

列上您那些徒子徒孫們的名字,我挨個去找,豈不更方便?”

李光地氣的瞪眼睛,道:“老夫給你,你敢要?”

賈環訕訕一笑,他還真不敢要,笑道:“罷了罷了,彆連累到您老晚年不寧,那名單我就不要了。”

李光地見他是個明白人,哼哼一笑,想了想,又囑咐道:“賈小子,老夫知道你對文人不喜,以為他們多是蠅營狗苟之輩,不堪入目。

在京中你這般也就罷了,大秦勳貴將門多集中在都中。

可去了文風昌盛的江南,卻不好再這般行事。

否則,必將寸步難行。

許多時候,不是打打殺殺就能解決問題的。

你也得知道,不是每個文人都是你以為的那樣。

做人行事,要講究中庸之道,不好過猶不及。”

賈環苦笑一聲,道:“我自然知道去哪座山頭唱哪的歌的道理,可殺了顧千秋後,我便已經是士林之敵。

和江南士紳的關係,根本不是我想緩和就能緩和的。”

李光地笑道:“江南文壇宗師黃以周,名聲不弱於桐城四老。

他與老夫為故友,此人睿智正直,是值得交往之人。

常與老夫書信往來,也曾數次談過你。

依老夫看來,他對你的觀感還是頗為不錯的。

在信中讚你為少年英才,國之棟梁。

我寫了封信,本來準備今日派人給你送去,不想你竟自己上門了。

也好,正好拿去。

去了江南後,你就拿著信,自去燕子塢拜訪一二。

若有燕棲兄承認你,那你在江南的路,就會好走許多。”

……

從李相府出來時,李光地已經服了藥,沉沉睡去。

公孫羽說,等睡醒後,李光地的風寒也就好利索了。

坐在黑雲馬車裡,賈環看著手裡的玉扳指和信,輕輕一歎。

隻盼李光地,真的能如公孫羽所預料那般,可再活五年……

他心裡十分愧疚,到底沒有對李光地說實話。

他的確沒想過會造反,但是,卻也絕對做不到對李光地說的那樣隱忍。

銀行的作用,也遠沒那麼簡單……

隻是這些話,他卻誰都不能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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