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0章 論文的爭議(上)
「我不想當那個說難聽話的人。」
劉子明看出了場內一瞬間氣氛的改變,依舊是那種不以為意的淡定從容。
「良藥苦口利於病,忠言逆耳利於行,這話是老師說的。老師囑咐讓我去讀一下這篇文章,那我自然要認真去看。」
「我也注意到了,有些學者,對顧小朋友手上的那幅畫和他得出的觀點,有些不同意見……至少,關於繪畫者本人的身份問題,覺得值得商榷。」
商榷這個單詞。
劉子明特意加重了語氣。
他自認說的已然很是含蓄了。
直白點說——
有人認為,那幅《雷雨天的老教堂》是一幅假畫,起碼那不是一幅誕生於1900年以前的印象派作品。
藝術作品的斷代問題,說簡單也簡單,說難也很難。
說簡單是因為,先秦時期,歐洲社會確實沒有東夏嚴謹的史學傳統。
但隨著羊皮紙的發明和書寫工具的普及,各類一手的文獻資料如今流傳的蠻多的。
像西塞羅這種相當於中國兩漢時期的古羅馬高官,連他和家人親友的日常的書信往來,現如今都是被非常完整保留下來的。
那都是兩千年前的事情了。
當然,需要說明的是,也會有輿論觀點認為,這些東西全都是被後人偽造的。
真從學術上講的話,歐洲的曆史學資料,有很多也確實不是真正的一手資料。
中世紀的文明斷代導致了許多如今能被後人查閱的文獻材料,它們都經曆了「拉丁文——阿拉伯文——拉丁文或英語」這樣的翻譯演變軌跡。
它們最初被那些來往的行商翻譯成阿拉伯語,帶到了中亞,帶到了阿拉伯世界。
後來。
因為戰亂或者彆的原因。
這些史學文獻的原始版本已經遺失在曆史中了。
如今人們看到的「原始」版本,是根據阿拉伯文的譯本反向還原回去的,被學者翻譯來翻譯去,經過了好多次的中轉。
安娜這樣的研究者,她為了能閱讀那些相對原始的古羅馬時代的文獻資料,她不僅會拉丁語,她還學過阿拉伯語。
而這種經過多手的文獻,也確確實實會造成一些可信度上的疑點。
學術上有相應的討論也是正常的。
這個話題說起來就很長了。
總之,把關於「真偽」的討論暫時放到一邊。
反正這些史學材料流傳到如今的,是有很多的。
油畫從蛋彩畫裡演變出來並發展成熟,已經進入到了文藝複興時期了。
在中世紀結束以後,各種各樣的書麵資料就變得更多了。
達文西一生中畫了多少張畫,每張畫大概是在什麽時間畫的……美術學者們其實都是能在米蘭畫派相關的文獻記載中,找到相對靠譜的一手記錄的。
而類似《夜巡》這樣的群像畫。
不光有倫勃朗創作這幅畫時的相關文獻記錄,甚至畫布上中間提著燈的路人甲丶戴米色帽子的路人乙,旁邊露個頭的小女孩路人丙……
這一大堆路人甲乙丙丁,每個人都叫什麽名字,從事什麽職業,多大年紀。
甚至他們的老爸是誰,爺爺是誰。
全都是有非常非常詳細的記錄。
如果真的要找的話,也許學者們能把這些人的家庭住址門牌號碼全都挖出來。
所以除了提香這種有意模仿師兄喬爾喬內的簽名,當槍手騙雇主小錢錢花的情況。
大部分的西方油畫名家的作品斷代是一件非常非常簡單的事情。
啃文獻,一一照著對就行了。
連梵·高這種在世時默默無聞的底層畫家,都能有完整的創作年表被整理出來。
讀文獻材料的學生狗的能力,是無敵的。
但相反。
如果這麽多文獻資料都找過了,無數想發論文,評職稱的曆史狗丶美術狗丶材料狗,盯著銅鈴大的狗眼睛,掃了一圈又一圈以後,都沒有找到相應的記錄。
那麽,想再得到準確的結論,就神仙難辦了。
一幅印象派的作品是1870年畫的,還是1920年畫的,這裡麵的價格也許能輕輕鬆差個幾百倍,
但任何的技術手段,如今都很難給出權威的結論,確定這幅畫離今天一百年,還還是一百五十年。
是有化學實驗室能做畫布上的顏料成分構成分析,以此來推斷它的生產廠家和生產年代,再去印證作品的創作年代。
然而所有這些東西,也都是可以通過後天來偽造的。
否則豪哥這樣的人的生存空間又在哪裡呢?
最終的最終。
判斷一幅作品的年代與真偽,靠的還是學者丶鑒定師們的職業經驗與主觀推測。
而你在論文上做出了自己的推測。
那麽——
也自然會有人不同意你的推測。
「有討論是正常的,還能不讓彆人說話了不成?既然是在提出觀點,那麽有對,自然就有可能會有錯。」
曹老不以為意的搖搖頭。
「這篇論文本身,寫的是沒有問題的。道理是越討論越清楚。」
老爺子很沉得住氣,他慢慢悠悠的說道。
「最多不過是拋磚引玉。」
「是啊是啊,就是論據單薄了一些。最直接的證據,就隻有一兩行傳教士的日記而已,要是能做的更踏實一些,就好了。」劉子明笑著接口。
「我倒覺得可以了。那麽多年都過去了,能在教堂留下的布道日誌裡,找到創作時的蛛絲馬跡,已經算是運氣很好的。那個牛津大學的教授能用找到一張紙條,做為發現達文西真跡的證據。」
魏芸仙聳了一下肩膀。
不知道她是在為顧為經站台,還是單純的和劉師弟不太對付。
她隨口說道,「小朋友用一本布道日誌,為他自己的觀點背書,又有什麽過分的?」
女畫家口中的牛津大學教授指的是達文西作品研究領域的權威學者,馬丁·肯普。
他就是「《救世主》是達文西親筆真跡」這一論點背後的大學者之一。
達文西的作品多有文獻記錄。
《救世主》雖不在其中,沒有明確的創作記錄。
馬丁·肯普還是找到了一些蛛絲馬跡。
他在英國王室所留下的檔案資料中,找到了一張查理一世在1641年所寫下的宮庭記錄。
「收錄萊奧納多所繪的基督像一幅,價值30英鎊整。」
萊奧納多即萊奧納多·達文西。
而牛津大學的教授在他的研究中,認為這條宮廷寶庫的記錄上的「基督像」,便是那張《救世主》。
這條記錄成為了《救世主》是達文西真跡的最有力的證據,也就是魏芸仙口裡的「一張紙條」。
「前提是——他這本布道日誌上的內容得真的靠譜才行。沒彆的意思,我就怕他走的太心急,太想……」
劉子明裝作下意識的掃了一眼伊蓮娜小姐。
像是想起他需要為自己「未入門的小師弟」遮掩一下,有些話不好明說。
於是。
他笑著改口。
「你知道的,他的觀點可是完全推翻了學界如今所建立起來的對印象派的傳統研究呢。太驚世駭俗,總會有些人眼紅,話說的難聽一點麽。」
「彆誤會,我是純屬好心。」
「如果顧為經願意的話,我這個做長輩的,在藝術界也是有一些人脈的。我可以為他的論文聯係一些更權威的專家學者,搞一個學術討論會出來。我和羅浮宮的藏品研究部的布蘭德,關係不錯……」
劉子明悄悄在伊蓮娜小姐麵前,拋出了他的真實意圖。
《雷雨天的老教堂》和《救世主》的情況,從各種意義上都很類似。
都是無意間收來一張臟兮兮的被「遺忘」的作品。
都真偽存疑。
也都有一些含糊其次的似是而非的相關記錄。
不管是顧為經與酒井勝子,還是大英博物館。
他們在搞研究寫論文的時候,也都是從那些一鱗半爪的模糊記載出發,然後根據同時代的印象派畫作或那些來曆清晰的達文西真跡,對油畫本身進行美學風格的分析,最終得出「石破天驚」的結論。
不一定是大家寫作時想到了一起去。
而是大約這種論文也就隻能這麽寫,這是唯一可行的研究方法。
因此,也一定都會引來大量的質疑。
顧為經不同於牛津大學的終身教授,他是學界沒人聽說過的萌新。
所以,他的觀點會引來的質疑,也許是馬丁·肯普的十倍丶百倍。
在顧為經的論文在《亞洲藝術》上被刊載出來的第一時間。
很多人直覺都是——這是在造假。
Fake News。
凡·米格林造假案丶魯菲尼造假案丶諾德勒畫廊造假案……
類似的例子在藝術界實在是太多了。
先搞到張不知來曆的老畫,然後再找研究團隊背書,最後賣出天價來,這也算是藝術市場上的經典操作了。
有些情況是材料有疑點,似乎不夠有說服力。
而也有很多情況,這些材料,甚至是油畫本身……整個研究,全部都是假的。
乾脆從頭到尾就都是騙局。
比如紐約的諾德勒畫廊,就搞了一整個假的研究團隊,做了個傑克遜·波洛克的虛構作品,賣給了神秘的「X先生」。
成交價格是整整8000萬美元。
幾年前也剛剛報導有大拍賣行發現自己做為中間人私洽的局,賣出的畫也許有類似的問題,轉頭無奈咬牙掏了1000萬美元,拍賣行自己又給買了回來。
打碎牙往肚子裡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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