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7章 人間喜劇
【小時候,姨媽請來為我教授十九世紀法語文學的維爾曼先生是巴爾紮克的粉絲,巴爾紮克的《高老頭》因為行文中大量的動物類的比喻運用,被評論界稱之為『巴黎動物園』。維爾曼先生說,其實不止是《高老頭》,在巴爾紮克的任何一本書裡,都能看到類似的特點,他喜歡把國王丶大臣丶行政人員丶教士丶律師丶商人丶水手比喻成獅子丶鹿丶老虎丶鯊魚丶海豹丶獵狗等等不同的動物。
作家認為人從外表上來看,也許沒有區彆,但是從內心來看,便如鹿和鯊魚一樣,擁有著難以跨越的壁壘,仿佛動物園裡不同籠子裡貼著不同物種銘牌的動物。
維爾曼先生還告訴我。
不光巴爾紮克的每一本書是一座動物園,如果跳出書籍和書籍之間的文字壁壘,那麽從宏觀的角度來看,他全部所寫的文字組合在一起,也是一座宏大的動物園。
巴爾紮克一生所寫了91部小說,塑造了2742個人物,共計一千一百萬字。它們彼此獨立又互有聯係,合成一體,便構成了巴爾紮克筆下的全部文字世界,被冠以《人間喜劇》的名稱。
他筆下的每一個人物,每一個路人,都是自己故事的主角。
而每一個主角都是動物園裡的一隻野獸。
當他們出現在自己的章節裡時,他們都躊躇滿誌,雄視四方,風光無限,就像野獸在自己籠子裡踱步,在這小小的方寸之間,他們總能所向無敵。當一旦到了彆人的故事裡,到了彆人的視角敘述中,他們就頓時失去了所有的光環。
有的主角在前一部作品裡巧舌如簧,野心勃勃,機敏的能使得「惡鬼上當」,但在《高老頭》裡,他便瑟縮在一間破舊的公寓裡默默的看著窗外巴黎的淒風苦雨,接著狼狽的被人出賣入獄。到了《幻滅》和《交際花盛衰記》中,他又在彆人的視角中,以神父甚至巴黎秘密警察廳廳長的身份出現。
當文字與文字的界限打破,籠子的柵欄升起,一千一百萬字的故事傾瀉而出,彙於一起。所有人便從聚光燈下的主角,變成了在風起雲湧的巴黎動物園裡,艱難生存的普通動物們。
他們不再是棗核裡的國王,領地的主宰。
他們都既是獵人,又是獵物。
當巨變的大潮湧來的時候,每個人都在其中平等的掙紮起伏。
脫離了他們熟悉的環境,大家平等的脆弱,平等的狼狽。
長大以後成為了《油畫》雜誌的編輯,當我開始嘗試撰寫藝術評論的時候,有一天,我忽然意識到了一件事。世界是一部《人間喜劇》,我筆下的每一個名字,都是巴爾紮克故事裡的主角。
當藝術家們拿起畫筆時,他們就是畫布的主宰。
當他們呆在屬於自己畫室中的時候,他們就是自由意誌的國王。
但當他們走出畫室,陽光穿透黑夜照在他們的臉上,耳邊聽見清晨公交車的喇叭聲的時候,他們又變回了普通人。
一隻普通的野獸。
表現主義大師阿梅代奧·莫迪利亞尼是義大利人民的驕傲,1910年,他考入維也納藝術學院,當時我的祖父的祖父正好在擔任維也納藝術學院的校董。他對莫迪利亞尼的評價是,『擁有驚人的才華的同時,也在驚人的揮霍著自己的才華和金錢』,這是一個正確的評語。莫迪利亞尼生命中的前三十年在藝術領域取得了驚人的成就,卻在生活麵前一敗塗地,並在36歲的時候,死於酒精和毒品的濫用。
就世俗意義上的成功而言,畢卡索也許是古往今來最當的起「功成名就」這樣的讚譽的畫家。在整個藝術界裡,提到畢卡索這個名字,大家都會在前麵加以『傑出的』丶『難以置信的』丶『光輝璀璨的』甚至是『老奸巨猾的』這些的形容詞加以修飾。就是這樣一個老奸巨猾的長袖善舞的人,當德國的軍隊在1940年6月14日占領巴黎的時候,他也隻能默默的甚至是狼狽的縮進畫室,用抽象的畫筆,進行無聲的抗訴。
畢卡索是少數選擇留在巴黎的畫家。
在戰前的年代,巴黎一直是西方藝術無可質疑的中心。當四十萬英法聯軍開始向著敦克爾克撤退,避免被德軍的圍殲的同時。成百上千的藝術家們也在倉皇的逃離著巴黎,他們中不乏出類拔萃的繪畫大師,在未來幾年,他們中的有些人會像畢卡索一樣,在戰爭的洗禮中蛻變出更加深邃丶傑出的藝術風格。
他們中也有很多人將死於逃難中疾病,死於轟炸,死於絕望的自殺,死於集中營的毒氣室或者被折磨的麵目全非——就和千萬個死於戰爭的普通人一樣。
在畫室之內,大師們也許無所不能。
在畫室之外,他們本就是普通人。
一塊水晶的誕生,也許需要天造地化的靈秀,也許需要成百上千年的滋養。但摔碎它們,僅僅隻需要輕輕一推就好了。
就像獵人們隨意將準心套獵物的眉心,然後扣下扳機。沒人在乎,那是不是世界上最後一隻旅鴿。
他們或許是藝術史上的豐碑,但當世界真正的惡意襲來的時候,他們和所有人一樣的無力。
可我又總是在想,如果知道自己的命運如何,他們又會改變自己的選擇麽?
巴爾紮克在《人間喜劇》中說——
「你要長壽麽?那麽你就該清心寡欲,這樣就能免去一切痛苦,憂愁,避開一切嘔心瀝血的搏鬥和失敗的苦惱,然而你的生活也就無所謂歡樂,無所謂幸福,你想快樂嗎?你有欲望嗎?那麽就以你的生命為代價去爭取吧!」
「真有才能的人總是善良的,坦白的,爽直的,決不矜持,堅定不移的。逆境,對於那些勇敢的野獸來說,不就是命運的試金石嗎?」
這就是我深愛他們的原因,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能在胸中永遠養上一隻這樣的野獸。】
——欄目編輯安娜·伊蓮娜,節取自《油畫》
——
「天晴了,真是難得。」
顧為經將畫室角落裡一張已經晾乾的練習版的《陽光下的好運孤兒院》從畫框中取下來,遞給酒井勝子。
酒井小姐則把它卷好,收進一邊的油畫筒中,準備和所有這段時間練習的油畫一起,打包帶走。
蔻蔻則在搞怪的把旁邊小咖啡桌上的黃色絲絨桌布,披在茉莉小姑娘的肩頭,提出各種建議,要把她打扮成「穿奧黛的越南少女」。
馬上就要去新加坡了,所以下午時分,他們一直都在收拾東西,把畫室裡需要帶走的東西整理一下,不需要帶走的東西比如咖啡機什麽的,就留給孤兒院的女院長。
顧為經把畫架挪到窗邊,抬頭看去。
雨後的天際線像是洗過了一樣,呈現出深青色。
院子裡的樹木的葉子上沾著潤澤的水滴,連遠方那些工廠裡的大煙囪,此刻都顯的光滑而潔淨。
在近幾日連綿的暴雨之後。
仰光中終於出現了一個難得的好天氣。
嘀丶嘀丶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