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隔壁花灑停了,鬱裡還坐在小桶上搓頭,隻是腦袋上的泡沫增加, 一側的洗發露正保持著開口的狀態。

“浴巾給你放這兒,我先出去了。”

江照說,鬱裡敲了一下小桶算是回應。

又過了十分鐘,鬱裡才裹著浴巾慢吞吞地走進更衣室。

江照正在手機上疊方塊, 抬眼看到他的表情,皺眉:“怎麼了?”

鬱裡保持著鬱悶的表情,把浴巾拿開,開始套小褲。

江照有意識地彆開臉,繼續低頭看手機。

穿好睡衣, 鬱裡跟他坐在同一個長方形的皮椅上,直接往他身上靠, 洗完澡之後顯得分外卷的濕發直接蹭到了江照的脖子上。

幾滴水珠滴落肩膀, 將短袖襯衫打濕。

江照不得不把手機收起來, 取過乾淨毛巾給他蓋在腦袋上, 輕輕揉了揉。

鬱裡的手伸過來在他身上, 敲:“渴。”

他洗澡是不會記得帶水的, 但江照從來不忘。他的手伸向一側的保溫杯, 擰開杯蓋遞了過來。

鬱裡沒有接,手指搭在對方的手臂上, 就著他的手喝了一陣。

江照的目光略凝,等他喝完擰緊杯蓋, 道:“走吧。”

眼前的毛巾飛起又落下, 是坐在上麵的小同學彈了一下, 乖巧無害的臉龐朝他麵前懟了懟。

江照的手便重新伸向他頭頂的毛巾。

留意到他的視線, 問:“看什麼。”

鬱裡轉眼珠到一邊,沒回應,隻是在他專注自己腦袋的時候,又把眼珠轉了回來,表情帶著點思考和發現新大陸的新鮮。

頭發給擦到半乾,出去的時候給灌堂的風一吹,就差不多乾透了。鬱裡端著自己的衣服,準備直接去公共洗衣間,走到一半,江照卻道:“你先回去,我去那邊洗衣服。”

集訓營這些天可苦了他,每天都要手洗衣服,多多少少有點出乎鬱裡的意料。

他本以為對方在家裡那麼養尊處優,最多堅持兩三天,再潔癖肯定也做不到天天洗,最終還是得捏著鼻子往洗衣間湊。

畢竟王金園就是這麼一個人,偶爾興趣來了的時候比誰都注意衛生,一兩天就原形畢露。

江照居然還真不辭辛苦地堅持了下來。

鬱裡往洗衣間走了兩步,扭臉的時候江照已經徑直走向灌木前的水池,他站了兩秒,腳步一旋,也跟著走了過去。

江照:“?”

鬱裡指了指自己的衣服,然後跟他擠在一起,擰開龍頭接水。

這才留意到他小桶裡居然裝了個折疊盆,展開之後比他的還要大兩公分。

江照的小瓶皂液放在一旁,鬱裡的水接的差不多了,就拿過來往水盆裡倒。

江照再次:“?”

倒完皂液,鬱裡把盆放在地上,背對著江照褪下涼鞋,然後往裡麵踩。

一隻手忽然將他夾了起來,鬱裡雙腳懸空,下意識掙紮了一下,懵懵扭臉。

“……洗衣服?”

點頭。

同時又想把腳往盆裡伸,江照手臂夾著他往後背了點,皺著眉道:“不能這麼洗。”

鬱裡的柔韌度極好,給他夾著還能把腳伸到他麵前,左右轉動腳丫子給他看,乾乾淨淨白白嫩嫩,沒有細菌。

“鞋穿好。”江照板臉,鬱裡悶悶把腳放下來,腳尖去夠涼鞋,夠不著,江照把他往下放了點,等他重新踩在鞋上,才將人完全放下,彎腰把他的水盆端起來,道:“誰教你這麼洗的。”

“爺·爺。”

“放這兒吧。”江照把盆放入水槽,語氣認命:“我來洗。”

鬱裡沒覺得拿手洗衣和拿腳洗衣服有什麼不對,並且他認為腳比手要更加有力,這是他打小就學到的洗衣方法。

大部分時間下,姑姑會過來幫爺爺和他洗衣服,但有時候她工作忙,鬱裡又是小孩子,跟王金園一起鑽進泥地裡一天要換兩三身衣服,等不及要穿的時候爺爺也會親自給他洗,每當這個時候,老人家就會準備兩個盆,把自己的丟在另一個盆裡,讓年幼的鬱裡進去踩。

有時候鬱裡會一邊踩,一邊舉著他遞來的水管澆院子裡的蔬菜瓜果,手指半堵住水管,水壓就會猛然增大,湧出的水流半徑足以讓他轉個圈兒把整個小院的角角落落都澆滿。

老人抬手擋住不慎撲到臉上的水,胡子上沾滿水珠,在滿院的水霧裡笑的開懷。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去年八月,他被檢查出胰腺癌晚期。

鬱彬隻來看過一次,再回來的時候就是發喪了。

鬱姑姑氣急敗壞地撲過來打他,罵他,恨他沒有讓老人見到最後一麵,說他自己的老子都救不得,再好的技術研究出來又有什麼用。鬱彬任由她發泄了一通,平靜地送老父親下了葬。

聽說奶奶也是患癌走的,在他出生之前,沒有趕上父親第一次研究出來的抗癌針,這一次,爺爺也沒有趕上他的基因抗癌技術。

但他在病床上的時候反複跟鬱裡說,他有一個多麼值得驕傲的兒子,哪怕這幾十年來他都沒有見過他幾次,但他知道他在外麵金甲披身,功成名就。

鬱裡問他:“很·重·要·嗎。”

“功成名就不重要。”他枯瘦的手指摸著孫子的腦袋:“但有自己的一生追求很重要。”

“崽崽以後也要找到想做的事,讓自己不要後悔。”他恍惚了一陣,又想起什麼一樣,對鬱裡說:“還有,可以的話,彆學你爸……要找個人相互扶持。”

“孩子啊,父母啊,都不能陪你一輩子。”他說:“一個人,苦。”

鬱裡扭臉看向江照。

夏日裡天氣熱,一動就一身汗,所以大家都是臨睡前才洗澡。

夏夜裡蟬鳴陣陣,灌木叢裡時不時發出蛐蛐的叫聲,水槽旁懸掛的小吊燈下,鬱裡走回江照身邊,看了看他按在水中衣物上的五指,又仰起頭去看他被吊燈渡上柔光的側臉。

爺爺走之後,鎮子上經常有人問鬱裡恨不恨爸爸。

鬱裡從來沒有回應過。

隻是每當被問起的時候,他都會想起喪事結束之後,賓客紛紛離開。寂靜的小院內,古樸的青石磚上遺落的黃紙錢,地麵燃儘的青灰被風卷的紛紛揚揚,還有從二樓望去,蹲在牆根處蜷縮著,顫抖著,顯得分外渺小的身影。

那仿佛在他腦海中定格成了一副淒清的畫。

鬱裡不知道自己恨不恨他,他隻知道,他也許需要人懂。

姑姑不懂,表哥不懂,鎮子上的人不懂,唯一懂他的已經埋在了土裡。

鬱裡想做那個活著的,懂他的人。

“還不走。”聲音讓他回神,江照揉搓著上麵印著橘色虎頭的小褲,道:“不熱?”

鬱裡點了點頭,低頭看到那個虎頭,靜了幾息。

耳朵騰地通紅,套著黑色涼鞋的腳丫子蹬蹬跑向了宿舍。

第二天集訓營考試,因為時間逐漸緊了起來,老師們當場判卷,當天下午,就又被淘汰了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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