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有青冥之長天, 下有淥水之波瀾。
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
長相思,摧心肝①。
這是唐代李白所作的《長相思》, 描繪的是在孤獨中苦苦相思的無限愁緒——連夢中都無法到達愛人那裡, 能不愁嗎?
而試驗方提供的“夢魂不到關山難”, 卻是一張“托夢”的工具,次卡,每次使用消耗蝴蝶值100點。
明遠提出使用要求,1127用萬分不肯定的口氣詢問:“您確定?”
“1127,你還有更好的辦法嗎?”
1127無語。明遠便笑著道:“那就試試看吧!”
“隻要能夠將信息及時傳遞出去。”
1127遲遲疑疑地說:“好……好!”
當晚,明遠就進入了“夢魂不到關山難”的使用狀態。他知道此刻的種建中一定無法像常人那樣安寢, 所以特地選了醜時,人最疲倦最容易睡著的時候。
一旦進入環境,明遠環顧四周, 心裡暗歎:……要了親命了。
確切地說,這張道具卡的使用環境, 是一個自帶聲光效果的“布景台”。
眼前是鋪著一層竹席的床榻,竹席上似乎覆著一層薄霜, 讓人見了就心生寒意。榻前是一盞孤燈, 燈火搖曳, 時明時暗。從床榻旁的門窗向外望去,目之所及是一座被月色照亮的金井欄。井欄中彌漫出若有若無的水霧, 霧中透著蟋蟀的聲聲嘶鳴, 斷斷續續。
就是這個——
絡緯秋啼金井闌, 微霜淒淒簟色寒。
孤燈不明思欲絕, 卷帷望月空長歎①。
明遠心道:難為這張道具卡, 竟按照古詩的意境布置了一幅“表白布景”出來。
1127從旁解釋:“親愛的宿主, 這張道具卡確實是用於表達愛意的啊。可您現在卻用來傳遞軍事信息……”
明遠回複他的係統:“1127,咱們儘人事,聽天命。”
他當真站到了這布景跟前,開口,將他要傳遞的消息一一都說出來。按照試驗方一向的靠譜程度,他所說的這些,都會出現在種建中的夢境裡。
說完明遠便苦笑:這回真的是要靠天命……不,要靠種郎肯不肯相信這個“夢境”了。
*
種建中從夢中醒來,掏出懷表,看了看時間——
他隻是在中軍帳中稍稍歪了一會兒,竟然就做了一個夢。
夢中的景象無比清晰,他夢見了金井欄,夢見了孤燈映亮的簟席……夢中愁思縈繞,一切都似乎在訴說著相思淒苦。
是這些環境氣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夢見了明遠,而且明遠對他說的每一個字,他都牢牢地記在心裡,明遠說的每一樁信息都明白無誤而且合情合理……
可這為什麼竟是個夢呢?
他很懷疑自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過度思念愛人,因此夢見明遠向自己表白……氣氛確實很“相思”,但是表白的內容偏偏是種建中從來都沒有想過的機密軍情。
兩種格格不入的情調令這個夢顯得尤為詭異。
興慶府附近的水砦、被軟禁的夏主……
種建中大步出帳,他此刻置身木砦之中,東方的天色已經蒙蒙微亮,夜風徐來,凜冽而清新,在提醒種建中,天氣轉冷。
眼看就要入秋——
如果嚴冬降臨之前,這場戰事還沒有取得突破,那麼大宋需要付出的代價,可能將遠遠超乎想象。
戰局確實需要轉機。
可是,難道真的能因為一個夢,就做出判斷嗎?
對於種建中來說,他絕對願意相信明遠——隻要是明遠站在自己麵前,向他提出要求,絕對沒有任何問題,種建中一定火裡火裡去,水裡水裡去。
可現在隻是一個夢……
一個特殊的夢,一個異常清晰的夢。
“種帥?”
營帳簾幕一掀,有個人走出來,見到種建中,愣了一下,然後打了聲招呼。
是童貫。
種建中對童貫近日表現出的“熱衷”有所顧忌,摸清童貫的品德與秉性之後,種建中下意識地與此人保持著距離。
但童貫是天子任命的走馬承受,種建中做任何決策,都繞不過此人。
種建中脾氣剛硬,但並不是不會做人,當下柔和地打了聲招呼,低聲問:“童供奉也睡不著嗎?”
童貫點點頭,道:“心裡沒底……”
種建中心想,確實。
這時人人都念起大宋國境內的好——道路四通八達,消息信件可以交給專業的快遞行,若是在陝西路境內,一兩天內鐵定送到了,有些甚至可以當日即達。
到了夏境內,種建中和他所領的熙河路大軍位置最為偏遠。無法得到友軍消息,他們便像是被蒙上了眼,堵上了耳朵……
每每在這種時候,種建中都會意識到明遠所帶來的改變有多麼深遠。
熙河路是偏師,決策全依賴其餘四路的行動和結果。其餘四路若是大勝,他們正好衝上去分一杯羹,可其餘四路若是敗……
“馬蹄聲!”
童貫猛醒。
但種建中耳聰目明且久在軍中,反應遠較童貫迅速。他已經快步邁向木砦的門戶,大聲號令開門——這馬蹄聲一聽就是配備了蹄鐵的軍馬,目前也隻有大宋,為大部分戰馬配備了蹄鐵。
木砦的寨門被拉起,一個宋軍探馬直奔入寨,縱馬來到種建中麵前,要下馬時直接暈去。
這名騎手摔倒在地,伸出手,手中滑落一個蠟丸。
他肩上用數尺隨手撕扯開的吉貝布簡單包裹了一下,此刻有一大片殷紅正迅速滲出。
種建中拾起蠟丸,扛起那暈去的同袍,直接送去他的中軍帳,命人救治。待此人傷情穩定之後,他才在燈下拆開那枚蠟丸。
童貫一直站在種建中身側,眼神焦灼,盯著種建中手中的蠟丸,似乎在問:“怎麼樣?”
待到蠟丸拆開,裡麵的戰報平鋪在桌麵上,種建中與童貫兩人麵麵相覷。
涇原、環慶兩路兵馬遭遇大敗。西夏主力掘開黃河,引水灌入宋軍大營,令火藥儘數損失,火器無法再用。而人員馬匹損失無數,高遵裕攜殘部後退七十裡,劉昌祚重傷在身,情況不明。
“這——”
童貫一副齜牙咧嘴的模樣。
“我等這一路難道隻有回師的份兒?”
種建中卻一直沒出聲,凝眸沉思。
他的視線望向麵前的輿圖,漸漸地,那對眼神越來越亮。
童貫瞅瞅自家主帥,詫異地問:“種帥……你難道……有死中求活的法子?”
種建中一拳捶在桌麵上,沉聲道:“確實是……死中求活的法子。”
眼下他這一路大軍也不過還有六七天的糧草,即便想要無功而返,沿路恐怕也要付出不小的代價才能退回宋境。
倒不如,搏一搏。
明遠在夢中所說的,若按照常理推斷,確實有其可能,甚至可以說可能性很大。而且種建中不認為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能夠夢到這等機要軍情。
冥冥中一定有……什麼,在向他透露這訊息。
童貫聽了種建中的打算,眼中立即放出光。
但他還有一事不明,趕忙開口問:“種帥,關於水砦的軍情,種帥是從何得知。”
種建中含糊其詞了一下,隻道是一個未必可靠的消息源。
童貫聞言,也盯著輿圖看了半晌,突然道:“人都說‘富貴險中求’,如今正好賭一賭。種帥,咱家跟你走這一趟!”
他說這話時,眼中流露著熱切,仿佛已經見到了自己擒住夏主,以夏主為質,與梁太後和談的情景。
*
明遠用一枚匕首,在水砦中一座木柱上劃下一道印記。
在這道嶄新的劃痕上方,還有五道印記。
在明遠“送出”那個夢境之後,已經過去了六天。
興慶府方麵送來的消息也很明確:涇原、環慶兩路宋軍在靈州城下遭遇大敗。宋軍主力潰敗百裡,損兵折將不說,糧秣輜重也丟棄大半。如今雖說宋夏兩軍還在相持,但明眼人都看得出,如果戰事膠著,宋軍根本撐不過這個冬天。
明遠望著木柱上的印記,心裡暗暗歎息:
如果天子沒有直接指望滅國,而是順著範仲淹、王韶等人當年的設計,穩紮穩打,拿下橫山、熙河兩地,控製戰略要衝,同時養馬練兵,這一次損失未必會如此慘重。
但這都是事後諸葛亮,再說也無用。
這時,夏主李秉常臉色蒼白,如夢遊一般走來。
他縮起身體,在明遠身邊坐下,抱著雙臂,不發一言。
明遠也不出聲,就這樣安靜陪著李秉常坐著。
從小小方窗中投進的那道光線,在他們身邊的牆壁上緩緩地劃過一道弧線,最後消失了。
天光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水砦殿宇內點燃著的那些高大蠟燭。光線依舊明亮,令人分不清晝夜。
也不知過了多久,李秉常突然動了動,問:“我還能算是個國君嗎?”
明遠無奈,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
李秉常確實是一個國君,如果有實無名,手中無權的國君也能算是國君的話。
李秉常等了片刻,沒有聽到答複,頓時將臉埋在臂彎裡,用帶著哭腔的聲音問:“我還會是個好國君嗎?”
明遠沉默了片刻,給出了一個答案:“如果有機會,你會是一個好國君。因為你知道什麼是對的,正義的。”
前提是:如果有機會……
李秉常似乎感受到了明遠言語中的安慰,身體衝明遠這裡靠了靠。
“突、突——”
水砦的宮宇深處,突然響起兩聲突兀,就像是爆竹被悶在被子裡被點燃了似的。
明遠也是反應了片刻,才醒悟過來。
他猛地跳起身,大聲道:“是火銃!”
世上再沒有其它物品能釋放出這樣的聲音——這一定是宋軍到了。
這時一直在明遠和李秉常附近守衛的向華也衝了過來。向華見過火器,但是他錯過了火器在宋軍中推廣的時機,這時有些吃不準,聽明遠一聲大喊,才確定這的確是火銃的聲音。
向華一伸手,將李秉常連胳膊帶人提起:“大王,請先隨屬下入內躲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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