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慶樓上, 總算將一顆心放下的明巡依舊有些雲裡霧裡的。

他今日去了開封府大堂,見到了二伯明高義的及時現身,卻意識到自己對這位伯父根本沒有什麼印象。

明巡的父親明高信此前也不怎麼對家中小輩說起他們上一輩的事, 明巡猜那是因為長輩們在分家的時候曾經鬨得不太愉快。

但是二伯就是二伯, 這事是肯定的——明巡親眼所見,二伯明高義與遠哥長得很像,眉眼五官像是從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

隻是這同樣一副長相, 擱遠哥那裡是朝氣蓬勃、俊秀無儔, 但是到了二伯明高義這兒, 卻隱隱約約透著幾分寂滅之相, 有點兒死氣沉沉的……

明巡心想:或許這就是方外之人吧。二伯都在家修行了, 離遁入空門就差半步, 自然和尋常人不同。

隨著二伯的現身,這場“錢多不孝”的鬨劇就此落幕。當他家遠哥在大堂上當眾向二伯拜倒的時候,開封府裡裡外外,堂上堂下,都在稱讚遠哥孝順。

最後遠哥也在堂上公開解釋:他急切之間聯係不上二伯,而二伯一直不願讓人知道他已是一位修佛參禪的在家居士。

原本明巡也不懂:這修禪之人,“出家”和“在家”到底有什麼區彆, 今日終於被狠狠科普了一把:如今這居士, 分為在家的居士和出家的居士。兩者之間的區彆僅在於剃沒剃度。

據說二伯是為了一心修禪, 了卻塵心,所以才遠離京兆府,數年來不曾歸家。

但是二伯經商所得不少,且這份商業上的天賦也傳給了遠哥, 遠哥接手之後, 明家二房才會如此興旺發達。

想到這裡, 明巡自以為全部想通了捋順了——

也就是那個禦史唐坰,當年想要狀告遠哥沒有告倒,從此懷恨在心,如今再告,又轉以孝道做文章。

可唐坰怎知遠哥不僅忠義而且孝順誠實?為了保護二伯修禪的隱情,竟寧願將一切罪名全都自己扛下。

這樣的義舉,在全汴京城一宣揚,想必再也不會有人對遠哥的孝心生出懷疑。

多虧自己,此前一直相信遠哥,從未對他心生懷疑——想到這裡,明巡隻覺得心中一陣暢快,仿佛剛剛在香水行裡泡過熱水澡,此刻全身三萬六千個毛孔都舒舒服服地敞開著。

但看天色,時辰不早。來長慶樓的食客們越來越多,生意似乎比以前還要好。萬娘子帶著一眾幫廚和酒博士們,正忙得不亦樂乎。

明巡在長慶樓曆練多年,人情世故上多有長進,知道今晚應當留給那對久彆重逢的父子,自己沒理由去打擾,因此今晚照常來長慶樓看店。

隻是……直到現在,明巡心裡還是有一點點迷糊。

如今坐在長慶樓上,他漸漸弄清了自己究竟是哪裡不明白——當二伯明高義出現的時候,他家遠哥站在開封府堂上,臉色平靜,眼神裡甚至有點諷刺,全無與久彆重逢的家人重回之後那等“喜從天降”的感覺。

*

明遠手中持一盞安著玻璃燈罩的燭台,慢慢走回明家的內院。

明高義正在書房裡等著他,神色間已沒了當初在開封府堂上時的雲淡風輕,而是顯出幾分怔忡。

明遠走進來,將燭台放在父子兩人之間的桌麵上,任由燭火將兩人的麵孔都照亮。

而他的那張俊臉卻一點一點地冷下來。

站在明高義對麵,明遠就這樣望著他的“父親”,仿佛打量一個毫無血緣的陌生人——事實也確實如此。

而明高義卻像是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似的,不知所措。他見到明遠,嘴唇便開始微微發顫,憋了良久,隻憋出一句:“遠哥——”

明遠打斷了他的話,淡淡地說了聲:“坐!”

明高義便不由自主地在明遠對麵坐下,雙手互握,十指絞在一起,擰了又擰,終於鼓足勇氣開口:“遠哥……你娘還好嗎?”

沉默。

沉默持續了幾個呼吸,明遠終於緩緩地開口。

“那是熙寧二年的春天,如今我隻記得那年春天好冷……我與阿娘和妹妹擠在賃來的小院子裡,就在那時,收到了父親的信。”

“嗯,對了,還有三叔和五叔……在京兆府的親族都來了。”

就在明遠提到那封信的時候,明高義突然跳了起來,雙手撐著桌麵,望著明遠,眼神急切,焦慮地問:“你娘,你娘她有沒有……”

緊接著這中年男人雙手抱著頭,漸漸又坐了回去。

“阿舒,你若讀了我那封信……”

那頂象征居士身份的毗廬帽早已被明高義不知拋到了哪裡去。明高義將十指深深紮入原本梳得整齊的頭發,痛苦地絞著發根。

明遠頓時微笑:“放心,我娘眼盲,讀不了書信……”

這下明高義連絞頭發都停往了,整個人僵在原地。他眼裡透著絕望,似乎能感同身受妻子的痛苦:眼盲,家貧,膝下兩個孩子,來自丈夫的和離書信……

明遠笑得很歡暢:“正好當時我收到了一筆錢,於是我就哄阿娘,說是阿爹做生意發達了,寄回來給我們家用的錢。”

明高義一愣,整個人如同塑像一般,僵在原地。

良久,他才重新開口,小心翼翼地問:“遠哥……所以,你是知道的,不是我……一直以來都不是我?”

明高義此刻的神情很奇特,他像是一個溺水的人突然見到了池邊伸來的一枚稻草,卻又似乎是終於了解到了令他徹底絕望的事實——這種衝突令他麵上的表情直接凝滯,久久沒有辦法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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