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周給明遠帶來了一套樣幣。
這套樣幣用的是楮皮紙,紙色白淨,紙質厚實而堅韌。印刷采用的是刻印坊最新的雙色套印技術,墨色清晰,圖案邊緣如被鋒利的雕刀細細切割過。
據李成周說,汴京城郊一家雙色套印做得最好的刻印坊被官府授予“官辦”的資格,開封府甚至派遣了衙役去刻印坊內,晝夜戍衛。
但那家於刻印技術上還需要與同行討論切磋,李成周等人便被“特許”,進入那家刻印作坊,吃住都在那裡,直到印出了一批大家都滿意的樣幣,才被準許離開。離開的時候還被衙役們搜身,確保他們沒有將即將投入使用的“真交子”私藏夾帶出來。
而李成周帶出來的這套樣幣,除了應有“樣幣”字樣之外,與市易司用來購入商品的真實交子幾乎沒有不同。所差彆的是,市易司投放市場的交子,還將蓋有官府的大印。
據說這大印上也有玄機,有用如今市麵上出現不久的放大鏡才能看清的微縮文字。
李成周以為明遠關心的是交子的印刷技術,顫顫巍巍地問:“明郎君,您看,這種新版的‘交子’,能被仿製嗎?”
明遠柔和一笑:“有心人想要仿製,總是仿的出的。”
李成周臉色頓變。
“但這也無妨。銅錢和鐵錢,民間一直都有私鑄。交子縱有盜印,也不過與銅錢一樣。”
明遠笑著繼續道:“我還知道好幾件可以用來給交子防偽的方法,要是有機會能去見見那官辦‘印鈔作坊’的東主和工匠,我自然願意說與他們知道。”
紙幣防偽的技術總共就那麼些:水印、埋線、凹印……現在這個時空的技術手段未必能夠全部達到,但是能用上那麼一兩種,就已經足夠讓偽造者頭疼了。
“但這根本不是交子現在的問題。”
明遠望向一臉迷茫的李成周:“成周兄,你說說看,要是你的刻印坊主顧向你付賬時打算付這些交子,你願意收嗎?”
李成周一嚇,頭一反應便是搖頭,隨即臉現愧色,道:“明郎君……這,這我,做的隻是一點小本生意……萬一這交子兌不了銅錢……”
言下之意,就算是這些交子刻印得再精美,隻要這交子不能隨時隨地地兌換銅錢,李成周就不敢真正將交子當做“錢”來使用。
“這交子啊……一開始也是蜀中百姓沒有辦法的時候才用的。”
明遠從蘇軾、呂惠卿等人那裡聽說過不少關於蜀人發明交子的故事,當下娓娓講給李成周聽。
自北宋初年起,蜀中的經濟就一直發達,用的卻是鐵錢。鐵錢體重值小,一千文鐵錢重25斤,連買一匹絹都要用到上百斤的鐵錢。據說那時在益州,女兒家上街買絹,需要專門帶上一個壯漢作為背夫,不是為了拿貨,而是為了背錢。
到後來蜀中發生了李順、王小波叛亂,專門鑄鐵錢的鑄錢監乾脆停工。市麵上出現嚴重的“錢荒”。
按照明遠的話說:這就是發達的物質生產水平與較低的貨幣流通水平之間存在明顯的不匹配。
於是,益州十六家實力強大的錢莊,聯合發行了一種存款憑證,名叫“交子”。
持有交子的人,將錢存入這些錢莊,到手這些名為“交子”的紙張。拿到手的交子在市場上可以交換商品,也可以到錢莊那裡兌換成為現錢。
這些交子依托十六家錢莊的信用,得以在市場上流通。由於它攜帶便捷,逐漸大受歡迎。
然而這些發行交子的錢莊多半也良莠不齊。有些錢莊經營不善,偷偷將當初持有交子的人存入錢莊的錢花用去了,導致後來持有交子的人無法兌付。市場便出現混亂,各種訴訟官司頻出,讓地方官傷透了腦筋。
這樣的事件發生之後,北宋朝堂上便有兩種聲音:一種是呼籲徹底取締紙幣;另一種便是維持交子的存在,並將其改為“官辦”,也就是,官府成立“交子務”,接手交子的發行事務。
最終,宋廷選了後一種方案。
從此,益州十六家錢莊聯合發行的交子被稱為“私交子”,隨著大宋朝廷的法令出台,私交子的時代一去不複返,交子登上“官方”舞台。
但那時的官辦交子隻能在蜀中地區使用,不得出蜀。因此其影響也僅限於蜀中一地。
如今,呂惠卿為了實現新黨的政治目的,借著市易法推行的機會,在京中強推交子。
明遠猜呂惠卿這麼做可能是想要造成“既成事實”,逼迫市場,不接受也得接受。
但很可惜,市場本身有等價交換的邏輯規則在,不會隨便因為他人的意誌而轉移。
被市易司“強購”去貨物的商人們,並不會認為市易司給他們提供了等價的“錢幣”,而是認為這是官府給他們的一張“欠條”。
這張名為“交子”的欠條,官府打算怎麼還,什麼時候還……誰都不知道。
——這京中的人心怎麼能不亂?
明遠將這來去原委與李成周一解說,李成周頓時望著放在桌麵上的那一遝“樣幣”,遲遲疑疑地問:“明郎君……這些花紙,它真的能換錢?”
可見,這交子能作為“錢幣”的一種形式,這觀念還遠未深入民心。
明遠頓時自嘲地笑笑,道:“幸好沒有答應王元澤去做官……”
好賴他還沒有加入北宋的官員係統,這件事再怎麼也怪不到他頭上。
但是一想到如今京中的亂象,明遠也沒有置身事外的打算,而是起身,告訴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