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從京城出發,帶著大批賑災物資的範興言,終於風塵仆仆地趕到了江右。
天才亮起一線微光,車馬轆轆進了城,一到官署大門口,範興言抹了把疲憊的臉,來不及休息,趕緊先去拜見皇帝陛下。
跨進院子的時候,範興言便嗅到了一股濃濃的藥味兒。
他心裡一驚,眼睛都不迷瞪了,拉住帶路的長順,緊張地問:“長順公公,敢問陛下可是……龍體欠安?”
進城時,他看到了城外大片大片的安置所,還遠遠看了眼病患所。
一路而來,聽聞陛下親自去探視過好幾趟病患所,如今看官署內氣氛凝重,來往的禁軍和錦衣衛巡守森嚴,下人行色匆匆,難不成……
一個猜測滑過腦海,範興言頓時臉都白了。
長順看他一眼,露出副高深莫測的表情,隻吐出四個字:“不是陛下。”
不是陛下?
範興言有點疑惑,等進屋,看到瘦了一圈,戴著麵具靠坐在榻上的陸清則,以及一臉嚴肅用手貼著藥碗,正在試溫的陛下,才恍然大悟。
見人來了,寧倦將藥碗捧給陸清則,睇了眼範興言:“說說,朕離京後,都發生了什麼事。”
陸清則一大早被挖起來喝藥,腦子還沒開機,迷迷瞪瞪地捧著藥碗,聽他們說話。
範興言擔憂地偷偷瞅了幾眼陸清則,低頭回答寧倦的問題:“陛下離京之後,衛黨更加肆無忌憚,極為猖狂。”
“五軍營總兵樊煒當街縱馬傷人,幾位禦史彈劾上諫,隔日,竟被拉到暗巷中毆打了一通!”
“左僉督禦史陳大人忍無可忍怒斥衛鶴榮,被刑部無文書關押……”
範興言本來就是個細致的性子,事無巨細地說了一遍。
寧倦臉色淡淡地聽著。
範興言所說的,與他接到的密信中稟報的無二。
五品官員說關就關,衛黨這派頭,與當初禍亂朝綱的閹黨,快毫無二致了。
陸清則在旁邊艱難地把藥灌完了,含著蜜餞問:“衛鶴榮呢?”
說了那麼多,似乎都沒有衛鶴榮本人的動作。
江右出了這麼大的事,寧倦親臨到此,朝廷裡必然很熱鬨,衛鶴榮發現自己被小皇帝擺了一道,吃了個大虧,也曉得潘敬民在他們手上了,居然沒反應麼?
範興言搖頭道:“江右事發後,衛鶴榮被指袒護潘敬民、私藏災情折子,衛鶴榮不否認也未承認,隻是再沒有出頭,低調隱在衛府,對外稱病。”
江右一事,為寧倦收獲了民心,也動搖到了衛鶴榮。
想必衛鶴榮不會坐以待斃,隻是以退為進罷了。
等回京後,還有場仗要打。
寧倦收回漫遊而去的思緒,指尖輕點著榻上的桌案:“範大人,朕有一事交由你來處理。”
範興言肅容:“陛下請說,臣萬死不辭!”
“進城之時,你應當遠遠見過病患所。”寧倦的語氣很沉靜,銳利的眸光一瞬不瞬地籠罩在範興言的麵龐時,緩聲道,“原本監管病患所的人因失職,已於昨日被斬殺,如今病患所無人監管,你可敢前去?”
陸清則也正了正色,望向了範興言。
昨日小靳來報過病患所的情況後,寧倦就派人去處置監管病患所的官員揪出來拖行處斬了,如今病患所的管理方麵還空著呢,這可不是小問題。
之前太過匆忙,用錯了人,此番必得選一個性格敦厚之人才行。
病患所那地方,監管的官員雖不必親自接觸病患,但到底有風險。
範興言的妻子才被查出有身孕,他此番離開京城前來江右,至少也得分彆幾月,如今又要接手有染疫風險的任務,對他而言壓力必然極大。
他會願意嗎?
在兩人的注視下,範興言隻是怔了一瞬,稍作沉默後,神色毅然,長長一揖:“臣必恪儘職守,不會辜負陛下的期望。”
陸清則不知道範興言在那一瞬間都想了些什麼。
但在這一刻,他是很敬佩範興言的。
“範大人,不必擔心,”陸清則低低咳了一聲,彎了彎發白的唇角,“已有一位神醫與太醫共同研製出了治疫方子,這幾日正在一些病患間試藥,卓有成效,待過幾日推下去,疫病很快便能消除。”
範興言愣了幾秒,忽然就無意識地鬆了口氣。
他家中還有行動不便的老母,以及懷胎三月的妻子,若是能少沾染點危險,誰不樂意呢?
寧倦收回試探的目光,低頭抿了口茶:“行了,舟車勞頓,下去歇歇吧。”
範興言又行了一禮,這才依言離開。
陸清則繼續往嘴裡塞蜜餞,欣慰地想,小範大人這是麵試成功了。
範興言前腳才走,鄭垚後腳又來了,稟報病患所的情況。
“稟報陛下,病患所已經基本清理乾淨,按陸大人所言,病患的嘔吐物和泄物已經摻進石灰處理掩埋,病患的舊衣也已挖坑燒儘,每間病患所發足恭桶、夜壺和痰盂,每日處理一次。”
陸清則在旁邊聽著,又往嘴裡塞了個蜜餞。
每日送進病患所的食物和水源都是經過把控的,不會出錯,病患所內病疫之所以還在蔓延,他猜測跟病患所內泄物遍地、蚊蟲肆虐脫不了乾係。
他們現在還在江右,病患所那幫人得了令,不敢疏忽,等他們離開了,這件事就得交給範興言來處理了。
大清早的,皇帝陛下過得並不安寧,先是範興言,後是鄭垚,沒一會兒長順又來送公文了。
陸清則目前被劃定為啥也不能乾的範疇,百無聊賴地再次往嘴裡塞蜜餞。
寧倦就眼睜睜看著他跟隻倉鼠似的,一會兒塞一個一會兒塞一個,一盤蜜餞都要見底了,終於忍不住,扭頭鉗住陸清則的手,啼笑皆非:“老師,少吃點這個,當心你的牙!”
陸清則歎了口氣,也沒掙紮,老實鬆開手,擦手時喃喃:“我連吃點甜食的自由也沒了嗎?”
寧倦聽他自言自語的,又好笑又心疼。
恨不得把全天下所有好吃好玩的都堆到陸清則麵前,讓他挑選,但眼下為了他的身體,也隻能小心謹慎些。
陸清則的猜測果然是對的。
在寧倦的嚴令與範興言的監督之下,各地的病患所都被修整了一番,清理出來的穢物用石灰消毒。
徐恕也呈上了最終的藥方,推及到各地病患所。
如此過了幾日後,再交上統計名單,果然就幾乎不再有新的染疫者出現了。
“九成以上的病患服下藥後,都有了明顯的轉好,不再嘔吐腹瀉。”
範興言麵帶喜色:“聽聞堤壩也已重建成了,多虧了陛下與陸大人,若是沒有您二位親臨,江右的情況恐怕不會這麼快就好起來。”
若是他獨自來前,首先就得對上潘敬民等人。
光潘敬民就夠他吃不消的了,除了潘敬民外,還有那些投機倒把的奸商,推三阻四、陽奉陰違的下級,稍不注意,被吃了都反應不過來,阻礙重重。
陸清則擺擺手:“能這麼快整理好秩序,還是陛下的功勞,我沒做什麼。”
倆人正麵對麵坐在亭子裡,熏風陣陣。
範興言一到江右,就撲進病患所忙活,要不是今日回來彙報情況,倆人也見不著麵。
前幾日見麵,顧忌寧倦在場,範興言都不好多問,現在仔細觀察著清減了幾分的陸清則,忍不住歎氣:“懷雪,我聽聞你大病了一場,差點沒醒來……”
陸清則眨了下眼,笑:“聽小刀說的?哪兒有那麼誇張,現在不是好好的,就當是節省衣料了。”
範興言簡直哭笑不得:“懷雪,你也太樂觀了。”
陸清則上輩子一直籠罩在死亡的陰影裡,這輩子又在鬼門關反複橫跳,對生死頗有點看淡的心態,隨意道:“藥也喝了,讓調養也調養了,儘人事聽天命,身體不爭氣,我也沒法子,總不能成日裡愁眉苦臉、唉聲歎氣的吧,那樣豈不是死得更快。”
範興言眼睛一瞪,還沒“呸呸呸”,邊上就傳來刻意踩重了一分的腳步聲。
寧倦走過來時瞪了眼輕鬆將生死掛在嘴邊的陸清則,臉色不虞:“範大人,公務繁瑣,先去忙吧。”
哎,被聽到了。
陸清則垂眉耷眼,當起鵪鶉。
範興言看他從侃侃而談到被抓包的樣子,不等陸清則開口挽留,就幸災樂禍地起身行禮告辭,走得飛快。
陸清則張了張嘴,隻得在寧倦還沒興師問罪之前,立刻先截斷話題:“聽說林溪已經康愈了?我們就快離開江右了,事不宜遲,儘快與他說清楚吧。”
寧倦沒好氣:“老師,下次你再這般口無遮攔,我就要教訓你了。”
陸清則非常敷衍:“哦哦哦,好好好。”
寧倦氣結。
老師還是把他當小孩兒哄著!
陸清則什麼時候才能發現他已經長大成人了?
他氣得磨了磨牙,忍氣吞聲地吩咐長順:“去把林溪和於錚帶過來。”
當日發病之後,得到寧倦命令的太醫一直在用心診治,此後徐恕又被帶來集安府,林溪與於流玥近水樓台,最先得到治療,好得也最快。
生死在前,於錚照顧著女兒和養子,記憶也恢複了大半。
一家人早就想來拜見寧倦,以表謝意,隻是雖同在官署裡,皇帝陛下卻也不是想見就能見的,長順去叫了人後,林溪和於錚當即放下手上的事,很快便過來了。
林溪年輕體壯,又是練武之人,大病初愈也不顯憔悴,步伐十分穩健。
陸清則羨慕地歎了口氣。
林溪依舊有點害羞,跟在於錚身後,不太敢與人直視。
父子倆被長順引著走進亭子裡,見到寧倦,想要行禮,寧倦抬了抬手:“免禮。”
陸清則含笑打量著林溪:“兩位不必多禮,陛下叫你們過來,隻是想問一件事。”
林溪還有些不明所以,於錚卻已經猜到了什麼似的,臉色頓變。
寧倦一眼看出了於錚的臉色變化,臉色淺淺淡淡的,看不出情緒:“看來你已經知道朕想說什麼了。”
於錚的麵色變幻不定,他的記憶恢複後,想起了趙正德的事,對人的信任感也不免薄弱了三分,尤其聽聞當日被帶下山的山賊,多半沒了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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