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頗到了趙國之後,趙國的抵抗幾乎都平息了。
廉頗年紀這麼大還能征戰沙場,把自己活成了一個祥瑞,在趙國是如傳說般的人物,是朱襄也不能比的。
至於李牧,他離開趙國時隻打了北胡,在趙國的名聲就是個添頭。
哪怕廉頗已經離開了趙國十幾年,在廉頗離開趙國後才出生的趙人,也聽祖輩說過那個帶著他們去燕國討糧,然後被趙王趕走的廉大將軍。
他們遇到饑荒就想起廉大將軍,吃到土豆就想起朱襄公。現在廉大將軍和朱襄公都回到了趙國。趙人的心安定了下來。
天下士人都對秦王所謂的“兌現承諾”嗤之以鼻,但趙國愚蠢的庶人也信了。
他們相信在廉大將軍和朱襄公膝頭長大的那位公子政,一定是一個好孩子。
秦王政拉著舅父在城中漫步,尋找童年回憶時,聽到趙人私下聊天時稱呼他為“好孩子”,嘴角一抽,沉著臉轉身就走。
朱襄差點把肚子笑疼。
廉頗回到邯鄲時,趙國秩序勉強穩定。秦王政繼續親自安撫投降的趙國士人。
魏國和韓國士人心裡都有些酸。
這差彆待遇啊,嘖!趙國士人何德何能?!
韓國士人忍不住去聯係韓非。我們韓國在秦國朝堂又不是無人!
魏國士人則繼續懷念信陵君。若是有信陵君在,我們何止如此?
秦國朝堂的卿大夫情緒倒是穩定。趙國的表現如此荒唐,想來秦王也不會讓那些庸碌進入秦國朝堂,隻是做個樣子安撫趙人而已。
秦王政精力十分充沛,他親自將收集到的趙國士人資料一一甄選,給他們定下不同的待遇。
接受過秦國賄賂的趙國卿大夫的待遇是最低的;在趙國仗義執言,特彆是那最先在趙國朝堂赴死的卿大夫的待遇是最好的;若是在趙國做出過殘害重臣迫害黎民之事的奸臣,那就沒有待遇了。
就算他們接受了秦國的賄賂,秦王也要借他們的頭顱一用。
秦王政已經很明確統治六國的基本盤。
他統一六國之後,六國舊貴的地位與以前相比,肯定是下降的。所以無論他再怎麼示好,隻要不能給六國舊貴更好的待遇,他們都會仇恨自己。
所以他要穩固統治,就需要拉攏自己能給他們更多利益的“階層”。
那就是貧寒士子和能耕戰的庶人。
秦國在曆代秦王離間計的時候都會許諾很多事,但從未兌現過承諾。
不僅如今的秦王政是這樣,朱襄前世的曆史中的秦國也是這樣。
比如趙國的郭開拿了秦國的錢去迫害李牧,最後一家人都被殺了;齊國的後勝拿了秦國的錢讓齊王不修軍備,最後下場也淒慘。
玩政治的心都臟,誰信誰傻,秦王和秦臣更是出了名的不要臉。
過河拆橋是常態,就問你六裡地要不要?
縱觀華夏曆史,帶路黨的結局都不美好。
比如坑了關羽的糜芳,到了吳國後連普通吳國士人都能湊上去罵幾句,最後鬱鬱而終;投了大清的明臣被乾隆寫進《貳臣傳》,遺臭萬年。這還算結局好的。
再橫觀世界,帶路黨要麼是炮灰,要麼是耗材,要麼是博人取樂的小醜,比在華夏的下場更滑稽。
古往今來,投誠和帶路是不同的。
用現代社會作比較,如果一個外國人心向另一個國家,出國後腳踏實地發光發熱,那是自己人;
如果一個外國人接受了另一個國家的好處,在本國為他國開不違背道德的便宜,那是國際友人;
如果一個外國人收了另一個國家的賄賂,在自己國家為非作歹,導致民不聊生,他國雖會拍手稱好,但他要潤到自己國家的時候,一定異口同聲說一句“滾,好死”。
誰會在自己家留垃圾?就是自家人從政,還要三代政審呢。
所以朱襄良心掙紮後的緘默不言,以為秦國會兌現對郭開榮華富貴的承諾,不因自己的道德觀誤了秦國的信譽,其實是他天真了。
他根本不需要任何掙紮。秦王政不看他的心情,郭開也是會被用完就丟——郭開若不是自殺成為趙王重臣,秦國本來是必殺他安撫趙人的。
這是朱襄這個象牙塔教授的局限性。
他不知道秦王政其實非常遺憾,居然被郭開小小地“坑”了,沒有將郭開的價值壓榨乾淨,浪費了那麼多送去的錢財,嘖。
現在趙國卿大夫就深刻地感到了秦王的反複無常,雖然憤怒,卻又無可奈何。
他們總不能大聲嚷嚷,我收過秦國人的錢,我是秦國的大功臣,你秦國不能這樣對我?
他們敢說出來,明天趙國遊俠兒就要上門了。
朱襄後來才遲鈍地察覺了這件事,不由無語。
他忍不住對李牧叨叨:“既然無論從曆史書中,還是從現在的實例,都可以看出接受他國賄賂殘害本國的奸臣下場不好,為何他們還會輕信他國的話,去做那等注定走向末路的事?”
李牧說他不明白。這種事他怎麼可能明白?隻有藺贄和蔡澤能解答朱襄的疑惑了。
朱襄先嫌棄李牧沒用,被李牧翻白眼送客之後,又去尋廉頗。
廉頗把朱襄踹了出來。
趙國雖然對不起廉頗,但廉頗仍舊為趙國在荒唐中走向滅亡心情不好。朱襄問到了他的傷心事上,這不是找打嗎?
秦王政得知此事,背著雙手來找朱襄:“舅父為何不問寡人?”
朱襄看著那個眼神中蘊含著炫耀的大外甥,欲言又止。
他不去打擾政兒,當然是因為政兒太忙碌。政兒居然在處理完政務後還有心情來琢磨他的事,真是一點都不覺得累嗎?
朱襄虛心求教:“政兒,你知道為什麼?”
“當然。”秦王政見無所不知的舅父也有愚蠢的時候,心情非常好,“因為他們沒想到自己國家真的會滅亡。”
朱襄傻眼:“啊?”
秦王政道:“他們隻是被錢財迷了眼。既拿了秦國的錢,又能借由外部勢力打壓異己,豈不是兩全其美?至於自己國家會不會滅亡……”
秦王政麵露嘲諷:“城牆那麼堅固,我就挖一鋤頭便能得到一塊金子,怎麼會就被我挖塌了呢?”
朱襄總覺得這話有些眼熟,好像在網絡上看到過。
秦王政道:“他們雖然說著秦國是他們的退路,但他們都知道,如果自己國家滅亡,他們對秦國也沒有了意義,但他們就是想賭一賭,賭自己死之前,看不到自己的末路。”
朱襄歎氣:“還是不明白,風險如此大,他們怎麼敢?”
秦王政道:“舅父不明白就不明白,為何要明白蠢貨心裡在想什麼?我們隻需要知道他們會如何想,再利用便是。不過我說的那種人還算有點小聰明,知道自己想要什麼。還有一部分人是真的蠢。”
朱襄歎了一口氣:“蠢到明明看到了那麼多實例,仍舊認為他一定能在秦國飛黃騰達?那他們為何不直接來秦國,從學宮或者軍隊晉升?”
秦王政用看傻子的眼神看著自家舅父:“舅父,如果他們有能讓秦王高看一等的本事,又怎麼會做不忠不義的事被人唾棄?”
朱襄失笑:“也是。”
春秋戰國雖禮樂崩壞,或許連“忠”也不太看重,但對“義”看得極重。若無“義”之人,即使身居高位仍舊會被唾棄。
說通俗些,如果有本事加入對方當個人,誰又想去當狗?那不是當不了人,隻能當狗。
朱襄想通之後,不由搖頭。看來他真的對政治一竅不通,狠不下心黑不了心,優柔寡斷心慈手軟,勉強做自己不擅長的事,隻會給政兒拖後腿。
“我該辭了丞相的位置,繼續給政兒種田了。”朱襄道,“蔡澤雖不想當相國,但現在他仍舊做著丞相的事,政兒再讓他當丞相,他應該不會推辭。荀子……”
朱襄頓了頓,歎了口氣:“荀子肯定會護著你,你要好好孝順荀子。”
朱襄已經不再像以前那樣勸身邊人休息。
經曆了許多事,朱襄明白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追求,他們知道自己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要過什麼樣的人生。
如鞠躬儘瘁的三代秦王,如馬革裹屍的秦國老將,如慷慨赴死的友人。
朱襄非要他們偷生,那是對他們的侮辱。
荀子也一樣。
現在諸子百家隻有法家和儒家聲勢最為浩大,而兩者矛盾其實很深刻。但荀子卻身兼兩家之長,是唯一能按下兩家矛盾,強迫兩家融合的“聖人夫子”。
秦國統一不能沒有荀子這個學術領頭人。
荀子很會養身,雖然精神一直看著不濟,但都一年又一年地挺了過來。
有時候朱襄都懷疑,荀子也有什麼神異之處,能憑借著意誌力延續生命,等待秦國真正統一的那一天。
朱襄不會再勸荀子退休。他隻希望荀子能夠堅持到政兒統一天下的那一刻。
看到曾經在自己膝頭打滾的孩子完成自己的夢想,荀子才會不留遺憾。
“舅父不陪著政兒了?”秦王政不由帶上了以前的口癖,然後不自在地用袖子遮了一下嘴。
朱襄笑道:“我怎麼沒有陪著政兒?政兒的軍隊開到了哪,舅父就把糧食種到哪。我們同在秦國的天空下。”
秦王政眼中浮現一絲懊惱。舅父又把他當孩童哄。
“秋收過後舅父舅母也無太多事了,來漢中行宮過年。”秦王政命令道。
朱襄失笑:“好。”
朱襄接下來的行程會在齊國、趙國、魏國和韓國指導耕種;雪姬仍舊會幫她家政兒守住南秦,在南秦督促耕織。
待秋收後,雪姬就會押運南秦的布匹和糧食由漢水溯流而上;朱襄就從東邊驅車回西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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