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自刎的時候不會立刻死亡。
黃歇很愛護這柄楚王賜予的寶劍,常常擦拭打磨,劍刃十分鋒利。
劍刃與脖頸的吻痕很深,鮮紅色的血液噴湧而出,就像是細小的泉眼。
但即使是這樣,黃歇也不會立刻死亡。在兩分鐘內,他還是有意識的。
所以他倒下的時候,看到了楚王使者扭曲的笑容,看到了朱襄臉上的憤怒和悲傷,也看到了朱襄猛地轉頭時,露出的夾雜著驚訝和更加悲傷的神情。
黃歇猜到了門客為他做的事。
他嘴唇翕動,但發不出聲音。
朱襄跪在他身旁,雖做好了成全黃歇忠義的心理準備,仍舊不由自主用手掌捂住了黃歇脖頸間門的傷口。
鮮血立刻沒過了他的指縫,將他雙手手掌全部染紅。
朱襄見黃歇似乎想說什麼,俯下身體努力傾聽,可黃歇喉嚨裡隻發出“赫赫”的氣音。
他讀不懂唇語,卻看懂了黃歇的表情。
黃歇大概是說,他以為朱襄來了,他的門客能和朱襄一起走。
黃歇翕動的嘴唇慢慢地不動了。
他的眼神熄滅了。
原本黃歇的表情是釋然和快樂的,現在他的表情卻定格在了悲痛上。原本應該合上的雙目無神地看著天空,雙手呈現按著地麵的姿態。
他是想努力爬起來,看看身後發生了什麼。即使他已經猜到了。
當黃歇眼神熄滅時,朱襄的眼神也黯淡了下去。
他保持著捂著黃歇傷口的姿勢沉默了半晌,當李牧把手放在他肩膀時,他才抬起頭。
“我沒事。”朱襄對李牧說道。
他想撕下衣袖,為黃歇包紮死後仍舊簌簌流血的傷口。
但古裝劇裡總是很容易撕裂的布,他怎麼也撕不動。
李牧歎了口氣,道:“春申君已經去了。”不用為他包紮傷口了。
朱襄道:“我知道。我隻是不想讓他的血流乾。”
朱襄終於想起自己有佩劍,拔出佩劍比劃了兩下,好像有些糊塗了,不知道怎麼從衣服下割下一塊布。
被春申君門客自刎震撼到的縣令終於回過神,飛奔到黃歇還留有餘溫的身體旁,伏在黃歇身體上慟哭。
楚兵在楚國使臣帶著抑製不住笑意的命令下,再次靠近。
拔出劍後茫然了一會兒的朱襄持劍站了起來,上前幾步擋在春申君麵前。
“退兵。”朱襄神色漠然道,鮮血順著劍柄滴落。
躲在楚兵身後的楚國使臣聲音尖銳道:“你有何資格命令楚王的使臣!”
李牧一直抱著已經拔出的刀,好像在等候著什麼。
當李牧聽到一陣尖銳的嘯音後——其他人也聽到了,嘴角浮現安心的淺笑。
他單手握刀,另一隻手伸出手指按住嘴唇,也發出同樣節奏的嘯音。
而後,馬蹄聲踢踏,地麵震動。
李牧的騎兵從城池兩側策馬出現,但嘯音並非李牧這支隻有幾百人的騎兵發出。
更遠處的地平線上,黑黝黝的人影和隨風飄蕩的旗幟看不出是哪**隊,卻絕對不是楚國的軍隊。
朱襄再次道:“如果楚國還不想和秦國開戰,退兵。”
楚王使者這次不敢出聲了。
而在朱襄持劍護在黃歇身前時,在楚王使者命令下的楚兵早就往後退了。
他們都垂下頭,不敢直視朱襄的眼神。
騎在馬上的楚將也一樣。
領兵的項燕門客此時方從震撼中回神。他看向那些已經倒下的春申君的門客,又看向春申君和伏在春申君身體上痛哭流涕的縣令,最後視線掃過一直很冷靜的李牧,和持劍與楚軍對峙的長平君朱襄。
“退兵吧。此刻不宜戰。”他身旁楚將道,“我們承擔不起挑起秦楚爭端的責任。”
楚王也派了兩百護衛跟隨使者,作為使者的排場。這位楚將是楚王派來的人,他主動承擔了退兵的責任。
項燕門客沉默地點了點頭,抬起手,以手勢下令退兵。
他有很多話想說,但最終什麼都沒說,隻是在離開之前,對著不知道是朱襄還是春申君拱手低頭,以表達敬意。
“朱襄!!”
遠處整齊隊列中,有幾人脫離了大部隊,策馬疾馳而來。為首者一聲暴喝,嚇得朱襄一個激靈。
李牧板著的臉徹底放鬆了。
他將刀插回刀鞘,道:“廉公來了。”
“啊,嗯。”朱襄也把劍把上滿是鮮血的劍收回劍鞘,然後往李牧身旁挪動了幾步。
李牧往旁邊挪動了幾步。
朱襄:“……?!”
“朱襄!!”白發蒼蒼的廉頗騎著駿馬奔馳而來,那怒張的雙目,把朱襄嚇得心臟驟停。
“廉、廉公。”朱襄脖子一縮,往李牧身邊又挪動了一步。
李牧再次往旁邊挪動了一步。
朱襄:“……??!”
廉頗勒馬急停,翻身下馬:“你……”
他還沒說完話,就看到了地上的春申君。
廉頗長歎一聲,解下腰間門佩劍放在春申君身旁,對還在哭的縣令道:“節哀。先讓春申君瞑目。”
縣令抬起頭,用袖子使勁擦臉,驚恐道:“廉將軍?”
廉頗道:“不用擔心,我來接朱襄,不會攻打你們。”
縣令抬頭看向朱襄。
朱襄道:“放心。”
縣令點頭:“朱襄公,你來吧。”
朱襄挪動到廉頗身旁蹲下,伸出手正想幫春申君合上雙眼,看到自己滿手的血,趕緊在身上擦乾淨,才幫春申君閉上眼睛。
廉頗皺眉:“你傷哪了?”
朱襄搖頭:“不是我的血,是春申君的血。”
廉頗重重歎了口氣,沒再追問。
朱襄對不斷哽咽的縣令道:“春申君和門客的遺體我帶走了,我會將他們交給家人,好好安葬。”
縣令又抹了抹眼淚,道:“稍等。”
他站起來,對城門上號哭聲震天的城民道:“開城門!”
城門緩緩上升,即使城外是秦國的軍隊,城民也蜂擁而出。
他們沒有擠到春申君和門客遺體身邊,有士人維護秩序,讓他們站在稍遠的地方為春申君和門客們哭喪。
有商戶抱來素色的細麻布和棉布,把門客的遺體滾了起來。
有富人抱來絲綢,讓家奴扛來原本給自己準備的上等棺木,為春申君收殮。
還有衣著簡陋的人提來水,要為門客和春申君清洗血汙。
朱襄用水洗乾淨手後,親自幫春申君擦拭血汙,用絲綢裹住他的傷口。
但血怎麼也止不住。春申君好像要將全身的血液,都留在楚國的大地上。
他隻能抱著還在流血的春申君,用絲綢裹住身體後,放入棺木中。
待收殮草草結束後,廉頗率領的秦軍也已經到來了。
縣令帶著城中士人親自將棺木扛到秦軍的馬車、馬背上。
廉頗對門客的遺體道:“沒想到會出現這種事,隻帶來了一架運送遺體的馬車,抱歉啊,待離開楚國後,我一定擇佳地為你們安葬。”
廉頗讓人把門客的遺體豎放在馬背上,就像是躺在馬背上似的。
秦兵下馬牽著馬前行。
“走了,再不走,楚軍就要來了。”廉頗道,“我雖繞開了防線,但他們也該發現了。”
楚國國境線不可能處處設防,繞過很正常。各國打仗連關隘都能繞。
打仗總是要攻城的,隻要守好城池就行。
春申君的封地在淮北,本來就是邊境戰場。廉頗急行軍繞過楚國邊軍而來,不難。
春秋戰國的名將,誰不會一手長途奔襲的急行軍閃電戰?
城民雖然舍不得,但他們在城門上親眼看到楚國使臣的無禮,擔心春申君和門客們的遺體會被折辱,隻能讓秦人帶春申君和門客們趕緊離開。
“長平君,春申君交給你了。”城民哭喊道。
朱襄點頭:“好,朱襄必不負所托。”
他和李牧上馬,護在載有春申君遺體的馬車旁。
廉頗踢了沒存在感的大兒子廉符一腳,讓廉符親自為春申君駕馬車。
呼哧呼哧騎馬跑來追趕老父親的廉符氣還沒喘勻,還沒和朱襄、李牧行禮打招呼,就被老父親催促去趕車了。
廉頗領軍離開。
秦軍表情肅穆,在號令中轉身,整齊的隊形絲毫未亂。
楚國的縣城就在他們眼前城門打開,他們卻在將軍的命令聲中,真的隻是趕來接個人就離開。
軍陣將朱襄、李牧和春申君護在正中間門,代替了原本主帥廉頗應該在的位置。
廉頗在戰陣最前方領著隊伍,朝著西北方而去。
縣令和城民有的騎馬,有的駕車,有的徒步,跟隨在秦國的軍陣後,送春申君離開楚國。
隻走了十裡地,發現沒怎麼掩飾蹤跡的秦軍身影的楚國邊軍將軍,就率兵匆匆趕來。
這之前,他就讓兵卒向楚王報告秦軍來了。
見秦軍居然往回走,他十分疑惑,大著膽子派人上前詢問。
廉頗冷淡道:“我來接朱襄,護送被楚王賜死的春申君遺體離開楚國。”
他招了招手,軍陣從中間門裂開,露出了中間門裹著白布的馬車。
兵卒不敢置信道:“春申君怎麼了?!”
廉頗道:“春申君被楚王賜死。”
兵卒使勁搖頭:“不可能,怎麼可能?”
廉頗道:“趕緊回報你的將軍,不要驚擾春申君的遺體。”
兵卒往馬車又看了一眼,策馬回報。
然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