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武與呂不韋、李斯聊公務的時候,不忘關心兒子這裡的情況。
他得知朱襄提點兒子後,給了兒子一個恨鐵不成鋼的眼神,看得蒙恬腦袋都快低到了胸口上。
“給你機會,你要是抓不住,以後彆說是我兒子。”蒙武嚴厲道。
蒙恬一句話都不敢駁斥。
蒙武找到朱襄和嬴小政道歉,說如果兒子實在是不成器,就換人吧,他丟不起這個臉。
朱襄失笑:“你家恬兒沒那麼差。他對政兒畢恭畢敬,為人處世在他同齡人中算不錯了。政兒對他不滿,隻是因為他內心還未認政兒為主。不過這也不能怪他,心態問題不是想調整立刻就能調整。”
這就像是初上班的人都知道對上司越恭敬越好升職,但能做到的人很少一樣。
蒙恬上行為上沒出錯,隻是看見嬴小政年幼,心態上難以將嬴小政當做“主父”。若換個其他秦公子,蒙恬這行為其實沒問題,感情慢慢培養就好。
嬴小政心高氣傲,對人要求太高,朱襄也縱著他。
朱襄對嬴小政身邊的人就像是寵溺熊孩子的熊家長,“我家政兒萬般好,若他不滿意你,那你就改”。
他將這句話玩笑似的說出來後,嬴小政沒有感動,還用眼睛狠狠地瞪朱襄。
蒙武忍俊不禁:“確實,政兒不會有錯,讓恬兒改。”
他知道,朱襄是委婉告訴他,嬴小政的性情與先主類似,是個天生當王的人。蒙恬伺候嬴小政,越提前學會和“秦王”相處,將來前程越順利。
秦王對臣子不滿意,當然要麼臣子改正,要麼卷行李走人,難道還能反了這個王不成?
蒙武給秦昭襄王當過護衛,對這一點看得很通透。
“你兒子還是有些天賦在的,不用太操心。”朱襄安慰道,“他也年輕,還是個孩子,不必太苛責他。”
蒙武歎氣,半開玩笑道:“孩子?和政兒相處久了,很難不苛責‘孩子’。”
朱襄摸了摸嬴小政的腦袋道:“那沒辦法了,政兒就是厲害。”
嬴小政甩了甩腦袋,心裡略微不滿。
他想早點束發,不想被舅父當小孩似的摸腦袋了。
見嬴小政甩腦袋,朱襄又摸了摸。
嬴小政繼續甩。
朱襄繼續摸。
嬴小政用腦袋撞了朱襄一下,拋下煩人的舅父,去找舅母玩。
朱襄歎氣:“政兒這麼早就要進入叛逆期了嗎?”
蒙武大笑。
得到朱襄和嬴小政的真心話之後,蒙武不再提讓蒙恬離開,悉心將自己當秦王護衛時的心得教給蒙恬。
給王當近侍,最重要的就是小心謹慎和察言觀色。蒙武之父蒙驁入秦後,便得到了秦昭襄王重用。蒙恬是蒙家入秦後第三代人,平日裡也是傲氣的貴族子弟。
但他若想更進一步,就必須把自己的傲氣按下,心甘情願成為王的“奴仆”。
對秦王而言,就算對卿大夫們再寬容,所有卿大夫也都是秦王的“臣妾”。若沒有認清這一點,蒙恬還是尋求外放,對他本身和家族更好。
蒙恬心裡其實知道這一點,隻是從被人伺候變成伺候人,他年輕氣盛,難免彆扭。
但他將來能成為秦始皇的寵臣,調整心態的速度很快。
隻不到十日,嬴小政就從對他挑眉毛豎眼,就到了分他一半自己不愛吃的水煮蛋。
然後,朱襄給嬴小政補了一個水煮蛋。嬴小政便再也沒有分給蒙恬水煮蛋。
“舅父真可惡。”嬴小政對蒙恬抱怨,“小時候我不愛吃水煮蛋,舅父會變著法子給我做蒸蛋煎蛋荷包蛋。現在就是,‘政兒,你已經長大了,不能挑食’!”
蒙恬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
當一個合格的近侍真難,親父也沒教他,當主父抱怨親密長輩的時候自己該怎麼接話。
他如果順著公子的話說“啊對對對”,恐怕公子第二日就會讓他滾蛋;但如果不順著公子說……蒙恬冷汗都冒出來了。
還好朱襄就在附近,聽到嬴小政的抱怨,拯救了蒙恬。
“沒錯,政兒已經長大了,不準再挑食。”朱襄把嬴小政的腦袋按在懷裡挼,“彆欺負蒙恬。你向他抱怨我,讓他怎麼接話?”
嬴小政一邊掙紮,一邊道:“身為臣子,當然要讚同我!”
朱襄道:“身為臣子,應該對君王不合適的言行進行勸誡。他這時候應該板著臉說,公子,長平君說得對!”
嬴小政氣得嗷嗷叫,然後被朱襄用一塊梅子醬蛋糕堵住了嘴。
他立刻不掙紮了,雙手捧著蛋糕,像是倉鼠一樣腮幫子鼓鼓。
朱襄看著大倉鼠外甥,心裡十分有成就感。
看,我把始皇崽養成了隻要投喂好吃的就滿足的小吃貨,後世人誰不說一聲牛逼!
朱襄對蒙恬眨了眨眼。
蒙恬會意,趁著嬴小政的嘴被蒸蛋糕堵住,趕緊離開,避開嬴小政的抱怨。
嬴小政吃完一個蒸蛋糕,舔了舔手指:“他真無趣。”夢中的大嬴政為什麼會寵愛一個悶葫蘆?
朱襄掏出帕子給嬴小政擦手擦嘴:“他和你還不熟悉。我當初和你阿父不熟悉的時候……”
嬴小政仰起頭:“不熟悉的時候?”
朱襄露出回憶的神色:“不熟悉的時候,我因他算錯賬,扣過他的工錢。”
嬴小政“撲哧”,撲進朱襄懷裡大笑,讓舅父多說些阿父的黑曆史。
朱襄便帶嬴小政去找雪姬,夫妻倆一起悄悄說子楚的壞話。
朱襄:我實話實說,怎麼能叫壞話?
蒙恬不小心聽到一次,趕緊離開。
蒙武知道之後,毫不客氣地搬著小板凳在一旁坐好,聽未來秦王曾經那些引人發笑的小故事。
蒙恬看到自己親父如此做派,震驚不已。
親父,說好的當近侍要謹小慎微呢?
蒙恬再一次感到,自家親父的言行不一,不堪為榜樣。
……
朱襄這一家三口的輕鬆愉快,讓呂不韋和李斯再次羨慕不已。
韓非的心情也忍不住有些低落。
他想起韓王和韓國宗室,無論是現在的韓王還是未來的韓王,自身天賦和生長環境都連公子政的一根小指頭都比不上。
他要保存韓國,真的隻是奢望。
還好當船停靠後,他被朱襄指使著忙碌起來,很快不能胡思亂想。
此次前來南秦,朱襄主要做兩件事,第一件事是貿易戰,但現在隻是建立紡織工坊,為貿易戰做前期準備。
朱襄和雪姬商議後,朱襄發現雪姬完全可以勝任這件事,便讓雪姬和呂不韋去招工和做生意。
因戰國時男丁多被征發去從軍,民間多女子為養家從商。紡織一事又是女子最為擅長,呂不韋對此很配合。
朱襄所做的第二件事就是指導春耕,這也是他的本職工作。
這次南下指導春耕與上次不同。上次朱襄是推廣手中水稻、小麥良種,這次朱襄反過來,指導農人種傳統的菽和粟。
朱襄推廣的水稻、小麥產量很高,因蒙武和李牧在南秦推廣石磨,現在南秦收稅時也收麥和稻,所以出現南秦農人隻種麥稻的情景。
但這樣的種植結構十分不科學,抗自然災害能力極差。
華國古代的農人很少隻種一樣作物。哪怕是唐朝後期出現了北麥南稻的格局,南北的農人也會在田地上兼種雜糧。
他們有時輪更,有時選擇不同的田種不同的作物。
這是農人通過祖祖輩輩耕種經驗得來的智慧。除了擔憂土地劣化之外,單獨一種作物如果出現病蟲害,就會全麵減產。隻有兼種雜糧,就算一種減產,也能吃其他糧撐過去。
朱襄推廣的作物雖然高產,但種子會劣化,病蟲害也難以免除。即便比現在的作物產量高,也可能麵臨絕收的危險。為了糧食安全,在農人已經知道新作物高產的情況下,再引導農人兼種以前的糧食,十分必要。
現代種植結構單一,是因為現代科技技術大幅度減少了病蟲害的危險,並承擔了優良種子培育的責任。現在隻能農人自己承擔這些風險。
朱襄要改變南秦的種植結構本來應該很容易。
《秦律》非常細致,連農人種什麼田,耕地時挖多深都有規定,隻要做不到就要被罰。所以朱襄隻要改變當地律令就行。
朱襄將韓非帶在身邊,韓非就對《秦律》讚不絕口,認為這件事很容易。
但朱襄隻是笑了笑,讓韓非去田地裡推行一陣子,看究竟是否真的合適。
韓非昂首挺胸自信滿滿去當了田吏,不到一旬,他就皺著眉頭找朱襄解惑。
朱襄正蹲在田邊和農人聊天,見韓非來了,沒有起身,隻仰頭笑道:“聽說你抓了很多人,縣裡的牢獄都住不下了。”
韓非立刻滿臉通紅,拱手:“請朱襄公指導。”
朱襄擺了擺手,道:“你先在一旁等我一會兒。”
韓非乖乖垂首立在一旁。
朱襄繼續和農人聊天。
他與農人聊的,正是病蟲害和土地劣化。
他問農人是否遇到過這些事,如何解決,然後讚同農人的智慧,再說出自己的見解。
韓非等了一刻鐘,朱襄身邊的農人越圍越多。
待聊完之後,農人們紛紛感慨,還是得種些雜糧保收成。
“我從北方帶來了一些優良的粟米種子,等我培育了更多的種子,就分給你們。”朱襄道,“在田間種菽、土豆、南瓜之類的作物,又高產,又能輪種保土壤。若再種一些辣椒、蒜、薑、棉、麻,還能換些錢財給家人做一身好衣服。對了,王正在南秦招紡織工。”
朱襄又說起雪姬和呂不韋在南秦開辦的工坊,說如果農閒的時候,婦人可以去工坊賺點錢財布匹和糧食。
農人紛紛記下。有的人轉頭就往村裡跑,呼喚人來聽這個消息。
朱襄笑道:“很快就有官吏來張貼告示,會將這些事告訴你們,不用急,我隻是提前告知你們一聲,讓你們做好準備。”
農人們對“提前”的消息都很感興趣,人越圍越多。
待天色擦黑的時候,朱襄才離開田地。
見朱襄神情很疲憊,韓非沒有立刻提問。
待第二日,朱襄睡醒用完早飯後,韓非才來請教。
這時朱襄昨日去過的村莊田吏來報,農人皆願意改種。其他鄰近村莊聽到消息,也有所意動。
田吏十分激動。
按照這個情況,他恐怕一個人都不用抓,今日春耕就能完成改種的命令。
朱襄點頭:“有效果就好。之後我會將告示交予你,你交給縣令,讓他在鄉裡張貼。”
田吏退下後,韓非道:“為何縣令不、不來見朱襄公?”
朱襄笑道:“是我讓他彆來。昨日我在田間時,讓他去了另一處地方宣揚改種的好處。”
韓非眉頭緊皺。
朱襄指了指椅子,讓韓非坐下後,對韓非道:“我知道你的困惑。明明律令很詳細,懲罰也很嚴厲,結果民眾並不支持,辦事效率很低,對嗎?”
韓非點頭:“難道、他們不怕嗎?”
朱襄道:“當然怕。但他們更怕餓死。在關係切身利益的事,就算明知道會受罰,他們也會做出陽奉陰違的事。何況官吏稀少,沒有精力檢查每個農人的田地種了什麼。他們有僥幸心理。”
韓非仍舊皺眉,似乎不滿意朱襄的回答。
朱襄道:“人是有感情的生物,不是木偶。就算有嚴格的律令,嚴苛的刑罰,他們如果對律令不理解,也會反抗。特彆是南秦原本是楚地,楚人散漫慣了,不習慣《秦律》的嚴苛。”
朱襄見韓非仍舊眉頭緊皺,心中苦笑。
他知道,韓非肯定認為,如果刑罰嚇不到庶民,那就加重刑罰;如果管理的人不夠,就增加管理的人。
這就是法家。
但現實並沒有這麼容易。
朱襄先從培養官吏說起,又說到官吏的俸祿和官吏需要做的事,讓韓非知道,官吏不是增加得越多越好。
官吏太多不僅加重了國家財政的負擔,秦國也沒有那麼多人可用。
然後朱襄又提起繁瑣的律令,在執行過程中的危害。
比如《秦律》規定,耕地必須挖多少尺。但現實中,官吏哪有可能去盯著每個耕地的人挖了多少?
平時這條律令就是廢文,但如果遇到想要折磨人的時候,就能拿出來了。因為耕地的人也拿不出證據,證明自己挖的足夠深。
如果律令太細,就沒有可執行性,最後會變成官吏欺壓民眾的工具。
“律令是底線,換在耕地上,就是規定農人需要繳納多少田賦。”朱襄道,“剩下的事隻能用道德和習俗去約束。比如讓農人勤勞耕種。”
“詳細的耕地措施也是需要講明的,因為許多農人並不了解如何更好地種植。但這應該是用鼓勵的方式去教導,而不是懲罰。因為最好的耕地方式,農人因為各種客觀原因,並不容易做到。”朱襄歎了口氣,語重心長道,“這就是一個國家,既需要法,也需要儒、道,以及百家的原因了。”
韓非的眉頭終於鬆開了少許,拱手道:“學生受教。”
朱襄道:“你自學法家,又師從大儒荀子,應該是最能接受這一點的人。我希望將來你不偏向於任何一家,而是兼修法儒。以你的天賦,一定也能做到這一點。”
韓非道:“朱襄公更能做到這一點。”
韓非每次和朱襄聊天時,就會慢慢減少結巴。
朱襄笑道:“我當然也行,但我將來也很難出現在朝堂上。”
韓非不解:“朱襄公才能,為相國綽綽有餘。”
“可能是?”朱襄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道,“我之前和先主說過,秦國能當相國的人很多,但能指導農人種田的地位高的人隻有我一個。所以我在田間比我入朝堂,對秦國、對天下人更好。”
“在先主時是這樣,未來也是這樣。”朱襄道,“所以秦國朝堂的未來,得看你、看你和李斯等後輩。”
韓非低著頭:“我不一定會進入秦國的朝堂。”
朱襄笑道:“不,我相信你一定會。或許你現在不會,待秦國統一天下之後,你就會出仕了。”
韓非抿了一下嘴,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