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襄乘坐著馬車前往長平戰場,正好從秦軍駐守的百裡石長城經過。
王齕親自當了一回誘餌,退守百裡石長城。在完成合圍之後,秦軍連成一片,他自然也能和其他人輪番駐守了。
最近正好輪到司馬靳和王齕換防,王齕去了穀口,司馬靳在百裡石長城候著趙軍援軍到來,好“圍城打援”。趙國的援軍沒等到,司馬靳等來了朱襄提前派來報信的人。
朱襄擔心自己還沒靠近秦軍陣地,就被秦軍的箭雨歡迎,派人提前通知秦軍放行。
他本來打算讓廉頗的家丁去報信,相和的徒弟自告奮勇,說自己會秦話,自願當信使。
七國語言不同,周有雅言,相當於官話,出使的士子隻需要學會雅言,基本就能和對方官吏溝通。
不過要通過秦**營報信,會秦話的信使更容易傳達消息。
雖然當信使有危險,現在同行的人誰沒有危險?朱襄沒有矯情,給了相和徒弟自己的身份證明,又塞給他一些碎小的金銀銅塊,好讓秦軍兵卒行個方便。
相和本想說秦軍軍中律令嚴厲,秦兵不敢收。但他想了想,先示意弟子收下朱襄給的錢財,然後將钜子令交給弟子:“以給錢財的借口,將這個呈上去。”
當墨家弟子要離開前,許明將一塊青銅牌交給了他:“我和武安君有過幾麵之緣。不過我的弟子不如你能說會道,此牌交予你。”
墨家弟子立刻作揖,雙手恭敬捧著青銅牌道:“必不負所托。”
墨家代表著小手工業者的利益,農家代表著農人的利益。他們有各自的政治需求,但也都知道這政治需求實現的希望非常渺茫。
除了最高的理想,墨家和農家還有最基本的理想——讓在亂世中最難生存的小手工業者和農人能夠活下去。
秦國治國理念雖離墨家和農家相去甚遠,但秦國是如今最可能一統天下,結束亂世的國家,也是七國中唯一有平民升遷途徑的國家,所以墨家和農家都早早的入了秦。
秦國的牛耕鐵犁使用範圍比其他六國更廣,這其中就有農家的功勞。
白起每打下一塊地方,需要有人來恢複被戰爭打爛的城池的秩序。耕作是重中之重,農家就扛著農具出場了。許明在入趙前曾經與白起共事過。
兩人話不投機,理想和地位都差距甚遠,彼此間沒有什麼交情。隻是白起知道農家對秦國的重要性,或許能給許明幾分臉麵。
墨家弟子對著司馬靳訴說朱襄的功德後,就將金銀、钜子令、青銅牌都交給了司馬靳。
他認識司馬靳,知道司馬靳是白起的副將。
司馬靳將布包一股腦地都呈了上來,冒充白起幕僚的秦王探頭一看,捋著胡須驚訝道:“將軍,這是钜子令和農家許明的牌子!”
白起差點被君上這一聲“將軍”喊得表情破功。還好他在副將和手下老卒的荼毒下,麵癱功力深厚。
“墨家和農家怎麼和朱襄混在了一起?”白起皺眉,半晌,眉頭舒展,“墨家和農家消息靈通,朱襄在平民間名聲極好,他們得到消息後親往探查,倒也正常。”
秦王做足了幕僚的姿態:“墨家和農家送來這兩塊牌子,恐怕是想為朱襄說情。將軍何不先封鎖趙軍已經投降的消息,讓人領著朱襄等人過來,再單獨聽聽相和和許明的說法?”
你是君上,你說了算。白起腹誹後,麵無表情頷首:“先生說得極有道理,按照先生所說的做。”
司馬靳和王齕:“……”
你們怎麼還演起來了?那我們以後叫君上什麼?也叫先生?那多不好意思……
白起看向幾位獻頭的趙國兵卒被安頓的方向。
他們得知朱襄到來後痛苦不已,白起讓人領他們先離開了大帳,才詢問司馬靳之後的事。
他又默默看向君上。
所以君上,沒有外人,你為何突然演了起來。
秦王給了他一個“你瞅啥”的眼神。
白起將想說的話咽下,道:“君上,你為何不以秦王的身份召見朱襄?”
秦王笑道:“寡人想看看,他麵對你這個凶名遠揚的武安君,會不會嚇得說不出話。武安君,你可不要暴露了寡人的身份。”
白起再次腹誹,論名聲,我這個武安君比起君上差遠了。
白起突然感到一陣疲憊。
他經常在外打仗,沒和君上長久相處過。現在他更佩服範相國了。範相國是如何能與君上相處自若?範相國的膽識機警果然都異於常人。
“遵令。”白起無奈答應。
墨家弟子回稟了秦兵已經放行的消息後,朱襄才繼續沿著太行山麓出發。
山路崎嶇,馬車的車輪是木頭,幾乎沒有減震措施。即使山麓被軍隊修建了一條能讓馬車行駛的車道,朱襄在馬車中顛簸得頭都暈了。每隔一陣子,他就會出來騎馬透透氣。
趙武靈王改革“胡服騎射”,不僅改了衣服,還從戰車兵中挑選出一支騎兵。
如今沒有馬鐙,但有韁繩和馬鞍。趙國騎兵在戰場上屢立奇功,各國都開始培養騎兵,其中以與西戎混居的秦國培養騎兵的速度最快。
趙武靈王培養騎兵之後,民間有條件的人也會在外出的時候穿胡服,騎馬代步。朱襄成為藺相如門客之後,就被藺相如教會了騎馬射箭。
朱襄射箭的準頭和他舞劍的技術一樣,讓之後接手朱襄教育工作的荀況看一次就暴躁一次,但騎術勉勉強強還過得去。不過坐車雖顛簸,比騎馬節省許多體力,所以朱襄還是大部分時間都待在馬車裡顛啊顛。
出來騎馬時,朱襄將這一路景色儘收眼底。
太行山麓從戰國初年起,就被魏、韓、趙爭奪,戰亂不休。秦國出兵上黨已近三年,這裡連續遭遇了三年的戰亂,附近村莊更是殘破不堪,荒草橫生。
經過的車隊驚得一隻肥美的野兔從草叢中竄出,草葉搖晃,露出隱藏在荒草中的殘破白骨。
一隻不知是野狐還是野狗的動物從骨堆裡鑽出來,往車隊探頭探腦,如果不看它嘴裡叼著的人骨,那搖頭晃腦的模樣顯得憨態十足。
幾隻鴉鳥在空中盤旋,發出了嘶啞難聽的聲音。
邯鄲附近的平民已經在愁每日的一頓飯又該煮些什麼好,這裡卻四處可見能果腹的野物。
朱襄還眼尖的發現,一處已經垮了一半的房屋旁生長的野草,是未經采摘的菽苗。
在菽苗從中,有一具還帶著殘破布片的屍骨。屍骨已經被動物糟蹋地七零八落,唯有一隻抓著殘破簸箕的手骨十分醒目。
朱襄收回視線,讓駿馬自己慢悠悠地順著隊伍前行,自己抬頭看向了天空。
天空中陰雲密布,恐怕是要下一場秋雨了。
秋雨之後,泥水覆過屍骸,雜草蔓過墳頭,或許這荒野看上去就沒有這麼可怖了。
“朱襄公,要下雨了,請回馬車。”許明也抬頭看了一眼天空,勸說道,“為了麵見武安君,可不能生病。”
“好。”朱襄從善如流。
待他回到車廂後不到一刻鐘,雨滴就大顆大顆地砸在了車廂頂部。風聲呼嘯如怒吼悲泣,雨聲響亮如兵戈相交。
朱襄閉上雙眼。
他已經踏上了長平之戰的戰場了。
到了百裡石長城,秦軍分出一隊人幫趙人護送糧草。
朱襄原本擔心趙人會和秦軍起衝突。他繞著運糧隊轉了一圈,發現趙人對秦軍居然沒有多少憤怒憎恨表情,而是一臉的麻木。
同樣,秦軍對趙人也沒有仇恨,沒有輕視,沒有什麼負麵的情緒。
他們也不可能有什麼正麵的情緒,隻是板著臉做自己應該做的事。
秦國趙國剛打過仗,這一片戰場上還裸露著不少秦人和趙人的屍骨。但秦兵和趙人都仿佛隻當對方是陌生人,漠不關心的陌生人,連憤怒和悲傷未曾有。
朱襄有些不解。
他想了許久,待可以看到主帳的時候,才終於想明白了。
秦人和趙人在並非秦國也並非趙國的地方為國君打仗,贏也沒有喜悅,輸也生不出仇恨。
不,秦人恐怕還是有喜悅的。他們是主動進攻,有軍功立,有田地分。
趙人莫名其妙插入了秦國和韓國的戰爭,莫名其妙就與秦軍拚死,最後還被趙王放棄,要朱襄一個平民靠著賄賂趙王寵臣才能出使。他們或許比起仇恨,心中更多的是茫然麻木。
封建時代的兵卒哪有那麼多榮譽感,他們都是被驅趕到戰場上,不知道自己為何而戰的“鬥獸”。
朱襄在最後一段路上都是騎馬。他整理了一下衣冠,從馬上下來,一步一步走向主帳。
主帳門大開著,一個將領在門口等候著。
相和湊在朱襄耳邊小聲道:“那是白起副將司馬靳。”
朱襄眼眸微動。
相和為何能認出秦軍的將軍?
他將疑惑埋在心底,在大帳前立定,對司馬靳拱手:“庶民朱襄拜見司馬將軍。”
司馬靳指著自己的鼻子憨笑:“你認識我?看來我也挺有名啊!”
朱襄:“?”
朱襄對司馬靳如此奇特的回應十分疑惑。他怎麼覺得,這個司馬將軍有點腦袋不太聰明的樣子?
不過人不可貌相,白起的副將肯定不是蠢人。朱襄保持著恭敬道:“庶民曾聽沿路秦軍提起過將軍。”
司馬靳看了一眼朱襄身後的秦兵。
秦兵們瘋狂搖頭。
我不是,我沒有,將軍你彆聽他胡說!我們怎麼可能會和趙人私自說話!
司馬靳又看向朱襄身旁仿佛是侍從的人。
他看到了一個眼熟的人,眼皮子抽搐了一下。
這不是失蹤了幾年的秦墨钜子嗎?怎麼跑到趙人那裡去了!不止钜子令在朱襄那,連钜子本人也在嗎?!
相和看著司馬靳這副表情,知道司馬靳認出了自己。
他抬頭瞥了司馬靳一眼,又把頭低下,繼續保持著卑恭的模樣。
司馬靳見相和這小動作,猜到朱襄可能還不知道相和的身份。他道:“將軍已經在內等著你。隻有你一人能進去,怕嗎?”
司馬靳側身讓開一條道。
朱襄老老實實回答:“怕。”
說完,他將自己佩劍解下,遞給了身後的相和。
司馬靳聽到朱襄的回答,愣了一會兒,等朱襄與他擦肩而過後才回過神。
他掃了趙國這群沒有一個士子打扮的使臣們一眼,心裡嘀咕“趙王是在侮辱我們嗎”。然後他帶著這群人去旁邊的帳篷居住,順便以告訴趙人秦**營規矩的借口,把相和叫了出來。
相和出去的時候,許明也一同出去。
他們倆已經表明自己墨家和農家的身份,在這個沒有任何士子的趙國使臣隊伍中,他們一人就相當於朱襄的副手。對於他們一人同時與秦軍將領見麵,趙人沒有懷疑。
待到了無人處後,司馬靳才拍了一下相和的肩膀,道:“你這個墨家钜子怎麼跑到趙國去了?”
相和板著臉道:“聽聞朱襄公活人無數,我去看看。”
司馬靳表情古怪:“一看就看了幾年?你怎麼不告知我們?我親自帶兵偷偷把他搶回來!”
許明忍不住了:“司馬將軍,這是你的言論,還秦王的意思?”
司馬靳看了許明很久,才從腦海裡挖出個名字:“農家許明,你也跑趙國……好吧,是跑朱襄家去了。朱襄真的這麼厲害?”
許明淡然道:“我農家上下會以命保護朱襄公。”
“彆緊張,我將軍不是不講理的人。隻要朱襄不揮劍去砍我家將軍,我家將軍就不會傷他。”司馬靳開了個玩笑,“本來將軍想先召見你們詢問情況後,再與朱襄見麵。不過趙人得知朱襄到來後情緒十分激動,將軍不好將朱襄晾到一邊,隻好讓我來問你們打探情況了。”
許明和相和震驚道:“趙人得知朱襄公到來?趙人怎麼會得知……難道是要擾亂趙人軍心?”
司馬靳笑道:“不,趙人已經降了。”
……
朱襄走進大帳,白起依靠在坐具上跪坐著,他身前一側跪坐著一位似乎是幕僚的老者。
白起已經給朱襄準備好了坐具。
朱襄向白起行禮後,坦然跪坐下,與白起相對。
朱襄直視著這位名震天下的武安君的眼睛,問道:“趙軍已經降了。”
白起正想著朱襄會說什麼來阻止他斬殺趙軍。朱襄話一說出口,他驚愕地看著朱襄,不住打量這個年輕人。
見白起沒說話,朱襄繼續道:“聽聞趙軍被圍。以長平附近地形和秦、趙兩方兵力,若秦軍要包圍趙軍,隻能在丹水北方的河穀地帶。現在秦軍的主帳卻在百裡石長城下,這說明趙軍已經降了。從這裡再往南去,就是已經投降的趙軍軍營。”
白起直起身體,不住打量朱襄。
他故意急匆匆把主帳搬到這裡來,就是不想讓朱襄路過能看到趙軍的地方,隱瞞趙軍已經投降的事。
如果朱襄知道趙軍投降,那他在這場談判中就會進入劣勢,這不利於君上看出朱襄的真實才華。
“你知兵?”白起問道。
朱襄搖頭:“我隻能在輿圖上談兵,不算知兵,更不能掌兵。”
白起道:“你能一眼根據長平地勢推測出戰況,已經比趙括強。”
朱襄再次搖頭:“趙括掌兵恐怕比我強。慈不掌兵,我就算知道該如何取得勝利,也不一定有那個堅韌的心智,命令手下的將士兵卒去送死。”
白起表情不變,秦王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他怎麼覺得,朱襄是在罵白起殘忍,為了勝利讓王齕當誘餌呢?不過朱襄就算能推測出趙軍已經投降,也不應該知道戰場的細節。
白起問道:“你能否猜出我如何引趙軍入山穀?”
朱襄想了想,道:“雖說趙括沒有實際掌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