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沒了腦袋,可巴胡塔的身量,單巴彥還是認得的,再看左手腕上套著的那串牛骨,他基本能確定,這具無頭屍身就是巴胡塔無疑了。
隨行手下很快從燒毀的院子中翻出了燒焦的屍體,雖已看不清麵部五官,可這種明顯差彆於大景朝人的體型,以及身上還殘存的布片與馬靴,都能證明這些人正是巴胡塔那日帶領出來的部落勇士。
舉著火把,就著月色,山戎人把一間間屋子都搜了個遍,很快從土堆焦木中把一具具屍首抬了出來。
兩百多具焦屍堆放在一起,看著不是一般的嚇人,單巴彥來回數了好幾遍,算上無頭的巴胡塔,正好兩百一十三人。
巴了個瑪子的,居然一個活口都沒留下。
單巴彥目眥欲裂,他右手捂心,朝著望向自己的部落族民,高聲道,“一顆堅定的頭顱頂立大地,我單巴彥是上天之子,是翱翔的蒼鷹。今晚單巴彥在此立誓,巴胡塔和眾勇士的仇一定會報。”
說著,單巴彥舉手一揮,“走,帶巴胡塔和勇士們回去!”
部落眾人應聲,紛紛取下馬鞍上原本準備裝糧食的鬃毛袋子,很快把淩亂的屍首都裝了進去,再往馬背上一馱,就策馬往禿子峽而去。
其實在離開之前,單巴彥是準備跟往常一樣,讓手下朝茅草屋頂扔上幾個火把的。可想起裝在鬃毛袋子裡那些燒焦的勇士,單巴彥心裡突然有些害怕,總感覺熊熊火蛇馬上會卷食著他。
想到自己居然會因為這個害怕,單巴彥憤怒的一甩馬鞭,巴了個瑪子的,明天他就率領部落勇士殺了過來。
至於殺向哪裡,除了離禿子峽最近的定胡縣城,單巴彥不做他想。
在單巴彥看來,定胡縣與鴻虎營相隔了不少的路,真要動起手來,想去搬救兵根本不太可能。單巴彥還記得去年自己一刀斃命了那什麼定胡知縣的事。
說實話,當時要不是那個知縣上前阻攔,他也不會把人給殺了,畢竟殺死當官的和殺死平民百姓肯定不一樣,到時說不定官府會派了兵衛圍剿他們。
可事實卻讓人意外,定胡縣和鴻虎營居然沒有一點反應,就是之後他們再去村莊裡搶糧時,也沒受到一點阻礙。
說實話,直到現在,單巴彥都沒弄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
唯一能解釋得通的,應該就是大景朝小官的命與普通百姓一樣,都是賤命,死了就死了,否則怎麼沒人找他算賬呢。或者就是定胡縣沒有一點防衛能力,隻能由著他們如入無人之境。
單巴彥覺得,不論是哪一樣,對他來說都是好事一件。
他已經想好了,等明日殺進城,就直接取了百姓的頭顱來祭奠巴胡塔他們。
......
自臨時護衛隊組建好了之後,林遠秋就把護衛隊的青壯做了分配,讓他們一部分守在南城門這兒,另一部分則去了北城門那邊。
而這幾日,他和嚴同知,還有賀通判,人一直都蹲守在南城門這裡。
說來,像這種等人送上門挨揍的體驗,嚴同知與賀通判還從未經曆過,可以說,每次看到城樓上堆著的石頭,兩人心裡總是忍不住的興奮和期待。
隻是此刻已是初五的晚上,也不知山戎人什麼時候會過來,或者根本就不來了。
嚴同知和賀通判突然發現,等待的時間實在磨人,特彆像這種已經洗乾淨了鍋,期盼著人家早日往下跳的時候。
相比起嚴、賀兩人的急切,林遠秋倒是不疾不徐。反正自己管轄的百姓都在城裡住著,自己並不用擔心他們會受到傷害。
至於山戎人會不會過來的事,林遠秋覺得,就憑他們這種專挑軟柿子捏的性子,肯定會來。
可不就是專挑軟柿子捏嘛,方圓一百多裡,並不止定胡縣一個縣城,也不是隻有這邊才有村子。可從杜知縣的手劄上不難看出,這些年山戎人基本都在這邊的村落做著惡事。
之所以會這樣,除了定胡縣與禿子峽相隔不遠的緣故。最最重要的,就是這邊與鴻虎營有著六十多裡的距離,隻要沒人去給兵營送信過去,那麼山戎人就算把定胡縣鬨了個底朝天,都不會有人發現。
所以,山戎人絕對會來。
林遠秋的分析一點都沒錯,此時的定胡縣這邊,已經發現了敵情。
這不,當王永清站在城牆上,看到約摸百米之外有火把群往這邊過來,且還伴著密密麻麻的馬蹄聲時,心裡是忍不住的佩服。
果然知州大人說得沒錯,這些山戎賊人不但凶殘,還十分狡詐,特地挑在半夜更過來,這是準備趁人不備,搞突襲吧。
呸,等下老子就讓他們看看到底誰突襲誰。
想到這裡,王永清很快對眾人輕聲吩咐,“各就各位,待會兒依令行事,都聽到了嗎?”
“聽到!”雖壓低了聲音,可將近兩百人的嗓音彙聚到了一起,聽著不是一般的有氣勢。
此刻的城樓上,一長排穿著鎧甲的兵衛正貓身蹲著,每人的手上,都拿著一隻帶了引信的陶瓶,而在他們的身前,還有好些裝了火油的陶瓶放著。
為了安全起見,火攻隊的人手全是兵營過來的兵衛,且王永清還特地給他們安排了專門遞瓶子的人手,以免忙亂時不小心打碎了陶瓶,從而使火油撒漏了出來。
除了火攻隊,還有就是準備了好幾天的石攻隊了,在兵衛們的對麵,是一整排貓身在地的護衛隊百姓。
此刻的他們,裝扮有些特彆,除了頭上戴了瓦罐,胸前要害處還綁了木板。而頭上的瓦罐,經過這幾日的改進,如今已經換成帶著雙耳的那種,這樣用布繩綁住兩邊的罐耳,正好可以係在脖子上,如此就不用擔心瓦罐會掉下來了。
至於改進瓦罐的人,自然是護衛隊的家人們了。夫君(兒子、孫子)要殺山戎賊,在家的他們除了期盼能早日把山戎賊殺光光,剩下的,肯定是絞儘腦汁想著各種保命的絕招了。
就比如在要害處擋上木板的法子,就是一個老木匠想出來的,且為了不耽擱手腳的靈活使用,老木匠還把原先套筒狀式的綁木板,改進成如今的前麵後麵各一片,而後在肩膀處打了孔,再拿麻繩穿上,最後用布帶周身一綁,這樣搬起石頭來,半點耽擱都沒有。
既然是好的法子,自然少不了跟著學的人,各家各戶見狀後,紛紛都有樣學樣,老木匠也不吝嗇,不但手把手的教,到後來甚至直接幫大家打起了孔。就這樣,護衛隊的百姓們很快都把木鎧甲穿上了。
緊接著,又有腦袋瓜聰明之人,很快從兵衛們用著的盾牌,聯想到了做大擋板的主意,這樣人往下麵一躲,不就有雙重保障了嘛。
至於材料,家裡不是有床板嗎,直接改進一下,就可以派上用場了啊。
於是,又是一陣乒乒乓乓,不出一日,城樓上就多出幾十塊帶了手柄的木床板,隻要舉著木把手往下麵一躲,啥箭飛過來都不怕。
看到自己的“戰果”,百姓們一個個笑成了花。
可以說,這幾日,不但是王永清他們,就是汪縣丞也是頭一次感受到了何為全城百姓一家親。
汪縣丞忍不住又流了一回淚,心想著,要是杜大人還活著就好了。
馬蹄聲越來越近,近到王永清已隱約能看清領頭壯漢的麵龐了,除了胡子還是胡子,整張臉除了一雙眼睛,其他全是如雜草般的胡須,看著實在邋遢。
此時鬥誌昂揚的單巴彥,要是知道自己一向引以為傲的蒼髯被人看成了邋遢,恐怕要氣的齜牙。要知道,單巴彥自詡為翱翔的蒼鷹,這滿臉的胡須可是常常被人當成蒼鷹毛來稱讚的。
而王永清,則很快想起一件事來,先前他就聽人說過,說那山戎首領長著滿臉的胡須,所以這人該不會就是那個叫單巴彥的賊首吧。
這樣一想,王永清忍不住心情激動,看來身為部落首領的單巴彥,親自帶著族民報仇來了。
來的好來的好,王永清握緊了手裡的火油瓶,自己保證讓這狗東西有來無回!
城樓上的埋伏,此時信心滿滿準備大獲全勝的單巴彥並不知曉。
這會兒騎在馬背上的他,腦袋都是半仰著的,要不是還得留著眼睛看路,單巴彥覺得自己大可以把腦袋仰到天上去,要知道今日他可是領了近千的族人過來。可以說,整個部落,隻要會盤馬彎弓的,全都過來了。
原本單巴彥也不會領了這麼多人過來,畢竟收拾這麼一個小縣城,哪裡需要他們傾巢而出。
可昨日回去,部落族人在看到鬃毛袋裡一具具燒焦了的屍首後,全都憤怒了,今晚大家都是衝著屠城而來的。
看著連綿不斷的火把,王永清在心裡估算著山戎人的大致人數,想來兩、千是肯定有的。
這樣的認知,讓王永清頓時驚出了一身冷汗,而後在心裡更加信服起知州大人的明智來。
王永清覺得,要不是知州大人提前讓大家做好準備,又組建了護衛隊,以及派了自己和十名兵衛過來,那麼今晚的定胡縣,肯定會被攻破,至於攻破後的後果,絕對不敢想象。
就是現在,王永清都覺得自己要打起十一分的精神,千萬不能掉以輕心。
主要還是對方的人數實在太多,雖他們這邊的人也不少,可體格強壯的山戎人一個能頂倆呢,何況對方還使的一手爬牆勾,真要讓山戎人爬上城牆或者攻開城門,他們這邊還真不一定是人家的對手。
十丈,五丈,眼見舉著火把的山戎人越來越近,王永清突然有了出其不備的想法。
特彆是這一個個舉著的火把,不正是給他們送來的火攻助力嗎。
是以,等兵臨城下的單巴彥正思忖著到底撞開城門大模大樣進去,還是派人偷偷翻過城牆把人都殺死在夢中時,王永清很快就舉手朝火攻手下了令,“打!”
聲音鏗鏘有力。
而單巴彥他們,在聽到城樓上的下令聲後,還沒回過神,就被一隻隻仿佛從天而降還帶著火花的陶瓶嚇了個心驚膽戰。
運氣好的,馬上躲了開來,而反應慢的,那是直接被砸到了頭上。碎了的陶瓶和瓶肚子裡的火油毫不客氣的燒了起來,特彆還有山戎人手裡火把的加成,很快大火就熊熊燒成了一片。
哪怕再是膘肥體壯的馬,也經受不住馬毛被火燒,繼而馬肉被烤的滋味。而騎在馬背上的山戎人,就更不用提了,身上還著著火呢,加上又被馬兒一陣亂癲,都紛紛摔下了馬。
於是,馬兒的驚啼,山戎人的哭爹喊娘,讓雜亂的場麵很快又成了人間烈獄。
身手敏捷的單巴彥雖儘快避開了著火的陶瓶,可他的“蒼鷹毛”卻不可避免的被火撩了一大半,要不是單巴彥咬咬牙,狠扇了自己幾個大巴掌把火拍滅,怕是左邊臉上的另一半也難保,燒焦的毛臭味,讓單巴彥忍不住嗆咳了好幾下,等他再抬起頭時,眼裡滿是狠厲,巴了個瑪子的,“快給老子射箭!”
一聽到首領的給老子射箭,那些離得遠一些,暫時還沒被火燒到的山戎人,才想起他們還有弓箭挎著,忙手忙腳亂的搭箭開弓,然後便是一聲聲弓弦的“砰砰”聲,羽箭很快如雨般地飛上了城牆。
見狀,王永清下令火攻隊趕緊執行第一套方案,那就是蹲著甩瓶,儘量用力往遠了拋,反正城牆下頭可有兩、千人呢,就算不用瞄準也肯定能砸到他們。
不愧是騎射到家的山戎人,射出的利箭無一虛發,全都飛上了城樓,隻是形成拋物線的羽箭,攻擊力總要比走直線的小上許多,蹲守在城牆另一側,此時正舉著擋板的護衛隊青壯們,隻聽得木板上傳來“嗒嗒嗒”的碰撞聲,卻沒見有穿透木板的箭頭。
火攻手的拋瓶還在繼續,被火鐮點著的布引信隨風搖動,如同甩著長尾的雉雞,紛紛飛向各處。
此時山戎人,已沒了先前的來勢洶洶,一個個早已熄滅了手裡的火把,而後退的老遠,生怕被火蛋子給甩到。
至於原本開弓的那些山戎人,也已經沒了再搭箭的心思。
話說這種看不到目標的亂射,不是發神經嗎。
再說,要是把羽箭都射完了,等下他們還拿什麼保命啊。
再看單巴彥,望著不遠處還被熊熊大火包圍著的那一堆人和馬的殘骸,以及城樓上還不時拋下來的火蛋,咬了咬牙的他,最後也隻能艱難的喊出一個“撤”字。
撤?
這麼快就撤啦?
哎呦,咋就撤了呢。
漸行漸遠的馬蹄聲,讓護衛隊的青壯們一時難以接受。
他們的砸石大法都還沒大顯身手呢,咋這麼快就跑了啊?
話說各種橫砸、豎砸,還有悶頭砸,他們可是練了好多天呢。
此時此刻,若不是怕兵衛們笑話,在場的青壯們,恨不得高聲喊出一句“你莫走”的話來。
看到青壯們滿是失望的眼神,王永清忍不住哈哈大笑:“怎麼,覺得可惜?哈哈哈,你們想打山戎人,就到軍營來吧,咱們軍營如今還在招募兵衛呢,至於軍餉,普通兵衛每月五百文,每年四季衣衫八套,對了,到了過年還有年貨發。”
幾個兵衛聽了,忙連連點頭,“是啊,上個月咱們每人發了五斤豬肉,還有十斤麵粉的年貨哩。”
一聽居然還有豬肉和麵粉發,在場的青壯們都有些心動,想著等回去就和家裡商量一下,若是同意,他們就報名當兵去。
確定活著的山戎人已經走遠,王永寧和眾兵衛緩緩站起了身,然後大家就看到,在城門前的空地上,大火依舊燃燒著。而火裡麵,是早已沒了生息的山戎人和馬匹。
在火堆的不遠處,還有好些麵目全非的死屍,該是跑出火堆後再斷氣的。
此時雖已差不多寅時末,可王永清並沒有開了城門出去查看一番的打算。
反正殲滅了多少山戎人,等天大亮了出去清掃戰場時不就知道了嗎。
至於那些五成群,散落在四周的馬匹,也等出去的時候再牽回來吧,
王永清一直記得知州大人說過的話呢,知州大人說,儘量急事慢做,小心遭了彆人的埋伏。
雖王永清覺得,在這種慘狀下山戎人還會設埋伏的可能性不大,可都說小心無大錯,自己還是多注意些的好,千萬不要因小失大了。
......
看著天邊泛起的魚肚白,林遠秋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心裡正想著又白等了一晚,可很快,他就聽到了嗒嗒嗒的聲音。
馬蹄聲!
沒等林遠秋開口提醒,守在城樓的幾十個護衛隊青壯也都聽到了。
依著先前的叮囑,此時並沒一個人站起身朝樓下探望,隻一個個迅速摘下自己腰間綁著的陶瓶,接著飛快掏出火鐮,幾乎一瞬間就把點火前的準備都做好了。
與火攻手相鄰的幾十個青壯,則貓著身挪著步,很快去了角樓,把一筐筐裝了陶瓶的籮筐都抬了過來,隨後就各自蹲在籮筐邊上,待會兒他們還要幫著把火油瓶遞給火攻手。
這一係列的動作,早已演練多遍,所以這會兒做起來熟練又迅速。
而蹲守在石堆旁的其他青壯們,則開始搓手的搓手,捏腿的捏腿,手腳飛快地做著拋石頭前的熱身。
至於防護器具,既然定胡縣與永寧州兩城相通,自然在防護裝備上也有著交流。這不,一樣的雙耳瓦罐罩頭,一樣的大床板當盾牌,以及一模一樣的木板護心甲。
這樣的穿扮,若再加上多留意的心,性命還是能保證無憂。
看著一張張微微還有些緊張的麵孔,林遠秋低聲,“欲速則不達,一切聽命行事便可,咱們居高臨下,沒啥可怕的。”
眾青壯嗯嗯嗯地點著頭,表示他們都知曉了。
這幾日,鐘錦安都呆在林遠秋的身邊,為得就是等山戎人過來後,他好給軍營送信過去。
所以這會兒的林遠秋,直接把懷裡的半塊虎符遞了過去,“本官命你速去兵營,把兵符交由鐘首領,讓他出兵勘亂,殲滅山戎賊人!”
軍令如山,在公事麵前,林遠秋自然不會嶽父舅兄的叫。
鐘錦安拱手領命,隨後下了城樓,牽著用厚棉布裹了四蹄的馬往北走,待走出幾百米遠,鐘錦安才一躍上馬,而後一甩馬鞭,一人一騎飛快往北城門駛去。
嚴同知與賀通判也聽到了城外隱隱約約的馬蹄聲響,兩人忙不迭的踏著石階跑上了城樓。
等看到城樓上的青壯們已準備就緒,以及知州大人滿臉肅容的模樣,嚴同知到嘴邊的那句“山戎人來了,咱們該怎麼辦?”的話,不由自主地變成了“大人,下官已做好準備,請您指令。”
林遠秋點頭,沉聲吩咐,“嚴大人,賀大人,今日守城門的事就交與你倆,若山戎人撞城門,記得一定要讓人把門給頂住!”
“是,大人,下官領命!”嚴同知與賀通判異口同聲,隨即轉身就準備下城樓。
不對,林遠秋看了看已經大亮的天空,很快朝兩人吩咐道,“嚴大人,賀大人,你倆快些讓人把城門打開,隨即再快速關上,不用全部打開,隻半扇即可,記住一定要馬上關上。”
打......打開......再再......關關上?
嚴同知與賀通判都有些腿抖,兩人一時之間也想不出知州大人要他們這麼做的原因。
隻是聽著漸漸清晰的馬蹄聲,兩人知道這事不能拖,是以飛奔下樓後,就喊著城門衛快些開門關門。
納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