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謝殊醒來,衛屹之已經走了。隻在桌上給她留了封信,說了去前線的事。謝殊很懊惱,早知道就早些起了,好歹還能送一送他。他走後沒幾日,秦國戰船就下了水。楊嶠按照衛屹之的命令,不戰而逃,一路直往建康方向跑來。秦國一見便認定晉國這次搞這麼大陣勢全是虛張聲勢,當即集結兵力追來。浩浩蕩蕩的秦軍大船追擊著晉國戰船,在江麵上猶若鯨吞魚蝦,原本勝券在握,哪知一直追到犏骨峽附近,晉軍紛紛躲了進去,一下就不見了蹤影。地勢特殊,秦軍不敢冒進,加之士兵們大多暈船暈得厲害,根本無力應戰,他們隻好暫時停下休整,一時倒沒什麼動作。沒多久衛屹之趕到了前線,及時作出安排,派幾隻戰船出去騷擾敵方,待他們來襲,再引入犏骨峽集中殲滅。開始這一招很有效,但秦帝很快也調整了策略,每次都吸引晉軍正麵對陣。他們的戰船比晉國的要大上許多,失之靈巧,卻分外堅固,一旦正麵攻擊,晉軍就會落在下風。衛屹之與幾位將軍商討了許多對策,又一一推翻,最後還是決定改造戰船,在船頭加上兵器,並演練船陣。當然,要改造戰船就又要花錢了。謝殊收到信函,叫過沐白,讓他送信給皇帝,繼續號召世家們出錢,謝家自然也少不了要繼續出力。謝冉用完早飯,慢條斯理地拭了拭唇,問身旁的光福道:“你說丞相又要往戰事裡投錢?”“是的公子,丞相前幾日連棣華居都整理過了呢,還說這是國家興亡大事,關乎謝家存亡,就是傾儘家財也是應該的。”謝冉沉默了一瞬:“其他人可有怨言?”“自然有,但無人敢冒犯丞相。”謝冉稍稍尋思一番:“你放話下去,就說我會出麵阻止丞相,讓那些心有不滿的人都放心來找我。”光福行了一禮,退出門去了。衛屹之改造戰船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秦帝耳中,他們岸上的兵馬遠超晉軍,對陸上情形十分放心,如今自然而然就將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長江水麵上。謝殊親自監督造船,船工日夜忙碌,半月後便有新船入水而來。彼時剛至暮春,兩岸青山深綠,江水清幽,卻氣氛冷然,不見半個漁人。晉軍每日都在那外細內寬的犏骨峽中高聲操練,演練船陣,秦軍不善水戰,暈船的到現在還沒適應,聽聞對方剛改造了船隻,又這般士氣高漲,心裡沒底,漸漸就有些低靡了。秦帝按捺不住了,再這麼下去就要不戰而敗了。他麾下領兵大將石璨是石狄的親弟弟,與衛屹之有殺兄之仇,正急著報仇,也等不下去了。可犏骨峽峽口狹窄,貿然孤入隻會讓己方陷入危境,一時間也無可奈何。僵局一直到幾日後才打破,當日江上大風,恰好往犏骨峽方向吹去。石璨提議用火攻逼他們出來,或者乾脆將他們逼往更遠的水域,隻要擺脫了這個難纏的地形就好辦了。秦帝準奏,石璨率數百大船順風急進,頂著載滿火油的小船直襲犏骨峽。到了近處,調帆後退,在遠處用沾了火星的箭雨射向小船。大風狂吹,小船爭前恐後擠入峽穀,後方還堵了許多在峽穀外,像是在江上燒起了通天火牆,遠在數十丈外都能感到逼人熱浪。犏骨峽前細後寬,大火順風襲去,勢不可擋。石璨站在船頭,遠遠觀望著這情形,得意不已,立刻派出探子去岸上快馬往前打探消息,看晉軍到底是往前方水域退走了,還是被火困在峽穀裡了。旁邊有副將道:“可能是退走了,一點都沒聽見裡麵的動靜呢。”“哼,衛屹之被傳得神乎其神的,也不過如此。”石璨大笑連連,仿佛已經看到衛屹之在他眼前伏誅的痛快景象。消息傳到建康,自然引得眾人憂心忡忡。謝殊晚上才回到府中,管家應門時對她道:“冉公子忽然病了,丞相要不要去看一看?”“病了?”謝殊猜到了幾分,笑了笑:“那我是得去看看他。”走入流雲軒時,感覺像是回到初見那次,謝殊搖著扇子優哉遊哉的,一進門便道:“堂叔這次又要與我說些什麼呀?”謝冉原本靠在床上,聽了這話也不裝了,掀了被子就站了起來,徑自走到案後坐了。謝殊在他對麵坐下,笑道:“這是怎麼了?今天火氣很大嘛。”“丞相這時候還能笑出來?”謝冉從袖中取出一份冊子,展開推到她眼前:“這上麵是你這段時間投出去的家資,數目龐大,已然動搖根本。今日有不下十數位族人找過我,都心懷不滿,丞相還打算繼續下去?”謝殊合上扇子:“堂叔多慮了,這些錢投下去隻是暫時的,待得勝之後,論功行賞,謝家必然是頭功,屆時還怕收不回來嗎?”“可是丞相如何確定此戰一定能勝?你至少要保住族人最後一點利益!”謝冉忽然回味過來,眼中露出不可思議:“難道說,丞相就如此相信武陵王,即使他如今屢屢受挫?”謝殊手指繞著扇墜,眼神落在他臉上:“堂叔似乎有些偏執了。”“偏執的是丞相!”謝冉忽然探身過來,牢牢盯著她:“也許這是最後一次機會了,丞相不要讓我失望。”“機會?”謝殊失笑:“我倒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給你機會,但你根本沒有把握。”謝冉的眼神瞬間黯淡下去,緩緩坐了回去:“丞相慢走。”“看來堂叔說完了,那就好好養病吧。”謝殊起身離去,清瘦的身影很快便隱入門外的黑暗中。謝冉一動不動坐了許久,起身走到櫃子前,取出那隻匣子,將裡麵那張藥方拿了出來。“光福。”光福快步走進房來:“公子有何吩咐?”“你去將這方子交給鐘大夫,就說是我為丞相尋來補身的良藥。”第二日忽然下起大雨,謝殊懶得動彈,乾脆告假不朝,一早起來就在書房裡窩著等前方戰報。剛過早飯時間,王敬之忽然登門造訪,開口就道:“丞相快隨在下去一趟東宮。”謝殊聽他語氣急切,又見他身上隻鬆鬆的披著一件寬袍,頭發也沒來得及束起,不禁詫異:“發生什麼事了?”“路上在下再與您細說吧。”謝殊來不及換衣服,起身便隨他出門。馬車一路馳往東宮,王敬之這才將事情告訴她。原來王絡秀一早臨盆,情形卻很不好,兩個時辰了孩子還沒生出來,整個東宮都亂作一團了。“這……”謝殊自然擔憂,但這事怎麼也輪不到她一個外臣去管,“太傅,這種時候,本相不適合去東宮吧?”“我也是這麼說的,可是絡秀說一定要見一見你。”王敬之歎了口氣,靠在車上看著她,忽而露出一抹苦笑:“其實我知道絡秀對丞相的心意,但我沒想到她會這般執著,危急時候還想著要見你一麵。”謝殊抿住唇,一路無言。王絡秀做事向來有分寸,此次卻公然要求見她,若是被太子猜疑就不好了。好在實際情形不壞,二人到達東宮沒多久,王絡秀就生下了個女兒。孩子沒什麼事,她自己卻遭了很大罪。禦醫拉著太子說了半天的悄悄話,連王敬之也不知道究竟說了些什麼。太子遣退禦醫後就匆匆進去陪王絡秀了,許久後才出來,主動請謝殊進去與王絡秀相見。也不知王絡秀是如何對他說的,他顯然並沒有多想。謝殊走進去,隔著一道屏風站定。王絡秀摒退左右,虛弱地說了句:“其實本宮想見丞相是懷著私心的,隻是如今生的是個女兒,有些話也就無所謂說不說了。”謝殊頓時就明白了。王絡秀到底是在深宮裡磨練過的人。她知道謝殊一直對自己有愧,這次難產有危險,若最後熬不下去,命懸一線之際苦求謝殊,一定能博得她對自己孩子將來地位的保障。但她沒能生下兒子,一切也就不用多言了。“太子妃好好保重身體,其他的事不要太擔心了。”謝殊隻說了這一句話,便告辭退了出去。回到相府時天已經黑了,謝殊走入書房,案頭已經擺好湯藥,沐白卻不在。她坐了一會兒,思緒紛雜,一會兒想起王絡秀那無奈的語氣,一會兒又飄到了前線戰事上去,後來感到疲憊才端起藥碗。光福想要請謝冉用晚飯,走入房中卻發現一室黑暗,還以為他不在屋裡,點亮燭火卻見他就坐在案後,嚇了一跳,而待看清眼前情形,更是吃驚萬分。謝冉怔怔地坐著,眼眶通紅,眼中水光盈盈。“公子,您怎麼了?”謝冉沒頭沒尾地問了句:“丞相回來沒有?”“回來有一會兒了。”謝冉擱在案上的手指忽然緊緊撰起:“出去吧,記得把門鎖好。”“啊?公子為何要屬下鎖門啊?”他沉默了許久:“我怕我會忍不住中途去阻止。”湯藥還是熱的,但謝殊喝了兩口就放了下來,剛好沐白進來,她問道:“今日的藥怎麼味道不對?”“公子有所不知,冉公子替您尋了補身方子,鐘大夫看過後覺得有效,今日便換了藥。”“謝冉?”謝殊扯了扯嘴角,沒說什麼,卻也沒再繼續喝藥。江上戰事還在繼續。大火連燒兩日,第二日夜晚,明月高懸,大風停下,小船燒光,四周隻有衝鼻的焦糊味,一切回歸平靜。秦軍探子返回,稟報石璨說晉軍的確已經後退,目前已經到了通古灣。通古灣四麵開闊,石璨大喜過望,他們如今隻要進入犏骨峽,就能反過來扼住緊要地勢來對付晉軍了。如此良機豈能錯過!他當即派人去主船上稟告秦帝,自己則親自帶頭,往犏骨峽而去。兩岸懸崖峭壁在夜晚看來猶若靜默的凶獸,水麵在月色下幽沉安寧,船行而過,卻能感到地下洶湧的暗流。石璨命左右副將率先進峽穀,自己緊隨其後,為震懾軍心,拔出劍來高喊了一聲:“殺儘晉軍!一統天下!”秦軍紛紛呼應,喊聲震徹雲霄,然而頃刻間那聲音裡就變了味道。悶哼傳來,血腥味悄然彌漫,等船上士兵發現自己身旁的夥伴忽然被拖入了水裡,已經晚了。潛伏水下的必然是晉軍,他們隻能用槍胡亂往水中紮去,再一扭頭,前方已經出現通天火光。“殺!!!”比秦軍更憤怒的呼喊,更迅捷的速度。石璨大驚失色,一麵下令左右應戰,一麵吩咐後方撤走。但那狹窄的通道實在難以退出,他們的船隻太大,進來時就耗費了不少時間,現在慌亂之際,後方士兵屢遭偷襲更是亂作一團,船隻都撞到了一起。右邊山崖上忽然亮起一排火把來,左右搖晃,三下便停。晉軍船隻發生了變化,最左最右各有幾艘船隻衝了出來,圍住了秦軍派去應戰的大船,弓箭手四麵環繞,箭如雨下。緊接著火把又多出一排來,又搖晃三下。晉軍又出戰船,這次卻是直往後方石璨所在方向而來,足有數十艘,成合圍之勢,當前一艘猶若利刃,一馬當先,衝在最前。“將軍,他們在玩什麼花樣!”石璨身邊的副將慌了。“是陣法!”石璨握緊劍柄,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晉軍的確就在眼前:“衛屹之一早就在等著我們呢!”“那要如何是好啊?”“顧不上那麼多了!殺出去!”“可是……”副將往後看看,欲言又止。他們已經沒有退路了。“報——”秦帝在睡夢中被驚醒,便聽見外麵士兵急急稟報道:“陛下,石將軍所領的兵力在犏骨峽被晉軍全殲了!”“什麼?”秦帝以為自己聽錯了,幾個時辰前還稟報說火攻成功,晉軍退走,怎麼可能會被全殲?士兵隻好再報一遍:“石將軍所領的兵力在犏骨峽被晉軍全殲了!”秦帝震怒而起,穿著中衣光著腳便匆匆走出船艙,天光微白,遠處犏骨峽上方漂浮著濃重的塵煙霧氣,這樣的大火居然都奈何不了他們!“不可能……”他死死握住欄杆,仍舊無法相信。衛屹之站在懸崖上方望著下方的長江水麵,盔甲上沾了些許露水。下方水麵早已恢複平靜,卻還浮著殘桅斷杆,雖然有些難看,但這是勝利的象征。“若是她此時也在這裡就好了。”楊嶠站在他身後,莫名其妙:“大都督說誰呢?”衛屹之笑了笑:“沒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