擁擠嘈雜的人流越彙集越多,閔紅玉原本穿著高跟鞋,被推了好幾個趔趄,又被人踩了一腳,頓時就跌倒在地上,後頭的人隻顧著朝前湧去,眼看著就要踐踏過來,幸好有人及時攙了她一把,將她從地上拉起來,又伸出胳膊將後頭好幾個人攔開,饒是如此,閔紅玉的旗袍下擺上,也被踩了好幾個腳印。“作死咧!”閔紅玉一邊喃喃地罵,一邊拍著旗袍上的灰。抬起頭來正待要道謝,誰知抬臉一看,拉起自己的人正是潘健遲,不由得一怔,說:“你怎麼沒走?”碼頭上兵荒馬亂的,眾人皆在奔忙中,連點著的煤油路燈也顯得暗淡無光,無精打采地照著這些熙攘的人群,潘健遲臉上的神情她看不清楚,過了片刻,方才聽見他反問:“你呢?你怎麼不走?”閔紅玉並不作答,轉身就朝外走,潘健遲跟著她一路走出來,如潮水般的人流都是往碼頭去的,隻有他們逆行而出。不斷有人撞到他們身上,也不斷有人被踩掉了鞋,或者失了箱籠。遠遠傳來小孩子的哭聲,也不止一個孩子在哭,所有人張皇奔忙著,仿佛末世。天空不遠處光柱掃過,是架在城頭的探照燈。而火炮的聲音一陣緊似一陣,中間還夾著密集的槍聲,像是三十晚上家家戶戶放的鞭炮,密密匝匝地響一陣,歇一陣,又響一陣。更遠處的天際隱隱透著紅光,像是哪裡失了火,潘健遲卻知道,那不是失火,而是炮陣開火時的光亮,看樣子李重年是下定決心,不惜投入全部火力,也要拿下符遠城。閔紅玉不緊不慢地朝外走,看著蟻群似的人,密密的爬滿整個碼頭,中間啼兒喚女的、披頭散發的、妻離子散的,種種不一,像是外國電影裡頭,海底成團成團的魚群,茫茫然向前衝著。而隻有他們逆流而行,朝著所有人相反的方向去。因為不斷有人撞到他們身上來,所以潘健遲拿手臂伸著,替她擋著。閔紅玉見他這種情形之下,還可以維持一種紳士的做派,倒也難得。兩個人奮力朝外擠,隻是人流洶湧,他們又是逆向而行,兩個人跌跌撞撞了好久好久,才徹底地從人堆裡擠出來。外頭的人稀少了些,清冷冷的光,照著他們往外走。潘健遲原以為是月色,抬頭看了看,才知道原來無星無月,這光隱隱綽綽的,從碼頭那邊照過來,原來仍舊是路燈的光,隻是隔得遠,更疏薄了些。而閔紅玉本來穿著一雙高跟鞋,篤篤的聲音倒似一麵小鼓,敲破這夜色的岑靜。司機本來就在汽車外邊等,看到他們折返來,立刻十分機智地打開車門。閔紅玉見潘健遲跟著上車來,便問道:“大難臨頭,不各自逃命去,你跟著我做什麼?”潘健遲卻說道:“當時你救我出來,我知道你是說動了姚四小姐。姚雨屏替你弄到的空白通行證,你才可以將我從牢房裡弄出來。”閔紅玉笑了笑,汽車裡頭本來十分黑暗,但是她的眼睛卻亮閃閃的,像是盈盈的水映著月色:“我早就說過,這倒也不用謝我,是你自己的本事,迷得那姚家四小姐暈頭轉向,所以我求到她名下,她才肯去她父親的書房裡,偷偷蓋了這麼一張通行證出來。人家為著你,乾冒著性命之險的事,也真是癡心一片。不過你倒真是個狠心薄命的,把人家小姑娘騙成這樣,也不給個交代。”潘健遲並不理睬她的說辭,隻說道:“天下該有的交代也太多了,哪裡能夠都一一交代。”閔紅玉指了指車窗外川流不息朝碼頭倉皇而去的人群,說道:“你看這些人,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大禍來時,螻蟻尚且貪生,你為什麼就偏不走呢?”“這世上有些人本應該就好好活下去,比如秦桑。”提到秦桑的時候,他語音稍稍一滯,旋即如常,“而有些人,注定是要死在地獄裡,比如你我。”閔紅玉卻啐了一口,說道:“誰要死?你要死我可不陪著!”潘健遲卻笑了笑,說道:“我知道你馬上就要去西北,我跟你一起去。”閔紅玉終於有幾分驚詫之色了,他的臉隱在黑暗裡看不清楚,她借著車窗裡漏進來的煤油路燈昏黃的光線,打量了他一眼,說道:“本來我費儘心機弄了兩張船票,是想著你和她一起離開這個是非之地,遠走高飛。沒想到你偏偏要留下來,還要跟我去西北,你要去西北做什麼?”潘健遲說道:“易連怡逼著公子爺去西北,就是想要借刀殺人。他用秦桑要挾公子爺,公子爺沒有法子。現在秦桑走了,公子爺也可以脫身了。”閔紅玉笑道:“一口一個公子爺,難為你給他當了這幾個月副官,還真是有情有義。”她幽幽歎了口氣,說道,“你們公子爺運氣不好,一進西北就被二公子的人發現了,現在他被二公子扣在鎮寒關裡呢。”潘健遲道:“什麼運氣不好,難道不是你通風報信,告訴易連慎他的行蹤?所以易連慎早派人盯上了,到現在你也不用貓哭耗子假慈悲。你雖然放過了秦桑,那也是因為從她身上你已經得到你想要的東西,這樣東西一旦到手,你是絕不會放過易連愷的。”閔紅玉笑道:“我倒真好奇你是什麼人來了。起初吧,我隻覺得你跟你們少奶奶有舊情,現在吧,我倒覺得你知道的太多了。你明白嗎?活在這世上,若是知道都越多,就越容易命短。”潘健遲笑了笑,說:“你以為你拿到的那樣東西是真的?”閔紅玉霍然抬起頭來看著他。“秦桑雖然不知道那樣東西是做什麼用的,但是易連愷那種情形下交給她的東西,她不會不貼身收著。”潘健遲聲音雖輕微,但是字字句句十分清楚,“你以為是那把銀勺子?虧你費儘心機趁她洗澡的時候用調包計換出來,我告訴你,不是!”閔紅玉並不答話,但是車窗裡映進來的昏淡黃線,照著她耳墜上的流蘇微微晃動,顯然心思紊亂,半信半疑。“慕容宸派了獨子過江來,慕容灃跟易連愷見麵,談了些什麼,說實話,秦桑都並不知道。因為當時樓上隻有他們兩個人,可是我卻是知道的。”閔紅玉沉默半晌,方才說道:“我憑什麼相信你的話?”潘健遲笑了笑:“你愛信不信,如果你不信我,你就功虧一簣。”他稍停了停,又說道,“其實我也挺好奇,你到底是什麼人。是幫易連慎呢?還是幫易連愷?若說是幫易連慎,沒道理,若說是幫易連愷,更沒道理,這時候偏要巴巴兒跑到西北去。”閔紅玉突然輕輕一笑,說道:“我誰也不幫,我就是想置易連愷於死地而已。你們公子爺這麼有趣的一個人,我可不樂意沒親眼看到他死,要是他死的時候我不在跟前,豈不少了許多趣味?所以我一定要去西北,看著他死才甘心。”潘健遲點了點頭:“那我正好跟你一起,這一路上千難萬險,說不定還能幫到你。”閔紅玉輕蔑地一笑,說道:“你能幫到我什麼?”潘健遲淡淡地說:“兵荒馬亂的,再怎麼樣我都是個男人。這一路上拋頭露麵的情形很多,你身邊有個男人陪著,會方便很多。再說我槍法不錯,知道的事情又多,你怎麼就覺得我幫不上你呢?”閔紅玉沉吟片刻,似乎在考慮他說的話,過了好久,才將司機叫上車來,說道:“老楊,開車吧。”這輛汽車並沒有開回城中宅子裡去,而是徑直開往西邊城牆前,這時候夜已經深了,炮火卻漸漸稀疏下去,隻有無邊無際的黑暗包容著一切。這裡因為圍城的緣故,所以城樓前也屯了重兵,雖然李重年的軍隊並沒有從這個方向進攻。但重重哨卡一層一層檢查通行證,最後又狐疑地盤問他們半晌,幸得他們兩個都是機智過人,對答如流,這才揮手放行。出城不遠就是紫明山,在黑茫茫的夜色中,山路蜿蜒起伏。天上無星無月,越發顯得這夜色深沉。因為怕引人注目,所以他們關閉了汽車的車燈,在崎嶇不平的山路上,這樣行進更為艱難。紫明山上雖然修建有幾幢彆墅,但都是夏天避暑的時候才有人居住。山間萬籟俱寂,隻聽汽車輪胎輾過碎石子的路邊,發出沙沙的輕響。閔紅玉一直閉目養神,走到山路上之後,卻從手袋裡掏出一支西洋小手槍,交給潘健遲,說道:“我知道你槍法很好,這個交給你,或許比我自己拿著有用。”潘健遲淡淡地笑了一聲,接過手槍,卻問:“你不怕我一槍打死你?”閔紅玉拿手絹掩口打了個嗬欠,說道:“你一肚子定國安邦的大計,都還沒來得及施展,怎麼會一槍打死我?我一個弱女子,你把我打死了有什麼好處?”潘健遲掂量了掂量那支手槍,握在手中,再不做聲。天快亮的時候汽車停了下來,閔紅玉似乎睡著了,但是車一停她就睜開了眼睛,對潘健遲說道:“下車吧。”兩個人下了汽車,司機又打開車後的蓋子,拎出兩隻藤條箱來。閔紅玉對司機道:“老楊,你把汽車開回大路上,開著這車,願意上哪裡去就上哪裡去。這兩年你也跟著我辦了不少事,現在城裡亂了,你也彆回城裡去了,這車就當給你的安家費。”那老楊也不多問,點了點頭就上車走了,潘健遲一直看著汽車轉過彎道,消失在山路儘頭,才問道:“他要是帶著人折回來,你打算怎麼辦?”閔紅玉嫣然一笑,說道:“符遠城中此時水深火熱,他帶著人折回來乾什麼?抓你?還是抓我?”潘健遲未置可否,閔紅玉指了指那兩隻藤條箱,說:“勞駕,幫我拿著行李。”兩隻藤條箱入手甚沉,潘健遲拎著箱子跟著她往山上走。汽車走了大半夜,他們已經離符遠城不知道有多遠了。遠看隻是連綿不斷黑影幢幢的山,夜色還未褪去最後一抹深藍。遠處的天空像是淡墨山水的畫,濕氣氤氳。路邊的草上全是白色的霜露,似乎剛剛下過一場雨,而頭頂樹上有不知名的鳥兒叫了一聲,拍著翅膀飛進了密林深處。潘健遲也不問,隻跟著閔紅玉往前走,她穿著高跟鞋,走在石子路上竟然如履平地。兩個人沿著曲折山路一直向前,沒一會兒閔紅玉突然叫:“快看!”潘健遲嚇了一跳,下意識就去摸槍,閔紅玉卻奔到山崖邊,爬上一塊巨大的山石,遠遠就伸開雙手:“太陽出來了,真美!”太陽仿佛就在一瞬間突然從山穀裡跳出來,雖然是早春時候,春寒料峭,晨風更是凜冽,但朝陽噴薄而出,山上的樹、路邊的草,都鍍上了淡淡的金色陽光。閔紅玉站在晨曦裡,就像是一棵小樹,她的頭發毛茸茸的,仿佛也結著一層金色的霜華,可是草葉上的霜都漸漸地淡了,變成了凝白的露珠。閔紅玉在陽光裡站了一會兒,忽然回過頭來對他說:“這樣的好日頭,總得要活下去,才能看見,對不對?”潘健遲知道她隻不過是自言自語,所以倒也不必回答她什麼。果然閔紅玉隻是略站了一站,便繼續往山上走。潘健遲跟在她後頭,看她細高的鞋跟踩在碎石上,終於忍不住問:“你要不要換雙鞋再走?”閔紅玉“噗”地一笑,問:“你怎麼知道我還帶了彆的鞋?”潘健遲說道:“像你這樣的女人,怎麼會不帶雙鞋子就出門。”閔紅玉回頭瞧了他一眼,說道:“像我這樣的女人……你這口氣,認識我不過幾天,倒和我十分熟識似的。”她不再多說,偏又嫣然一笑,對他說,“把箱子拿過來。”箱子裡頭果然有一雙平底鞋,閔紅玉換上了,又把高跟鞋裝在箱子裡。潘健遲忍不住語帶譏諷:“我以為你帶了兩箱金條,誰知你帶了兩箱衣物。”閔紅玉笑道:“人靠衣裝,佛靠金裝。我這樣的女人,能不多帶幾身衣服出門嗎?而且西北這時候還冷著呢,我當然要帶上大衣靴子什麼的。”潘健遲道:“西北此去千裡之遙,難道你就打算這樣一步步走著去?”閔紅玉道:“走著去太慢啦,隻怕咱們還沒有走到,易連愷就已經被易連慎殺掉了。咱們到山穀裡找戶人家,換了衣服,再翻過這座山頭,就是平江縣城。那裡有火車去濟安,到了濟安再換車去鎮寒關,就方便了。”潘健遲問:“易連愷真的在鎮寒關?”閔紅玉抿嘴一笑,說道:“我說了你也不信,何必再問?”山路曲折,看上去極近,其實走起來甚遠。他們兩個人雖然年輕,但是都不是走慣山路的人,山穀裡的幾戶人家,看上去不過咫尺之遙,但走起來才知道羊腸小路彎彎曲曲,繞來繞去,可望不可即。一直到下午時分,山穀裡的人家屋頂上都冒出淡藍色的煙霧,閔紅玉才氣喘籲籲地說:“歇一歇吧,看樣子天黑前能下到山穀裡就不錯了。”他們坐在一塊大石上歇腳,閔紅玉這時候才覺得腹饑如火,可是箱子裡卻沒有預備乾糧。她心頭懊惱,卻無可奈何。潘健遲見她繃著臉,似乎十分生氣的樣子,便問:“餓了吧?”“你怎麼知道?”潘健遲淡淡地說:“因為我也餓了。”閔紅玉終於繃不住,“噗”一聲笑出聲來,說道:“這可沒招了,我隻記得帶衣服,忘了帶乾糧。”潘健遲見她笑靨如花,心想她怎麼如此愛笑,這種境況下竟然還笑得出來。他站起來四下張望了一番,說道:“現在這時候,連野果都沒得吃,咱們再餓也得忍住,快點下山走到那村子裡去才行。這種時節,狼啊豹子什麼的餓了一冬,這時節都出來找吃的,咱們彆餓著肚子,倒填了它們的肚子。”閔紅玉聽他這麼一說,立時跳起來,一言不發就朝山下走。潘健遲跟在她後頭,他們從山上下來的時候就拐進了小路,這條小路乃是山民砍柴的小徑,寬不過盈尺,說是路,也不過是在山石嶙峋間整出略為平坦些的地方,讓行人勉強能夠下腳。羊腸小道從山頂迤邐而下,兩旁的荊棘雖然被砍過,但是仍舊不時地掛住人的頭發、衣襟,一邊走,一邊還要摘刺,一個不留神,就會掛破了衣裳。這樣緊趕慢趕又走了差不多三個鐘頭,眼見著天漸漸黑下來,突然聽到一陣犬吠。閔紅玉本來天不怕地不怕的,聽到這樣一陣狂吠,卻忍不住“哎呀”了一聲,掉頭就跑到潘健遲身後。潘健遲的腳步卻絲毫沒有遲緩,轉過幾株皂角樹,隻見一角穀場已經出現在麵前,穀場後頭就是山石壘的院牆,正是山裡常見的農家。剝落了黑漆的木門扣著,一隻大黃狗正在門縫裡衝著他們倆狂叫,奈何門環上斜扣著一截細棍,雖然鎖不了人,狗卻在門裡頭出不來,隻能隔門狂叫。這個村子在山坳裡,稀稀落落住著七八戶人家。大黃狗這麼一叫,村裡其他的狗都叫起來,此起彼伏吵鬨不休。潘健遲怕動靜太大,這樣的村子,進來了外人自然是很稀罕的,在這樣兵荒馬亂的時候,不能不事事小心。他隨手揀了塊尖石拿在手裡,用食指扣住了輕輕一彈,正好從門縫裡彈進去,雖然大黃狗正自亂蹦亂跳,但他這一彈準頭極佳,石子正正撞在那大黃狗的鼻尖上,隻聽那狗嗚咽一聲,軟倒著竟然伏在了地上。村裡其他的狗似乎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吠聲漸漸地低了下去。閔紅玉見他露了這一手,不由得十分詫異:“原先隻知道你槍法不錯,沒想到你竟然還會打狗??”潘健遲微微一笑,說道:“我早就說過,這一路上,你肯定有用得著我的地方。”閔紅玉聽出他話中微帶譏諷之意,卻也並不反駁,隻是微微一笑。他們進村後不久,就遇上了趕著牛回來的老叟。山間民風淳樸,他們說是走山道迷了方向,錯過了打尖的集鎮,閔紅玉便掏了兩塊錢銀元出來,說是要買飯吃。那老叟連連擺手,最後見他們十分堅持,便收下了一塊銀元。將他們引回自家屋子裡,叫自家堂客燒水做飯,又忙著從後山竹園裡逮出一隻蘆花雞,竟然是招待貴客的樣子。潘健遲從來沒到過這樣的地方,但是安之若素。山裡人家比平原的農戶更加殷實,因為山裡來的人少,雖然近年來動亂頻起,卻也甚少有軍隊會闖到山裡來。而且收稅賦的官員,也懶得到這荒山野嶺裡來催逼,所以山裡人家隻要燒荒懇出幾畝薄田,倒也不愁吃喝。這戶人家隻有老夫妻兩個在家裡,說是大兒子去山下打犁頭了,馬上就要把田犁出來。山裡寒氣重,這時節屋子裡還燒著火塘,老叟一邊催促老太婆做飯,一邊招呼他們在火塘邊坐,說:“在家千般好,出門一時難。走道就是這樣,錯了宿頭,隻好投奔人家。我們這山裡難得來一個外人,來了就是客。你們彆嫌嗆人就是了,山裡都是燒火塘,沒辦法啊。”潘健遲聽他的談吐,倒不似鄉間無知的老農,於是慢慢地詢問。原來這老叟還是遜清年間的一個秀才,姓陳,原本在山下住,家中因為一場官司落魄,把山下十幾畝水田都賣了,本想尋館糊口,偏偏運氣不好,幾個學生教來教去並無一個成材,鄉下本就不重讀書,有的學生退了學,有的學生生了病,終究逼不得已關了學堂,搬到山裡來,燒荒開墾。後來戰亂漸起,山裡倒有幾分世外桃源的意思,一住也這麼多年了。“先是鬨義和拳,然後鬨長毛,後來說長毛子在符遠上了岸,拿大炮轟城……總督大人嚇得沒有法子,換了衣服逃出城……彆說總督大人了,誰不怕長毛子啊……我還親眼見過長毛子,說是修鐵路,那個洋人的管事,藍眼睛黃頭發,頭發和稻草一樣,黃得那個金燦燦的!後頭還跟個洋兵,那個洋兵竟然是綠眼睛的,駭人哦……最後到底是鬨革命黨,皇上不當皇上了……”陳老叟拿火鉗架著火塘裡的木柴,又問他們,“現在外頭又鬨什麼?”潘健遲笑了笑,說:“還不是打來打去,這個想當官,那個想發財。”陳老叟點了點頭,說:“這世上的事,就是這樣子,要是都不想當官,都不想發財,也就太平嘍!”潘健遲倒沒想到會在這樣的山間,跟這樣一位老農說這些話。真的是,白發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那老叟從火塘的炭灰裡扒出幾塊烘好的地瓜給他們吃,說:“先墊墊饑,山裡沒點心,這是自己家裡在山上種的粗玩意兒,倒是蠻甜的。”說完就起身去灶間幫老婆子殺雞。潘健遲受過新式的教育,凡事講究女士優先,便先讓給閔紅玉,隻想這樣看上去黑乎乎臟兮兮的東西,她大約碰都不願意碰呢。誰知閔紅玉道了聲謝就接過去了,三下五除二就剝掉皮,吃得津津有味。一邊吃一邊告訴他說:“山裡的地瓜是最好吃的,尤其好吃的是這種火塘裡烘出來的,我小時候就愛在炭灰堆裡埋地瓜,可惜每次總吃不上。”潘健遲問:“你小時候?”閔紅玉瞥了他一眼,說道:“怎麼?不許我有小時候啊?誰不是清清白白的人家出身?你以為我生下來就是唱戲的嗎?”潘健遲受了她這樣一番搶白,便不再說話。看她拿著塊地瓜,臉被火塘裡的熱氣烘得紅彤彤的,她一貫脂粉濃豔,但走了整天的山道,脂褪粉洇,雙頰被火一烘,倒有點像臉頰上新添兩團胭脂紅暈,隻是這紅暈比胭脂要自然許多,真顯得有幾分稚氣,仿佛換了個人似的。他說道:“那倒不是的。”“我小時候也在山裡住。”閔紅玉說,“家道還算過得去,窮,也有幾畝薄田。我爹娘喜歡我兩個弟弟,我心裡也沒怨記,誰叫他們是男孩子呢?後來到了荒年,山裡大旱,泉眼都枯了,連人都沒水吃,牲口、田裡更顧不上了。委實收不到幾顆糧,我爹就叫我舅舅帶我出來,折了身價銀子,拜了師傅學戲。科班規矩大啊,師傅就是再生父母,打死不論,親生父母都再不相乾的。打小都說我記性好,早年間村子裡頭鬨灶火,我學什麼像什麼,十裡八鄉的人都說我能有出息。進了班子,師傅教戲文,我一遍就能記住。嗓子也不錯,說是祖師爺賞飯吃,要唱,真能唱紅了……我還記得第一回登台,師傅說,這一出要是唱好了,你下半輩子也不愁了。”說到這裡,她突然淘氣地一笑,“你猜猜我第一出戲,唱的是什麼?”潘健遲搖了搖頭:“我可猜不到。”“你這個人沒趣透頂,怪不得女人都不喜歡你。”閔紅玉白了他一眼,“隻有秦桑那種傻女人,才把你當寶。”潘健遲被她刺了這麼一句,也隻淡淡一笑,並不辯駁。閔紅玉卻自顧自說下去:“可是我這輩子都記得呢,第一出戲唱的是《寄扇》,上台之前我的心啊,都跳得快要從嗓眼兒裡蹦出來了。從後台偷偷那麼一看,底下黑壓壓全是人啊!坐的滿滿當當的,我看了都直發暈,耳朵裡聽著那點子,嘁兒鏘嘁兒鏘嘁兒鏘……”她稍稍頓了頓,竟然輕聲唱起來,“寒風料峭透冰綃,香爐懶去燒。血痕一縷在眉梢,胭脂紅讓嬌。孤影怯,弱魂飄,春絲命一條。滿樓霜月夜迢迢,天明恨不消……”這時候天色早已經暗下來,堂屋裡頭本來就黑,隻有火塘裡的火光,照在她的臉上,她細聲曼吟地唱著,仿佛仍舊處在那座燈火通明的戲台上,唱著她生平第一出戲。那些觀眾端坐在那裡,聽著她唱念做打,年輕嬌俏的少女,做出種種悲歡離合之態,那是她人生最輝煌的瞬間吧?當山呼雷動的喝彩聲響起來,她如癡如醉的模樣,就像是微矄,就像是被這火烤紅了臉頰,她的眼睛熠熠發著光,像是黑夜裡貓兒的眼睛,又黑又亮,倒映著火塘裡的簇簇火苗,像是她的眼睛裡也燃著一把火,點亮著。唱完這幾句戲文她就沉默了,將手上冷了的地瓜放進炭火堆裡重新烤,潘健遲卻忍不住問:“你唱戲唱得好好的,後來怎麼又攪進這樣的渾水裡來?”閔紅玉“哈”地笑了一聲,她笑的聲音非常尖,一點也不像她唱戲的聲音那樣圓滑柔美,她說:“渾水?天下還有人可以不蹚渾水嗎?我一介女流,又是個最下九流的戲子,任憑誰都可以來欺負,彆說權貴軍閥,就算是普通人家,誰見了下九流的女戲子不啐一口唾沫?你以為我願意蹚渾水嗎?我是不得不蹚……我要是不願意,可連活路都沒有了。”潘健遲聽她這樣說,倒是十分之意外,因為畢竟兩個人還算是素昧平生,不妨她倒說出這樣的話來,而且這樣的話,一聽便知道是實話。他雖然因為國仇家恨,漂泊多年,在日本留學的時候,更是爭著一口氣,硬是以軍校第一的成績畢業。胸中大有抱負,隻是未曾施展。而且對閔紅玉這樣的人,一直以來,不免懷了幾分輕慢之心。覺得她就是所謂的“交際花”,為人再是輕薄不過,貪圖名利富貴,不惜在易氏兄弟間周旋,今天聽她一番話,倒是十分出於意表,倒像真是肺腑之言似的。停了一會兒,他才說道:“其實隻是單純地唱戲,也不是養不活自己……”“是啊。”閔紅玉淡淡地道,“誰叫我心比天高,命卻下賤。我不甘心隻唱戲,不甘心隻做下九流的戲子,哪怕紅了,哪怕唱得好,哪怕有人捧,哪怕每個月包銀再多,又有什麼用?清白人家不會娶我,權貴之家更是視我作玩物。所以我不甘心,我偏不信這個邪,我闖到這名利場裡來,就沒打算活著回去。但是哪怕有一線機會我也要試一試,誰說女人就乾不了大事?誰說這天下爭來爭去,就隻是男人們的分內。花木蘭還能代父從軍呢,梁紅玉還能擊鼓抗金呢,我就不信,我成不了大事。”潘健遲不防她倒有這樣的誌氣,不由得道:“帝王將相,寧有種乎?”閔紅玉忽然嫣然一笑,嫵媚頓生:“可不是,誰說這天下隻有權貴們的份兒,比如潘副官你,哪點比易家那幾個公子哥兒差了?易連愷不過生得一個好爹,就算是易繼培,當初可也是一兵一卒打出來的天下,當年誰能想到他能有裂土封疆的今日。潘先生,要不是你有意中人,我倒是很願意跟你合作,趁著這天下大亂,好好蹚一蹚這渾水呢。”潘健遲道:“這與我有意中人有什麼關係?”閔紅玉悠悠歎了口氣,說道:“你有意中人,難免就有所羈絆。行事的時候未免縛手縛腳,顧忌良多。做大事的人,焉能有兒女私情,婆婆媽媽柔情蜜意,遲早會壞事。所以我不能與你共事,你這種人,也成不了大事。”潘健遲微微一笑,說道:“我定然是成不了大事,也無心成所謂大事。對得起民族國家,也就對得起自己了。倒是閔小姐你,真是胸懷大誌。那麼我就祝你,心想事成吧。”閔紅玉“噗”地一笑,倒像他講了個笑話似的,她見他似乎頗不以為然的樣子,便笑吟吟說了句壅南家鄉話:“謝謝儂。”他們說話之間,那陳老叟已經殺完雞進來了,先舀水洗了手,又坐下來陪他們說話。潘健遲便向他打聽下山的道路。原來他們從山間一路行來,果然走得偏了,這村子離平江縣城還有八十多裡地。“便是騎馬趕大車,也得走上一天呢!”陳老叟笑著說,“像你們這樣沒走慣路的人,隻怕走上兩三天工夫,也不出奇。”閔紅玉聽說走錯了道,不由有幾分愁容。那陳老叟又說:“沒事,明天叫我兒子陳大趕車送你們,從我們村子裡出去,雖然是山路,但一路都能走大車,到了向晚的工夫,就能到縣城裡。”一時之間又說了幾句閒話,飯熟菜熱,陳老叟又取出一葫蘆包穀酒,與潘健遲對飲。因為潘健遲假稱自己姓李,陳老叟斟酒的時候就問:“李家少奶奶要不要也嘗一嘗?我們這酒是自己的酒曲釀的,倒是不刮喉嚨呢。”閔紅玉聽他誤會了,也隻笑著說:“我不會喝酒,陳老爹請自便吧。”一時之間就著熱菜下酒,邊吃邊聊,酒酣耳熱的時候陳老叟的兒子可巧回來了,卸下犁頭就進來,一看到有客人,尤其還有女客,沒說話臉就先紅了。陳老叟招呼兒子到火塘邊坐,拿了碗筷給他添飯,閔紅玉就問:“陳大哥也喝蠱酒吧。”越發說得那陳大手足無措。陳老叟原本就有幾分醉意,說:“這就是我那大兒子,李家少奶奶喚他一聲陳大就行,沒得折了他的福!窮人家的孩子沒見過世麵,也不會說話。他弟弟在鎮上跟人家學手藝,倒比他還強些呢。”一時酒足飯飽,陳老叟的老婆子便收拾了吃飯的家什,打掃火塘邊的地,抱了稻草來墊上,又拿了鋪蓋出來,說:“屋裡頭是土炕,冷得很。這火塘邊暖和,你們彆嫌棄。”潘健遲素來是能吃苦的,知道山裡人的禮數,讓客人睡在火塘邊是貴客的待法,連聲地道謝。他原本還有點擔心閔紅玉,看她施施然和衣睡下,毫無芥蒂的樣子,他想起她說她原是山裡人家的孩子,想來也能習慣,於是也和衣睡下了。火塘裡埋著炭灰,所以倒真不冷。他一路辛苦,更兼重傷初愈,一下子就睡得沉了。一覺直睡到紅日高升,山裡本來天亮得就晚,潘健遲醒來第一個念頭就是:可遲了。果然撥開衣袖看手表,已經是上午十點鐘光景了,正自懊惱間,忽然門扇“吱呀”一響,正是閔紅玉,她卻也不進來,探進半個身子說道:“快起來洗把臉,就該趕路了。”院子裡的瓦缸接的是雨水,上頭浮著一隻葫蘆瓢,他就用那瓢舀水洗過臉。缸水極冷,沁骨似的寒氣直透到皮肉裡,水麵映著一角屋簷,被他這一攪,倒似浮著冷冷的碎冰。他匆匆洗了一把臉,回頭看院子裡那陳大早已經拾掇好了大車,牽了騾子來退進車轅裡頭,方才撣了撣綁腿上的灰。潘健遲這才留意閔紅玉也換了一身衣服,青藍竹布的夾袍,外頭還罩了件蘋果綠的兔毛短大衣,本來電燙的卷發,也梳成了兩條辮子,辮梢規規矩矩係著一對玻璃絲蝴蝶結。這一身打扮,不僅那種風塵之氣儘斂,倒還多了幾分書卷氣,就像是鄉間殷實人家進城讀書的大小姐,雖然不時髦,可是也不覺得觸眼了。看陳大套好了車,閔紅玉便叫潘健遲把那兩隻箱子拎到了車上,又招呼他:“走吧。”潘健遲好多年不曾坐過這樣的大車了,更兼一路皆是碎石子路,顛得人七葷八素,他的傷口還沒有長好,這麼一顛便隱隱作痛,可是他性情堅韌,一聲不吭,更不抱怨什麼。難得閔紅玉興致不錯,還指著山間的風景問東問西,說是風景,也不過是順著山澗蜿蜒而下的一道溪水,時隱時現,偶爾間從山石間轉折而下,便是一道小小的瀑布,嘩嘩地映著日頭,飛金濺玉。那陳大是個老實人,哪經得她這樣問來問去,起先還吭哧吭哧地答兩句,後來就變成閔紅玉一個人自言自語了。一直到中午時分,歇下來打尖。陳大拿了兩個煮芋頭,一邊啃,一邊就卸了車,把車轅架在路邊一塊大石上頭,然後牽了騾子去吃草。而閔紅玉坐在車轅上,撕著芋頭皮,一邊吃一邊就問潘健遲:“你傷口怎麼樣?”潘健遲不料她能看出來,隻說:“死不了。”他們在這裡歇腳,前後一個人家也看不到。隻看到一條碎白的石子路,從山上一直延伸下來,又蜿蜒地爬上另一個山坡去,一折一折,像是人家練書法寫的“之”字。隻是這書法是小孩子初學,沒多少章法似的,隻看到一疊一疊的折彎,無窮無儘,曝在這早春的太陽底下。畢竟符州時氣暖和,路邊的野草雖然經了一冬,也沒有枯敗的樣子。還有幾點零零星星的嫩黃,是早開的蒲公英,像是剛孵出來的雛雞鵝黃的嘴,嬌嫩都簡直不忍心看,一點半點綴著山石縫裡,被午間的風一吹,竟然有點春天的薄醺之意了。太陽確實好,天是通徹的藍,像是洋行裡賣的外國羽紗,隱隱透出一種類似玻璃的光澤,上頭浮著的雲,就是這羽紗上繡的花,又絨又蓬又鬆又細,絲絲縷縷,連花樣都是外國樣子,輕而薄,薄而透。不像中國的繡花,總是一團團一蔓蔓,沒個分明處。他仰著頭看天,也不過一會兒工夫,或許隻有幾秒鐘,也或許有三十秒,倒聽見閔紅玉“哧”地一笑,回頭一看她果然笑吟吟看著他,說道:“彆擔心了,這會兒她隻怕都已經過了金州,快到長陂了。”潘健遲淡淡地說:“我倒沒有想她。”閔紅玉“嗯”了一聲,說道:“我也知道你並沒有想她,不過你不想她的時候呢,我非要提醒你一下,叫你想一想她。”潘健遲並不搭腔,閔紅玉自顧自地說道:“我這個人生來就是個壞人,看到彆人高興呢,我就難過。看到彆人難過呢,我就高興。所以你不想的時候,我偏要提起來,叫你難過一下子,這樣子我就高興了。”潘健遲雖然與她相處並不久,但也知道她確實有幾分古怪脾氣,所以聽她這樣說,也並不說什麼,隻不過淡淡一笑。閔紅玉卻似乎有點不高興起來似的,說道:“其實我也不是沒人可想啊,這樣的天氣,真叫我想起一個人來呢。”潘健遲撕開手中拿的芋頭的皮,淡淡地說道:“你能想起的人,想必是個好人。”閔紅玉卻很高興他終於搭腔似的,笑吟吟地道:“錯啦,我認識的人,全是壞蛋呢,就沒一個好人。”她稍停了停,又歎了口氣,“就連潘先生你,也不能算作是一個好人呢。”潘健遲笑了笑,閔紅玉說:“不過在我認識的壞人裡頭,你也算頂不壞的一個了。為人處事,也還是挺爽快的。咱們這一去,不知道有多少艱險,我也沒打算落個好下場。不過我最怕的,倒不是死,而是怕生不如死。就怕到了那境況裡,還要麻煩潘先生幫我一個忙。”她本來是半開玩笑半認真的口氣,潘健遲卻抬頭看了她一眼,說道:“連我這條命都是你救的,你若是有什麼吩咐,我自當赴湯蹈火,在所不惜。”閔紅玉歎了口氣:“赴湯蹈火倒是不必啦,況且你這命也不是我救的。要不是姚四小姐喜歡你,我便再有能耐,也沒辦法搞到那張通行證。如果沒有那張通行證,說不定我自己也陷在符遠城裡出不來。所以你倒不用承我的情,我也不用你承情。就是到了真的躲不過那一劫,死我是不怕的,就怕死不了。那時候如果你能幫上我,給我個痛快也就是了。”“你是怕救不出來易連愷?”“呸!”閔紅玉忍不住輕啐一口,“那種沒良心的輕薄浪蕩子,誰要去救他了?我要去鎮寒關做一票天下第一等的大買賣,至於易連愷,說實話,他是死是活,關我屁事。”潘健遲慢條斯理地剝去最後一塊芋頭皮,問道:“你說的天下第一等大買賣,難道是那把銀勺子?”閔紅玉笑吟吟地說:“你一口咬定那勺子不是信物,但我覺得它就是,不管怎麼樣,我要去試一試,至於你,既然甘願陪我跑腿,我自然也沒啥不樂意。”潘健遲笑了笑,說道:“我說的話你既然不信,那麼我就祝你心想事成,旗開得勝。”閔紅玉“哼”了一聲,再不理睬他。下半晌趕路的時候,閔紅玉卻像是真正生了他的氣,再不同他說話,也不同陳大說話。三個人悶頭趕路。隻聽那車軲轆上釘的膠皮,碾在石子路上,劈裡啪啦地作響。陳大仍舊坐在車轅上駕騾子,他是個老實人,也覺得像是有哪裡不對頭。所以趕一會兒車,便要抬頭望望太陽。路是越走越平坦了,也是越走越寬了,下午的時候他們就經過兩個鎮子,說是鎮子,也就是一條街,山上的農戶販了茶葉之類的東西下山來賣,但是這樣的早春時候,鎮子裡也沒有市集,隻看到有賣豆腐的鋪坊,無精打采懸著一個布幌子,而門口架著油鍋,剛剛炸完油豆腐,還有一股甜膩的香氣。閔紅玉生了半晌的悶氣,經過鎮上青石板鋪的大路的時候,突然就跳下車去,倒把趕車的陳大嚇了一跳。連聲“籲”著,一邊拉緊了韁繩,想把騾子拉住,騾子到底是往前衝了好幾步,才把車停下來。潘健遲回頭看,原來閔紅玉去買了一包油豆腐,回身又跳上車來,打開那蒲包,笑吟吟地問:“你們吃不吃油豆腐?”潘健遲沒有搭腔,陳大卻趕緊搖了搖頭,繼續駕著騾子前行。閔紅玉一邊拆著蒲包,一邊吃著油豆腐。剛咬了幾口就沒了興致,歎了口氣,把餘下的油豆腐都包起來,隨手撂在了車板上。潘健遲見她一副鬱鬱的樣子,於是問:“怎麼又不吃了?”閔紅玉忽而笑了一笑,說道:“小時候跟著我爹下山去趕集,其實平日爹都是帶弟弟去,那天因為要背穀米下山賣,所以帶了我。因為我能背三十斤的筐,弟弟還小,背不動筐。等到了集上,把穀子賣了,經過豆腐攤子前頭,人家圍在那裡買油豆腐,我從來沒見過炸油豆腐,隻覺得有趣,看見了不肯走。我爹就買了一塊油炸豆腐給我吃,抹上了辣椒醬,我咬了一口,把舌頭燙了,又辣,卻不舍得吐,隻覺得那是世上最好吃的東西。真香啊……香得我連舌頭都覺得酥了。一塊油豆腐我吃了整整半天,隔上好一陣工夫,才咬一小口,總舍不得吃完。一直到最後爹把要買的東西全買齊了,我牽著他的衣角往回走,走到看見自己家的屋簷了,才把最後一角油豆腐吞到肚子裡去。”潘健遲聽她這樣說,便隨口道:“其實你爹也挺疼你的。”閔紅玉望著遠方,並沒有搭腔,過了好一陣子,才說道:“那時候我就想快點長大,長大後去學做豆腐,然後擺上油鍋賣炸油豆腐,這樣我要吃多少油豆腐,就能吃多少油豆腐。”潘健遲看她一臉認真的樣子,想必童年時的艱辛,令她吃了不少苦頭,所以這麼多年來念念不忘,本來不過是個粗糙的吃食,在鎮上見著油豆腐了,還專門下車去買一包。他倒不忍心再多說什麼,閔紅玉卻衝著他嫣然一笑,說道:“挺傻氣吧?”潘健遲搖搖頭,說道:“也不是什麼傻氣,人在小時候,都會有種種夢想。”“我小時候最大的夢想就是擺個賣油豆腐的攤子,然後嫁個好男人,安安逸逸地過日子,替他生兩三個孩子,一邊帶著最小的孩子,一邊收著賣油豆腐的角子。每天晚上打了烊,就數一數今天掙了幾塊錢?有多少豆子要買,有多少欠賬要收,西鄰家做壽宴要幾十塊豆腐,是筆大生意了,東鄰家囑咐要給他留兩碗不點漿的豆腐汁……”她一邊說,眼中露出一種悵然之色,說道:“誰知到了如今,就連這個夢想,都沒辦法實現……”潘健遲聽她這樣絮絮叨叨地說著,隻是沉默不言,過了好一會兒,閔紅玉問:“你呢?你小時候有什麼夢想?”潘健遲有點茫然地笑了笑,說:“小時候……小時候不懂事,也沒有什麼夢想。”閔紅玉說道:“你跟她到底是怎麼認識的,肯定是她嫁過來之前的事情了,對不對?”潘健遲笑了笑,並不接口。閔紅玉說道:“我知道你不會說,我不問就是了。”於是打開蒲包,又取了一塊油豆腐出來吃。她吃得津津有味起來,撕一塊,吃一塊,潘健遲聞著那油豆腐自有的一種淡淡的油香和豆香,兀自出了神,也不知過了多久,說道:“其實也沒什麼不能說的。”閔紅玉塞了幾塊油豆腐給車前頭的陳大吃,又拿了一塊讓給潘健遲,潘健遲搖了搖頭,說道:“我不愛吃這些零食。”閔紅玉就說:“那你講嘛,反正咱們這次也沒多少機會活命,你要是不說,再沒人知道了。”潘健遲笑了笑,說道:“其實有些事,經曆過就好,有沒有人會知道,又有什麼相乾。”閔紅玉拿蒲包上的葉子擦了擦手指上的油跡,她本來盤著雙膝靠著車欄杆坐,此時笑吟吟地傾過身子,亦嬌亦嗔地說道:“要說便說,這樣吞吞吐吐像什麼男子漢?”潘健遲笑道:“你也不用激將我,我既然說了要說,也不會有什麼吞吞吐吐。其實我和她,是同學。”閔紅玉拍手道:“這個我喜歡,男同學女同學,青梅竹馬,真像鴛鴦蝴蝶派的。”潘健遲倒有點意外似的:“你還看?”閔紅玉哼了一聲,說道:“你也忒瞧不起人了,難道我們這些人,就不許認得字不成?若是認不得字,那又該怎麼樣背戲文?彆說看,我還看過《紅樓夢》呢。因為《紅樓夢》裡也有紅玉,原先在寶玉屋裡,後來給了王熙鳳的那個丫鬟,改名叫作小紅的。雖然隻是個丫鬟,可她說的那句話真好:‘千裡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潘健遲聽了這話,越發詫異了,說道:“你果然是讀過《紅樓夢》的。連這句話都知道,這是全書的文眼之處,千裡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唉,其實煌煌數十萬字,講的就是白茫茫一片真乾淨……”閔紅玉道:“我何止知道這句話,我還知道探春的那句話:‘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是古人曾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裡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真是這樣的道理,你看易家,開牙建府,封疆大吏,連大總統都不能不給易家幾分麵子,在這江南行省裡頭,誰敢輕易去撼動。可是易家幾位少爺兄弟鬩牆,自己鬨家務,鬨到不可開交,才會像今天這樣,連符遠城都保不住了。十萬子弟兵,到頭來,都是自己人打自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