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家的這花園,她亦是許久不曾來了。上次還是易連慎將她扣在府裡的時候,頻頻在花園設宴。現在春寒料峭的天氣,與當時殘秋之時,自然另有一番風景。大少奶奶雖然認識幾個字,可當年讀的是四書五經,跟念西洋學堂出來的秦桑,卻也無甚好說的。兩個人在花園裡走了一走,遠遠看見虎皮牆外一角飛樓,掩映在幾株青鬆後頭,秦桑忽然想起什麼來。大少奶奶看她看著那小樓,也不禁歎了口氣,說道:“老二媳婦就是氣性大,說實話老二也真對不住她。自己兄弟鬨意氣,也沒有多大的事情,卻把她獨自拋在府裡,一走了之。二少奶奶那性子,唉……”秦桑想起當初二少奶奶尋了短見,自己還曾經對易連愷的所作所為頗不以為然。現在自己這情形,與當初二嫂又有何分彆?隻怕易連愷一去難回,而自己在這裡,也熬不過去。大少奶奶哪知道她的心思,隻當她是傷感妯娌情分,所以拉一拉她的手,對她說道:“現在二少奶奶的靈堂還設在那裡,要不你去鞠個躬,也算是不枉當初咱們的情分。”這句話正說到秦桑心坎上,她便說道:“那正是好,煩大嫂陪我一起去吧。”大少奶奶點點頭,說道:“這幾天外頭又是兵荒馬亂的,我也想去給二妹妹燒炷香。”她們兩個便沿著青磚小徑走出園去,繞到從前二少奶奶所居的小樓前,隻見院門虛掩,院中幾株鬆柏青翠滿目,仿佛烏雲似的,壓得整間院子裡都幾乎沒有陽光。院子裡本是青石板漫地,落了些許淡黃色的鬆針,並兩三隻鬆果。旁邊石階上已經生了青苔,昨天夜裡下過的雨,兀自在石板上留著水痕,靜悄悄的,幾乎連一絲聲音都聽不見,隻有小樓簷頭的銅鈴,被風吹著,當啷、當啷……秦桑看到這種情形,倒仿佛進了山間古寺一般。大少奶奶說道:“幾天不來,下人都偷懶,這院子裡都沒人打掃。”秦桑說道:“不掃也好,反正鬆針也是潔靜之物。”大少奶奶信佛,聞言不由得點了點頭。她畢竟是個長嫂,所以秦桑走在前頭,推開了樓門。屋子裡麵倒還挺乾淨,雪白的帳幔簇圍著,一點太陽光從南邊窗子裡照進來,無數飛塵在空中打著旋。靈位前除了供著幾樣果蔬,還點著一盞長明燈。她們推門進來,油燈的火苗微微搖晃,幾乎就要滅了去。大少奶奶說道:“這些人真是,院子不掃也罷了,靈前竟然也沒有人照料。”便去淨了手,親自替燈裡添了油。然後方才去拈了一炷香,點燃了插在靈前的香爐裡。秦桑也拈了一炷香,默默地鞠了一躬。大少奶奶本來是個小腳,走了這半晌卻也累了。靈前的火盆旁放著一張大圈椅,原來是守靈的時候燒紙坐的,此時她念了一聲“阿彌陀佛”,說道:“二妹妹恕我不敬,得坐下來歇歇了。”她在那圈椅上坐下來,就招呼秦桑也坐。秦桑見旁邊放著一大籃折好的元寶錫紙,便蹲下來,向火盆中焚了些元寶。大少奶奶看她給二少奶奶燒紙,也忍不住傷感,說道:“當初二妹妹進門的時候,那情形我還記得。那時候大帥正在外頭打仗,亂得不得了,原本是想等平靜一些,再來辦婚事。可是二妹妹聽見說二弟要往前線去,立時就要辦婚事。那時候家裡還是六姨當家,六姨說,正在打仗,老爺子又不在家裡,連鐵路都不通,諸如聘禮之類的好些東西,都沒法買去,可不能這樣草率,隻怕委屈了人家。但是二妹妹托人捎了話來,說不為彆的,就正因為是在打仗,所以才想此時過門。她雖然沒說,但家裡人都明白,她這是要和易家同生共死的意思。所以老爺子特意拍了電報回來,命二弟成了親再往營裡去。後來老爺子一直跟我念叨,說雖然二妹是個千金小姐,可是為人真是有義氣的。”這些事情,秦桑從前倒是不知道的。不過現在聽見,紅顏早已經化作一抔黃土,從前的那些事,或許也隻有這位不解世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嫂子念叨念叨了。她看著元寶焚化的火光,漸漸冒起一縷縷的青煙,心裡在想,自己在這裡替二少奶奶燒著紙錢,將來替自己燒著紙錢的,卻不知又是誰了。大少奶奶哪裡知道她的心思,隻管說:“老二也真是狠心,自己扔蹦一走,二少奶奶縱然剛強,到底是個婦道人家……”她說到這裡,秦桑可巧被那火盆裡的青煙嗆著了,隻是一頓咳嗽,大少奶奶便說道,“燒點錢是個意思罷了,亡人也不會嫌多嫌少。你彆老蹲在那裡,回頭火星子燒著衣裳。”秦桑被那陣煙一熏,咳得連眼圈兒都紅了。聽見大少奶奶這樣說,便站起身來,撣了撣旗袍上的灰,說道:“當時我若是多勸勸二嫂,或許不會出這樣的事情,唉……”大少奶奶說道:“她自個兒想不開,勸也是無用,你也彆太往心裡去了。”秦桑道:“我倒想到樓上二嫂屋子裡看看,儘個心罷了。”大少奶奶是個小腳,最懶怠爬樓,聽到此話不免躑躅。秦桑就勸她在樓下坐著,說道:“我也隻是上去瞧一眼,也算是姐妹一場。”大少奶奶點點頭,說道:“那你上去吧,我就在這裡等你。”秦桑便上樓去,這座西洋小樓,原是大理石的台階,後來又鋪了厚厚的織金地毯,隻是這樓梯台階,又窄又高,而太陽光從底上照下來,更顯得這台階似乎高聳進未可知的一團光明裡,像是西洋宗教畫裡的情景似的,又像是曾在夢裡見過的情形。秦桑抬階而上,隻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就像是貓一樣,輕飄飄地落在地毯上,細細綿綿,幾乎聽不見。她走到了二樓的樓梯口,記得原先二少奶奶的睡房是在右手第二個房間,於是穿過走廊走過去。走廊儘頭卻是藍的天白的雲,天光明媚,陽光如同澄澄的金粉,從窗口直撒進來。她不由自主地走過去,卻發現這小樓的這扇窗,原來正對著自己和易連愷住的院子。從這麼高看下去,那院子就像是一盆盆景。四麵粉牆黛瓦,院子裡的桂花樹,後牆下的山石,落儘葉子的梧桐,還有點綴在階下的萱草,在這樣一個晴朗的天氣裡,卻顏色黯淡,仿佛一幅淡墨的白描。風從袖子裡灌過來,吹得她的衣擺忽啦啦直響。秦桑突然起了奇怪的念頭,她往底下的青磚地看了看,終於抑住那種衝動。頭暈目眩地靠在窗子邊,雖然雙眼微閉,可是太陽照在眼睛上,一片朦朧的紅光。她睜開眼睛,看到遠處盤旋的一群鴿子,無聲、飛快地掠過天際,飛得遠了。二少奶奶住在這樣的小樓上,隻怕也是很孤寂的吧。易連慎忙於軍政,常年應酬繁多,未免冷落了嬌妻。秦桑從前跟家裡的兩個妯娌都並不親近,此時走到這裡來,倒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像是走進二少奶奶的夢境裡,明明這一切並不是自己熟悉的,可是心裡卻隱約覺得可怕。她本來想看一看就下樓去的,也不知道為了什麼原因,還是轉回二少奶奶的睡房去。自從二少奶奶尋了短見之後,這裡隻怕就再也沒有人來過了。屋子裡的桌椅箱籠之上都落了一層淡淡的薄灰,床上的帳子一半掛在帳釵上,一半散了下來,空蕩蕩的那隻帳鉤就被風吹得微微晃動。秦桑看見北麵有一麵窗子開著,因為昨天下雨的緣故,所以濺進來的水打濕了地板,一小汪水痕攤在那裡,倒像是窗子裡漏進來的月色。而南邊梳妝台上的脂粉,還有外國進口的香水,高高低低的玻璃瓶排列著,另外放著一把梳子,仿佛剛剛還有人坐在那裡梳頭一般。她站在屋子裡,心想原來這就是室邇人遐。因為看著梳妝台,所以她就隨手拉開了抽屜,隻見抽屜裡擱著幾件珠釵,都是家常曾經見二少奶奶佩戴過的。另外還有一隻沉香木匣子,裡頭裝著隻西洋鐘表,並一串九連環,還有幾枚鏨金的蝴蝶書簽。都是閨閣中的尋常玩意兒,秦桑因為見著那鏨金書簽精致可愛,所以忍不住拿起來看了看。“你要是喜歡,就拿回去做個念想。”秦桑被嚇了一大跳,回頭一看,原來是大少奶奶。她爬上樓來隻是微微喘氣,看到秦桑手裡拿著書簽,便說道:“你就把這盒子拿去吧。要按照舊式的規矩,也應該把她的東西分一分,給家裡的各人做個紀念。隻不過時日不太平,老爺子又病著,所以沒人想起來。”秦桑原也知道這樣的規矩,反正盒子裡也沒什麼值錢的東西,大嫂既然這樣說了,也算作是長者賜。於是點了點頭,大少奶奶將梳妝台上的象牙梳子拿了,說道:“我就要這個,回頭再叫人來把二少奶奶的東西清一清,給各房送去一點兒。唉……可憐她……”說到這裡,大少奶奶不由得又歎了口氣。秦桑知道大少奶奶當家,還有很多雜事要忙,所以快吃中午飯的時候,她就回到自己院子裡去了。這次雖然易連怡將她扣在府裡,不過大約他也知道她是插翅難飛,所以雖然撥了幾個傭人來服侍她,但也並不監視她的行動。秦桑回到自己院子裡,又回頭望二少奶奶的那座小樓,隻覺得青鬆環繞,一角飛簷。原來妯娌之間,也曾這樣近在咫尺,卻不曾相知相見,沒想到兩個人卻原來是殊途同歸。隻不知道彼時二少奶奶的心境,到底又是何樣一番情形。她在府中無事,從書架上揀了易連愷的舊書來讀。易連愷雖然不學無術,但是家教甚嚴,更兼易氏富可敵國,所以藏書甚豐,連易連愷這樣的公子哥兒,都收著好幾本宋版書,更有明代仿黃善夫的刻本,校勘極精,是難得一見的精品。她看了半卷舊書,忽然聞到淡淡的香氣,正是上好沉水的獨有香味。心想這屋子裡又沒有焚香,怎麼會有沉水香的氣味呢?略一凝神,卻看到自己從二少奶奶屋子裡帶出來的那個匣子,正放在桌子上,原來這匣子是上好的沉香木所製,初時不覺,此時心靜下來,便聞到一陣陣的幽香襲人。二少奶奶素來也是個精雅的人物,所以才在器皿上如此用心吧。她想到這裡,不由又微微歎了口氣,隨手拿了枚書簽夾到書中,然後檢點盒子裡的西洋表,因為多日不上彈簧,早已經不走了,而那套九連環,雖然是白銅所製,因為久久不玩的緣故,也生了暗綠色的銅鏽。她把九連環拿出來解了一會兒,看著沉香木盒子裡雕刻的蝴蝶,極是栩栩如生。陽光從鏤空的盒子背麵穿過來,映在桌麵上,便是一隻隻蝴蝶的影子,光影欲動,蝴蝶亦薄翅欲飛,仿佛手一觸,便要展翼飛去一般。她看著這花紋的倒影,突然心中一動,將盒子裡的雜物統統倒了出來,果然在盒子底部,有一個蝴蝶印記,刻在木頭底下,仿佛隻是裝飾的花紋。她將那些鏨金的蝴蝶書簽一一比試,試到不知道第幾枚,正好是嚴絲合縫,恰恰地嵌了進去,便如同打造好的一枚鑰匙一樣。秦桑心下早猜著了三四分,見書簽放入之後盒底平滑如鏡,於是她左右觸摸,最後不知道觸到哪裡的機關,隻聽“哢嚓”一聲,暗盒終於彈出來了。近黃昏時分下了一場雨,所以很早就開了電燈。簷頭的雨聲漸漸地低微下去,卻聽到外頭傳來腳步聲,緊接著是上房裡服侍的錢媽挑起簾子,向屋子裡說道:“大少奶奶,三少奶奶來了。”簾子打起,外頭的雨霧寒氣便向人無聲襲來,仿佛一場無形的薄霧,大少奶奶站起來,隻見外頭的雨仍舊下得如煙似霧,院子裡本種了不少樹,越發顯得暮靄沉沉。一個女仆原本替秦桑撐著雨傘,此時在廊下正收起傘來,屋子裡橙色的電燈光映在傘上,傘麵細密的水珠仿佛籠上一層彩虹的霓色。大少奶奶看秦桑穿著一件墨綠色的鬥篷,裡頭不過一件織金夾棉旗袍,不由道:“眼看著晚上冷起來,三妹怎麼穿得這樣單薄?若是衣裳不夠,打發人去取就是了。”秦桑卻搖了搖頭,大少奶奶隻道她是來同自己一起吃晚飯的,便笑道:“今兒晚上可沒什麼好東西給你吃,今天是十五,我吃全齋。”秦桑因見桌子上擱著一隻海碗,正對著電燈底下,極是醒目,她原本帶著幾分愁容病態,此時頓了一頓,方才問:“大嫂在忙什麼呢?我可是擾到大嫂了?”“在給燕窩挑毛。”大少奶奶笑著說,“你來得正好,我眼睛都要挑花了,正打算歇歇。”秦桑見那海碗裡頭,果然是發的燕窩,旁邊擱著一把小銀鑷子,再旁邊卻是一張細棉紙,上頭有星星點點,是挑出來的燕子毛和黑灰碎屑。秦桑因道:“大嫂還自己弄這個,何不叫廚房弄了去。”大少奶奶說道:“廚房的那些人,哪怕千叮萬囑,總不會有自己挑了乾淨。”秦桑不由得說道:“大嫂對大哥真是好,時時處處都這樣用心。”大少奶奶卻笑了笑,說道:“這個倒不是給他燉的,是給老爺子燉的呢。”秦桑聽得她這樣說,不由得怔了一怔。大少奶奶說道:“你大哥常年吃藥,不能吃燕窩這些東西,大夫說老爺子那個病,吃燕窩倒是有益處的,所以我叫廚房總給老爺子燉一蠱,左右到了這晚上,我也沒什麼事情,怕他們弄得不乾淨,就自己挑挑得了。”秦桑道:“大嫂對家裡每一個人,都是這樣好。”她這句話倒是肺腑之言,因為她兩次被拘在易家老宅,大少奶奶都對她一如既往,照拂都甚是周到,所以不免有此感歎,稍停了停,又說,“大嫂對我也一直這樣好。”大少奶奶又笑了笑,說道:“這家是我的家,家裡每個人都是我的親人,像你,是我妹妹,我怎麼能對你不好?”秦桑因為心緒煩亂,並沒有回答她的話。不過她的人卻不知不覺就坐下來,隨手拿起那鑷子,挑出燕窩裡的雜質。卻聽大少奶奶說:“你們都是新時代的人,受的都是新思想,新教育,我一個沒腳蟹,做不了什麼大事,把家裡照顧好,也是我的本分。”秦桑聽她這樣說,無端端一陣難過,岔開話,隨口問:“我倒從來不知道,大嫂是怎麼認識大哥的?”大少奶奶聽她這樣問,倒難得地紅了臉,想了一想才說道:“那會兒我還小呢,你大哥也才十幾歲。我們兩家是通家之好,也是常常見麵的。有天下午,我去園子裡折梅花,小時候頑皮得很呢,非得自己爬到樹上去。丫鬟老媽子圍了一堆,我卻偏不肯下來,結果正在那裡鬨哄哄的,你大哥走進來,說,妹妹,你快下來吧,可彆摔著。那時候他就跟我自己的哥哥一樣……”她說著話的時候,臉上滿是紅暈,眼中依稀乃是向往之色,顯然那一段日子,是她此生之中,最好的一段時光。秦桑輕聲道:“倒沒有想過,大嫂小時候還挺調皮的。”大少奶奶說:“小時候誰沒三分頑性,說到調皮,二妹妹才是真調皮。”她陡然提到二少奶奶,秦桑心裡不由得一跳,神色微變。大少奶奶卻渾然未覺,隻顧著說下去:“二妹比二弟隻小一歲,跟三弟倒是同歲,小時候兩家常來往的,他們三個到了一處,那才叫雞犬不寧。我記得有年老爺子生辰,府裡唱堂會戲。二妹妹隨著親家太太也在這裡做客,那會兒她也才十二三歲,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跑到後台去了,偏生將那髯口卡在腦門子上,穿了件白袍子去唬三弟,把三弟嚇了一大跳,從假山上跌下來,正好把後腦勺撞在了山石凳子上,傷口足足有一寸來長,那血流得啊……隻差沒有把闔府上下的人都嚇死。到現在三弟頭上還有個疤呢,叫頭發擋住了看不見。眼看著他頭破血流,大家慌得找大夫,把二妹妹也給嚇壞了,一直哭得臉都腫了。”大少奶奶一邊說一邊笑,“小時候真是十足的淘氣,後來二妹妹好一陣子不肯到家裡來玩,我們還常常說笑話,說三弟倒反過來把人家給嚇著了。”她因為見秦桑臉色蒼白,不由得問:“三妹妹,你是不是冷啊?”一邊就叫,“錢媽,給三少奶奶拿件棉衣來。”錢媽答應著,沒一會兒果然拿了件棉衣來,大少奶奶笑著說:“這是我的衣裳,三妹要是不嫌棄,披一披吧。”秦桑披著衣裳坐在那裡,看大少奶奶手腕上籠著的佛珠,出了一會兒神,又說:“二哥也真是一個絕情的人,二嫂沒了,他一走這麼些日子,半分消息都沒有,指不定二嫂的事情,他都不知道。”大少奶奶說:“依著我說,親兄弟幾個,還鬨什麼啊?老三也真是,非把老二給逼走。老二好些事情是做得不對,但畢竟是一家子人,何必鬨笑話給外人看。這次老大叫他去接老二,我看很好,自己兄弟,何必呢。況且老爺子病成這樣,家裡人心惶惶的,若是自己兄弟再折騰,白讓外人瞧笑話。”秦桑打起精神來,問:“二嫂家裡可還有什麼人,我真想去看看。”大少奶奶說道:“親家太太還在,不過親家老爺前年就過世了,自從二妹妹出了事,親家太太說一直病在床上,很不好呢。我前陣子剛打發人去看過,說是痰症,也隻是拖日子罷了。”秦桑便道:“那煩大嫂跟大哥說聲,我想去瞧瞧親家太太,不知道成不成?”大少奶奶笑道:“你去瞧親家太太,乾嗎還要跟他說啊?”秦桑笑了笑,說道:“大哥居長,現下父親病著,他是一家之主,當然應該稟告他一聲。”大少奶奶笑道:“就你最見外,你想要出去,直接告訴號房給準備車子就是了,還鬨這樣的虛文。”秦桑道:“還是告訴大哥一聲的好。”大少奶奶見她這般堅持,不由得十分意外,秦桑聽外麵風雨之聲不斷,慢慢歎了口氣,說道:“這雨隻怕是停不了了。”大少奶奶見她的樣子,隻當她是牽掛易連愷,不由得抿嘴一笑,安慰她說:“放心吧,過陣子三弟就回來了。”秦桑慢慢地笑了一笑,說道:“天都黑了,我得回去了。”大少奶奶說:“天氣冷,又下雨,我就不留你坐了。”又說,“這件衣服你要是不嫌棄,先穿著就是,這麼冷,你倒連件皮毛衣裳都不穿,回頭看凍出毛病來。”你這陣子胃口也不好,我這裡吃齋,就不給你送菜過去,你若是要什麼吃的,儘管打發人去廚房。反正廚房裡是一整夜不熄火的,這是在自己家裡,還不得自己自在,那也太見外了。”秦桑說道:“謝謝大嫂。”仍舊是老媽子撐了傘,送她回房去。她走出來站在廊下,等著老媽子撐傘,此時天早已經黑下來,風吹過樹葉之間,卻是一片沙沙的聲音,樹葉上本來積滿了雨水,紛紛揚揚地落地,倒好似一場驟雨。春寒料峭,到了晚間,風雨更似砭人刺骨,大少奶奶站在門口,看秦桑扶了老媽子跚跚而去,一直走出了院門,再看不見了,方才進來。她吃過了素齋,重新洗淨了手,又做了一個時辰的功課,忽然聽到錢媽在外頭喚了聲:“大少奶奶。”她一本經正好念完,於是將佛珠擱在案頭供好,這才站起身來,問:“什麼事?”錢媽說:“跟著三少奶奶的何媽來了,說三少奶奶身上有些不大好,大少奶奶是不是去看看?”大少奶奶不由道:“剛才不是好好的,怎麼這會子就病了?我這就去看看。”她是個小腳,行走不便,好在易家原是舊宅子翻新,一路的抄手遊廊,走到秦桑住的院子裡,隻見裡外靜悄悄的,青石板的院子裡積滿了水,這裡門廊下原本懸著一盞燈,因為燈泡不大,暈黃的光照著青石板上的積水,越發顯得安靜如潭。錢媽待要說話,大少奶奶已經自己掀起簾子,先叫了一聲:“三妹。”秦桑本來睡在床上,恍惚聽見大少奶奶的聲音,於是掙紮著要起來,大少奶奶已經走進來了,看她正穿鞋,便攔著不讓她起來,說:“快躺著吧,我本來是來看你,若折騰得你回頭再受了涼,又是何苦。”她們一邊說話,何媽就上前來,替秦桑將另一床被子卷了卷,擱在她身後,秦桑半倚半靠著,對幾個老媽子說道:“你們就是多事,一點小病偏又去告訴人,又煩大嫂來看我。”大少奶奶見她兩頰紅彤彤的,倒像搽了胭脂似的,於是摸了摸她的手,不由得:“哎喲”了一聲,說道,“怎麼燙成這樣,是在發熱吧?”何媽就說:“準是剛才走回來的時候招了風,而且晚飯也沒吃什麼,吃的一點東西全吐了。”秦桑勉強笑了笑,說:“哪裡有那樣嬌貴,就是回來的時候吹了點風,所以胃裡不太舒服。”大少奶奶聽她這樣說,看她的精神還算好,就叫人去請醫生來。按照秦桑的意思,連大夫也不必請,睡一覺就好了。大少奶奶卻擔心出事,特意請了西洋大夫來瞧過,果然說是感冒。問了問病人的情況,認為不宜打針,就開了點丸藥給秦桑吃。大少奶奶看著秦桑吃完藥才回去,到了第二天一早,又派了人來問,結果秦桑發了一夜燒,到早上還昏睡未醒。大少奶奶心下著急,說:“這可怎麼辦才好?”錢媽說:“還是趕緊地送到醫院去吧,可彆拖出大毛病來。”大少奶奶深以為然,於是叫人去準備汽車,這時候聽差才進來說道:“大爺吩咐過,家裡的汽車一概不能派出去。”大少奶奶十分驚詫,問:“這是為什麼?”聽差說:“因為城裡麵不平靜,所以大爺不讓大家出門吧。”大少奶奶聽了這句話,這才走到後麵去,穿過花廳,有一座屋子十分軒敞,易連怡常常在這裡讀書,因為他身體病弱,所以這時候廳裡還生著火,四麵窗子都關著,桌上一個宣德爐,焚著檀香,碧青的輕煙,一縷一縷地升起老高。大少奶奶是看慣了這樣的情形,走進來的時候便咳嗽了一聲,隻見易連怡坐在窗下,手裡拿著一卷書,似在吟哦,又似在聽窗外的風雨瀟瀟之聲。大少奶奶跟他說了秦桑之病,又說到派車之事,易連愷道:“醫院裡也不太平,城裡城外都亂,老三又不在家,若她有什麼三長兩短,我怎麼向老三交代。”大少奶奶說:“你們男人的事情我管不著,可是三妹病成這樣,不讓她去醫院,出了事情難道你心裡沒有愧疚嗎?”易連怡這才放下書,抬頭看了大少奶奶一眼。大少奶奶說:“你作的孽也儘夠了,老二是對不住你,老三可不欠你什麼。何況三妹一個女人,又能礙到你什麼事情……”易連怡說道:“好好地說話,怎麼夾槍帶棒的?”大少奶奶不知為什麼,突然就掉下眼淚來:“一家子,走的走,散的散,老的還躺在那裡不能說話,二妹還屍骨未寒……這是造的什麼孽……”易連怡淡淡地笑了一笑:“這個家從骨子裡早就爛透了,還有什麼好說的。我從馬上摔下來的那時候,我就知道,總會有這樣一天。”大少奶奶拭了拭眼淚,說道:“反正我要把三妹送到醫院裡去。”易連怡將書往桌子上一扔,道:“送就送去,哭哭啼啼的做什麼。又沒誰攔著你。”大少奶奶聽了他這句話,才拭乾了眼淚,出來讓人用車子將秦桑送到醫院去,又覺得不放心,所以自己親自陪著秦桑去醫院。醫院做完檢查之後,說是有轉成肺炎的可能,所以需要住院。大少奶奶就打發人回家去取衣服,而秦桑一直昏睡未醒,她便坐在病房裡陪她。秦桑迷迷糊糊醒過來的時候,正是下午,大少奶奶見她醒過來,方才鬆了口氣,說道:“可算是醒了,真真嚇了我一跳。”秦桑因為見到是在醫院裡,而大少奶奶是向來不慣於出門的,所以很是歉疚地問:“大嫂怎麼也來了?”一開口說話,卻將自己嚇了一跳,原來她發燒得厲害,把嗓子也燒啞了。錢媽端上一杯水,說道:“大少奶奶不放心,所以一直守在這裡呢。”秦桑道:“辛苦大嫂。”大少奶奶聽她嗓子還是啞的,說:“你少開口說話吧。”又照顧了秦桑半日,因為易府裡是她當家,還有無數瑣事,所以她說:“我得回家去瞧瞧,三妹你在這裡,若是要什麼東西,或者想吃什麼,儘管吩咐人回家去取。”她說完,秦桑便點點頭,大少奶奶將何媽留下來照應她,自己就回家去了。秦桑睡了差不多一天,這時候雖然仍舊發燒,不過精神卻好多了,病房的門原是西洋式的,上頭裝了一方透明小玻璃,玻璃本來安著有簾子。因為方便醫生護士查房,所以這個簾子並沒有拉上,秦桑看外頭站著兩名衛兵,便問何媽:“外頭是咱們家的人嗎?”何媽點點頭,說:“大爺說,現在不平靜,城裡也亂得很,所以特意派了兩個人來。”秦桑明知道易連怡是派人來監視自己的,可是眼下的情形,也不能說破。她點了點頭,說:“倒是很想吃稀飯。”何媽就叫了一個衛兵進來,讓他回家去取,秦桑說:“還是你回家一趟,順便把我那套睡衣拿來,剛才出了汗,現在身上膩膩的,換件衣裳才好。”何媽遲疑道:“那三少奶奶這裡……”秦桑說:“你叫看護進來陪我就是了。”何媽便出去叫了看護進來,那看護雖然是中國人,但是都是通西文的。秦桑嗓子痛,卻也不願意多說話,隻靠在床上閉目養神。看護調一下管子裡的藥水,又替她量著體溫。何媽料這裡並沒有自己什麼事,所以就回家去取衣物。秦桑本來沒有帶多少衣服回易家,更兼從前都是朱媽照料她的起居,易家老宅這裡,難免諸物皆不齊備。所以她很費了一點工夫,又讓廚房準備了清粥小菜,用日式的飯盒裝了,預備帶到醫院去。誰知還沒有走出家門,忽然看到一個聽差氣喘籲籲地奔進來,對她說:“快,前頭大爺叫你問話呢。”何媽心中納悶,說:“我要去醫院給三少奶奶送飯,大爺這會兒叫我做什麼?”那聽差道:“你還不知道啊!三少奶奶不見啦!醫院裡沒人了!剛剛有人回來說的,大爺正在生氣,叫你去問話呢!”何媽嚇了一跳,連忙走到前邊去,隻見易連怡睡在躺椅上,半仰半靠,而大少奶奶站在一邊,易連怡卻也並無怒容,隻問:“三少奶奶叫你回來做什麼?”“三少奶奶說想吃稀飯,我就回來取了幾樣小菜,她還說帶幾件衣服去。”易連怡沉吟不語,大少奶奶說道:“人是我送到醫院去的,你要埋怨就隻管埋怨我好了,不用拿下人置氣。”易連怡笑了笑,說:“她病的時候我就知道她要走,埋怨你有什麼用?咱們這位三妹,有勇有謀,我要硬攔下她來倒也不難,隻不過白留著她,沒多少用處。眼下她自己走了,說不定反是件好事。”大少奶奶聽他這樣說,滿腹疑惑地看著他。易連怡說道:“我那位藏拙藏了十餘年的三弟,遇上什麼事都是一股不在乎的勁兒。可是他對這位三弟妹,倒是一片真心。不過我本將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他這麼待見三妹,三妹可不見得待見他。”他慢慢地笑了一笑:“你且看著吧,她未見得是投奔了老三去。”秦桑出了一身冷汗,出醫院的時候,又被冷風一吹,所以到了晚間,又徹底地發起燒來。她雖然病得迷迷糊糊的,可是心裡還算明白。這裡向南的窗子正對著一株很大的冬青樹,綠色的葉子,結出來的果子卻是紅色的,被風一吹,那些葉子就沙啦啦一片輕響,秦桑聽著那風聲,心裡想,難道又在下雨嗎?卻是並沒有下雨,屋子裡十分安靜,沒一會兒便聽得高跟鞋的篤篤之聲,老遠就讓她知道是誰來了,果然不出所料,那高跟鞋的聲音一直走到門口,稍停了停,倒還是敲了敲門。秦桑默不做聲,起身將門打開,閔紅玉笑吟吟地道:“我這裡地方狹小,屋子又不好,不知道三少奶奶還住得慣嗎?”秦桑對她倒是很客氣,說道:“閔小姐過謙了,我無緣無故投奔了來,閔小姐肯收留,我已經十分感恩。”閔紅玉笑著說:“什麼叫無緣無故,三少奶奶可是帶著地契房契來的,這裡的房契都在您手裡,倒是我反客為主,鳩占鵲巢,很是過意不去呢。”秦桑看著她的臉,緩緩說道:“這裡的房契為什麼會在我二嫂那裡,說實話,我也好奇得很。”閔紅玉笑道:“我要說這房子原是易家二爺買的,他買來金屋藏嬌,所以叫我在這裡住著。你也不會信對不對?”秦桑歎了口氣,說道:“都到了這種時候,閔小姐何必還要瞞著我。”閔紅玉“噗”地一笑,說:“三少奶奶是個聰明人,原知道這世上的事,是知道都越少,就活得越快樂。”秦桑點了點頭,閔紅玉這才在沙發上坐下來,打開手袋,拿出一盒外國香煙,先讓秦桑,秦桑搖頭說不會,她便自顧自抽出一支,點著了先吸了一口,倒仿佛舒服似的歎了口氣。她將香煙夾在指間,然後告訴秦桑:“過幾日英國領事館有條船要走,我想這是個好機會,所以托人向領事館說了,請他們在船上留個位置,拜托將你隨船帶到昌鄴,我想隻要到了昌鄴,三少奶奶自己就有辦法了,對不對?”秦桑心下淒涼,到此時方露出疲態:“我原是個同孤兒一樣的人,到哪裡不都一樣呢?此時想想,也真是沒有意思。”閔紅玉笑了笑,說道:“三少奶奶出身富貴,素來金尊玉貴,我們連您腳底下的泥都比不上呢,何苦說出這樣的話來。不說旁的,我們這樣的人,才叫真正沒意思。我還想著活一天多賺一天,三少奶奶怎麼倒多愁善感起來。”秦桑笑了笑,說道:“閔小姐是風塵英雄,倒比我們這樣的人,活得自在許多。”閔紅玉撣了撣煙灰,閒閒地道:“三少奶奶看皮影戲嗎?”秦桑冷不防她突然這麼一問,怔了一下方才搖了搖頭。閔紅玉又吸了一口煙,噴出一片細白的煙霧,說道:“那皮影兒,也是描金畫鳳,栩栩如生。帝王將相,才子佳人,唱念做打,倒也好一番熱鬨。可恨的是,每個皮影其實不過是傀儡,任由他人的五指撥弄,一舉一動,其實都是旁人操縱的。你彆瞧我大屋子住著,呼奴喚婢使喚著人,天天打扮得花枝兒似的,其實我也就是那戲台上的皮影子,拎了線出來,便什麼也不是。”秦桑倒不防她說出這樣一番話來,意外之餘,有心相勸,可是一時之間,倒又想不出旁的話來勸她。閔紅玉笑著搖了搖頭,耳朵上細金絲流蘇,寶塔似的軟軟拂在她頸中,倒襯得粉頸如玉,凝白如脂。她這一笑,媚態橫生,隻說道:“三少奶奶,我這個人愛胡說八道,你彆往心裡去。”秦桑卻輕輕點了點頭,說道:“人生在世,誰不是命運的傀儡。”閔紅玉靜默半晌,忽然又“撲哧”一笑,說道:“都怪我不會說話,又招起三少奶奶的感傷來。”她稍停了停,仿佛漫不經心一般,“其實我有一樁事情好生不解,三少奶奶為什麼不想往西北去,公子爺明明在西北,三少奶奶何不投奔了他去,夫妻團圓?”秦桑笑了笑,說道:“他有他的大事要做,我何必去耽擱他。”閔紅玉聽了這句話,卻也仿佛了解什麼似的,倒也不十分追問,隻說道:“公子爺雖然遠在千裡之外,不過還有一個人,我知道他原本是三少奶奶的故人,所以特意托人將他開解了出來,不知道三少奶奶,願不願意見他一見?”秦桑臉上不動聲色,心裡卻隱隱猜到幾分,不過仍舊笑了笑,問:“什麼故人,這城裡我好像並無故人。”“就是公子爺的親信副官潘副官,他原本在醫院養傷,公子爺臨走之時,托我好生照顧他,我可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他保了出來,眼下就住在離這裡不遠的地方,不知道三少奶奶,是不是願意同他見一見麵。說不定他秉承公子爺的吩咐,還有什麼話要對三少奶奶講。”秦桑聽她說話綿裡藏針,早知道厲害。不過自己如果堅持不見,她也未免起疑,便說道:“既然如此,那麼就請潘副官來見一見也好。”閔紅玉笑道:“如此甚好。”她起身自去安排,沒一會兒功夫,便有汽車接了潘健遲來。這還是秦桑第一次見到傷後的潘健遲,隻見他形容憔悴,顯然傷勢未愈。潘健遲見了她,卻還是十分恭敬,扶著沙發老遠就鞠了一躬:“夫人。”秦桑隻覺得熱淚盈眶,劫後餘生,相見卻是這樣的境地,可是再不能多說一言。這時候千言萬語,又有何用處。何況身處險境,處處都是耳目,隻怕自己和他的一舉一動,都被閔紅玉看在眼裡。她怕露出什麼破綻,靜默良久,方才問:“蘭坡可有什麼話帶給我?”潘健遲望著她,嘴角微蘊笑意,過了片刻,才說道:“公子爺說,請夫人務必保重。”他停了好一會兒,又說道,“他還說——此生能夠與夫人相識相知,乃是最不悔之事,將來不論世事如何,卻也是值得了。”說到“不悔”二字,他眼中淚光粼粼,隻得一閃,便重新是笑意盈臉,望著秦桑。秦桑心如刀割,過了良久,方才輕輕點了點頭,說:“我知道了。”閔紅玉忽然幽幽歎了口氣,說道:“三少奶奶一個人北行,原也是極有風險之事。依我看,不如潘副官陪同三少奶奶一起,這樣路上也有個照應。”秦桑看了閔紅玉一眼,隻見她嫣然一笑,說道:“就這樣辦才好,我托人再向領事館說去,便多帶一個人,想必也沒什麼了不起。”秦桑沉默片刻,方才說道:“閔小姐古道熱腸,卻是無微不至。”閔紅玉笑道:“你可彆把我想成好人,我可是有一把私心的如意算盤。眼下三少奶奶是落難,我幫幫你不算什麼吃力之事。可是我將來,還指望三少奶奶救命呢。”秦桑此時方才茫然一笑:“我手無縛雞之力,如何能救你的命。”閔紅玉說道:“三少奶奶福慧過人,更兼是女中豪傑,知恩圖報。哪天我要真的有性命之憂,想必三少奶奶必然會勉力救我。所以現在三少奶奶倒也不必過意不去,我這是放高利貸,劃算都很呢。”她說得俏皮,秦桑亦不過一笑了之。秦桑在閔紅玉宅中住了兩天,到得第三天,突然聽到城外炮聲大作。她原本深居簡出,每天在自己屋子裡不出來,聽到炮火之聲,不由得十分驚疑。到了下午時分,閔紅玉也回來了,她神色凝重,告訴秦桑說道:“李重年派兵圍城了,隻怕有一場大仗要打。”秦桑大吃一驚,說:“那麼……”“李重年這次是豁出去啦。”閔紅玉搖了搖頭,“他通電全國說是‘起義’,再不承認憲政,更不承認易家之鎮守使,說一定要拿下符遠,剿滅易匪。”秦桑喃喃地道:“他一撕破了臉,就再無顧忌……”“可不是。”閔紅玉點點頭,“哪怕是孟帥揮師來救,隻怕也來不及。何況北邊駐防要緊,孟帥隻怕有心無力……”她頓了頓,說道,“領事館忙著撤僑,今天晚上船就要走,三少奶奶,請做好準備,晚上我送你跟潘副官上船。”到了晚間,那炮聲越發密集起來,街麵上早就已經戒嚴。閔紅玉神通廣大,不知從哪裡弄來的通行證,徑直開了汽車上碼頭去。遠遠已經看到江中泊的軍艦和輪船,都是各國領事館派來的,因為知道這一仗在所難免,所以在撤退僑民。碼頭上極是混亂,符遠駐軍設了崗哨在路口,嚴加盤查,連有通行證的車輛都不許入內。而崗哨之後就是各國水兵把守,那卻算是公共租界的地麵了。因為大戰在即,所以除了僑民之外,更有無數逃難的富室人家,成千上萬的人湧在碼頭之上,頓時亂成一鍋粥。隻聞呼兒啼女,叫喊聲哭聲亂成一團。閔紅玉原是個十分機靈之人,見到這種情況,早就將兩根金條從手袋裡取出來,連同兩本通行證往秦桑手中一塞,說道:“三少奶奶,此時正亂,快點過關要緊。”又輕輕將潘健遲一推,說道,“護著三少奶奶。”秦桑被人流一擠,早覺得立足不穩,幸得潘健遲拉了她一把,她回頭望了一眼,隻見閔紅玉對著自己揮了揮手,仿佛是告彆,又仿佛是催促自己快快入關。那閔紅玉原本穿著一件銀絲線繡梅花旗袍,隻看到那銀色袖子一招,露出腕上細細的珠釧,在煤氣燈下一閃,仿佛含著露光的草葉,她個子嬌小,轉瞬就陷在人潮中,再看不見了。秦桑回過頭來,被人流挾卷著一直到了鐵柵之前,原來這裡盤查更嚴。好容易擠到跟前,衛兵翻看通行證,她早就將兩根金條夾在證件之中,那人手極快,將金條往袖底一塞,卻對秦桑說道:“你進去,他不準!”秦桑看他一指,正是指的潘健遲,不由得心下大急,說:“我們兩個人是一起的,為什麼他不準?”“不準就是不準。”那人將眼睛一翻,“上頭有令,年輕男丁一律不準出關。”秦桑還待要辯說,潘健遲已經在她背上一推,說道:“你先進去,我回頭就來。”秦桑情急之下拉住他的袖子,說道:“要走咱們一起走!”潘健遲不由分說,硬生生掰開她的手指,直掰得她生疼生疼,他說道:“彆犯傻了,快走!”秦桑待還要說什麼,已經被他狠狠一下推進了鐵柵之內,她急得直欲大哭,他在人群之中隻是大叫:“快走!快走!”她被人潮一下子擠出了四五丈開外,不停地回頭看,起初還能看見潘健遲的臉,再後來更多人湧上來,卻是再也看不見了。她一直被人挾裹著到了碼頭水邊,夜風如咽,這才覺得臉上生疼,原來早已經是淚流滿麵。無數人提著箱籠,拖兒帶女,一路走到跳板上去,她渾渾噩噩,卻也不知要往何方去,隻見人潮洶湧,碼頭上儘是倉皇的人群。而值勤的水兵,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樣子,卻問:“dy, i help you?”一連問了她三遍,西語本來就難懂,她聽在耳中,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原來船票被她捏在手裡,早就快捏成一團了。那水兵看到船票,指引著她往英國船上去。江麵風大,吹得人徹骨透心的寒意,仿佛從血脈最深處泛起來,她緊緊抓著鬥篷的邊緣,江水滾滾從跳板之下流過,卻是無窮無儘,波濤無聲。此時遠處的炮聲隱約如同悶雷一般,一陣緊似一陣。全身製服的大副站在棧橋邊,彬彬有禮地說:“wele aboard!”無數人從她身邊走過去,這時候一顆曳光彈遠遠地劃過天際,劃破岑寂的夜色,照得江水都隱隱泛起紅光來。刹那間她想起父母,想起易連愷,想起酈望平,想起他剛才倉促地掰開她的手。她突然就明白過來,為什麼易連愷遇刺的時候,他反倒替他擋了兩槍,他明明並不用如此,他明明是來臥底,他明明說過,這世上有許多事情,都比他的命還要重要。可是,他畢竟還是違背了他自己的心,做出了他本不該做的事情。兩顆眼淚飛快地墜下去,或許是無聲地落到了黑沉沉的江水裡,轉瞬就不見了。她拭了拭眼淚,活著或許是最艱難的一件事,可是她會好好活著。她掠了掠蓬鬆的鬢發,朝著燈火通明的船艙走去,將無窮無儘的夜色,留在自己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