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連愷見她醒來,於是輕聲對她道:“都快要到年下了,昌鄴那邊的宅子空了這小半年,我在想著要打發人過去看看才好。”秦桑聽了他這樣沒頭沒腦的一句話,看了看開車的司機,才說道:“要不我打發朱媽回去瞧瞧。”易連愷遲疑了一會兒,說道:“過幾日再說吧。”話是這樣說,但易連愷公務極多,第二天一早就出城去了。秦桑起床後想起他那句話,卻是越琢磨越覺得有些不對。這日慕容灃卻提出要返回承州去了,所以由江近義設宴餞行,一連熱鬨了兩日,才由符湖碼頭登船,乘上小汽輪,北上撫州,由承撫鐵路掛專列返回。時報對於慕容灃這一次行程,大抵都覺得是徒勞往返,一事無成。隻有秦桑心裡明白,慕容灃與易連愷獨自密談,不定達成了什麼協議。慕容灃一走,秦桑卻無形中鬆了口氣,因為潘健遲無法再對慕容灃下手,無論如何這一場事端是已經避過去了。易連愷原本指派了潘健遲跟隨她,但自從上次“重傷”之後,潘健遲就一直不大露麵,衛士們都說潘副官在養傷。秦桑知道他傷勢不重,這樣回避起來,隻怕是易連愷有秘密的差事交給他去辦吧。秦桑這裡,也是連日有應酬。首先是駐防餘司令嫁女兒,然後又是姚師長的老太太七十大壽。姚師長乃是李重年身邊第一得意的人,名義上雖然隻是一個師長,實質上手握整個符州的軍政大權,而且對易連愷,不免有一層監視之意,所以連易連愷都不能不稍假辭色,在前一日便派了秦桑去姚府,到了正日子,還要攜夫人一起去拜壽。秦桑素來頭疼這樣的應酬,但是又不能不去。好在先一日隻是暖壽,去吃過酒席就可以回來。而姚師長因為近年來委實得意,所以遇上老母生日,特為大操大辦。姚家本來住在雨井巷,從巷子口就紮了牌坊彩綢,一路雨篷直搭到門口去,兩邊還由警察廳專門派了巡視員,在那裡巡邏。姚家朱漆大門外,更是站了兩排雁翅形的衛隊,背著大刀長槍,看上去威風凜凜。而前來祝壽的車子,早就塞滿了整條巷子,所以交通警察又臨時加了一個交通崗,指揮那些汽車夫。秦桑坐著汽車到了姚府門前,隻看到這水泄不通的樣子,好在交通崗認識車牌,知道這是城防司令部的車子,看到兩邊踏板上站滿了護兵,知道定然是易家人來了,所以極力維持,才讓這汽車順順當當一直開到姚府門前去。姚家的下人自然是認識的,看到汽車牌子,早一迭聲報進去:“易夫人來了。”姚師長的夫人雖然忙得腳不沾地,但聽聞易連愷的夫人來了,自然是親自迎出來,見著秦桑就親熱地攙住她的手:“妹妹,怎麼敢驚動了你!”這姚夫人的年紀比秦桑要長許多,幾乎和秦桑的長輩年紀相仿,這樣稱呼自然是為了特彆客氣的緣故。秦桑雖然與姚夫人不熟,但隻得打起笑臉來周旋,姚夫人將她讓進上房,這裡都是符遠軍中高官的女眷,雖然都不甚熟悉,但是亦都曾聽過姓名。秦桑敷衍了一陣,有位孫夫人提議說:“離開戲還早著呢,不如大家先打八圈。”那些太太少奶奶,沒有不愛打牌的,所以紛紛就附和。秦桑雖然不愛打牌,但是上人家府裡來拜壽,不能不隨和一點兒,況且從表麵上來說,易連愷是所謂的聯軍司令,這裡的女眷隱然以她為首,姚夫人也將她視作貴賓,所以她隻點一點頭,就被一窩蜂簇擁到偏廳去了。偏廳裡早布置下好幾張牌桌,一幫太太少奶奶坐下來,說笑著就開始打牌。秦桑素來不擅長這個,所以小半天工夫不到,就輸了兩三千塊錢。幸好她有備而來,知道這種場合是免不了要打打小牌的,所以帶了不少現金。十六圈打完,依著姚太太,肯定是要打四十八圈的。秦桑笑著道:“我是個沒福氣的,坐得久一點,就腦袋暈得厲害。王太太來打吧,我去花園裡呼吸一點新鮮空氣,聽說今天晚上的戲很好,過會兒我得留著點精神,好去看戲。”姚太太也知道她不怎麼會打牌,而且今天上來就已經輸了這麼多錢,也不好意思硬拉著她再玩。所以叫過自己的一個小女兒,吩咐她:“好好招待易夫人。”又說,“這是我們家四小姐,頑劣得很,倒是在大學堂裡念書,還算識得幾個字。讓她陪著您說幾句話,解解悶。”秦桑連聲的謙遜,知道這是姚太太格外客套,所以跟姚四小姐坐到沙發裡去。自然有老媽子奉上茶水,秦桑見姚四小姐倒沒有一般軍閥千金的習氣,甚是活潑可愛,所以跟她慢慢地閒聊。知道這位姚四小姐叫做姚雨屏,在昌鄴大學裡念文學係,又兼是從昌鄴回來,所以兩個人倒頗說得來。一直到催請開席,姚太太見他們說得熱鬨,便親自走過來,說道:“沒料到我們家老四可以投少奶奶的緣法,平日隻是淘氣,若是她跟少奶奶能學著一點半分,也少教我操多少心。”秦桑道:“四小姐是新時代的大學生,我倒很樂意跟著她學習一點兒呢。”姚太太謙遜自然不說,姚雨屏得了她這句話,不知道樂得什麼似的,覺得這位少帥夫人格外的和藹可親,所以在吃完飯之後,聽戲之前,又特意囑咐下人留了兩個座位,要挨著秦桑坐。秦桑對聽戲沒什麼興趣,姚雨屏也不愛這種鑼鼓喧天的熱鬨,兩個人本來是講戲文,後來索性撇開了戲文說起電影。秦桑幼時沒有什麼玩伴,長大後要好的同學也隻有一個鄧毓琳,難得姚雨屏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紀,更兼性情開朗,談吐間又甚是可喜,所以一聊聊得很是投機。到了中間換場唱吉祥戲,姚雨屏又特意引了她到自己的一間小會客廳去吃點心,喝咖啡。秦桑因為見她這會客廳,也是兼作書房的樣子,四壁的櫃子裡,都放滿了中外的和書籍,便點頭道:“這裡很好,我在昌鄴也有這樣一間屋子,不過在符遠,可沒有什麼書。你這裡有什麼好的,借給我兩本,過兩日我來還給你。”姚雨屏一笑,臉上就顯出一對酒窩,甚是可愛,她說道:“你要看什麼書,隻管拿去就是了,還說什麼還不還的。”秦桑道:“有借有還,再借不難,我不止向你借一回兩回,所以一定是要還的。”姚雨屏便選了幾本英文和中文的新式給秦桑,秦桑本來已經接過去了,姚雨屏忽然又想起什麼似的,將其中一本書拿了回來,在裡麵翻了一翻,將一個西式的信封從書中取出來,裝作是很隨意的樣子,悄悄放進自己的衣袋裡。秦桑見她連耳朵根都紅了,便知道這封書信定然不同尋常。這種小女兒情態,當年她在學校的時候也是有過的,遇見酈望平來信,便悄悄夾在書頁裡,唯恐讓人知道。現在想起來,卻恍若隔世一般,令人不勝悵然。姚雨屏雖然將信藏起來了,但跟秦桑畢竟不熟,怕她看出什麼端倪來,所以隻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說道:“是我一個要好的女同學,從昌鄴給我寫來的信,夾在書裡麵忘記了。”秦桑點了點頭,順著她的話說:“我在昌鄴也有一個要好的女同學,不過久久不來信,也不知道她最近怎麼樣。明天我倒是打算給她寫一封快信,問候一下她呢。”姚雨屏聽得她這樣說,就知道她是在替自己解圍,自己這個謊撒得並不高明,可是難得秦桑肯在麵子上替她圓過去,所以對秦桑的善解人意,又添了一分感激。她雖然害羞得連脖子都是紅的,可是突然之間,就很願意將滿腹的心事告訴秦桑。雖然這話連父母兄弟都不曾知道,但不知道為什麼,就對秦桑生了一種信任之感。她漲紅著臉,拿著那勺子,將咖啡攪動著,慢慢地說道:“實不相瞞,少夫人……”秦桑道:“咱們不是說過了嗎?不要這樣見外,如果你樂意,叫我一聲姐姐,我也是很樂意有這樣一個可愛的妹妹。”姚雨屏很是感激,抬起頭來,說道:“姐姐,也許我交淺言深了,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一看到你,就想把這煩惱同你講一講,或許你能替我拿個主意。”秦桑說:“我不過虛長你兩歲,拿主意也未必比你高明,但如果你遇上什麼困難,如果我能幫到你,我倒是很樂意幫忙。”本來這件事情,姚雨屏是瞞著全家人的,她的閨中好友,亦是一無所知。有要好的女同學,也是遠在昌鄴,這一腔心事她自己已經憋屈了好久,今日雖然是初見秦桑,但覺得她難得是個溫柔可親的人,所以自己滿心的煩惱,終於忍不住告訴了她一些。隻是這樣的事情,講起來未免吞吞吐吐,她摸了摸口袋裡的信封,麵紅耳赤地說:“不瞞你說,這封信……這封信是他寫來的呀。”秦桑聽得一個“他”字,便知道此信與男女之情有關,她本來不是好管閒事的人,但見到姚雨屏惶惶不安的樣子,總令她想起兩年前的自己,那時候自己旁然無所依,那種煎熬的情形似乎仍舊曆曆在目,所以忍不住就心軟了。輕聲問道:“那麼,你和他的交往,是瞞著家裡人了?”姚雨屏點了點頭,說道:“雖然我自己沒有什麼門楣之見,可是你也知道,我家裡……我家裡……”說到這裡,她就慢慢地把頭低了下去。手指頭繞著衣襟上係的一條手絹,甚是發愁的樣子。秦桑歎了口氣,說道:“戀愛的事情,本來就是講究一個緣分。但是如果家庭裡通不過,那倒是極大的一個阻力。”姚雨屏卻像下定什麼決心似的,抬起頭來說道:“如果實在是不行,我就脫離家庭,我還有一雙手,總不至於養不活自己。”秦桑聽到她這句話,倒有什麼觸動似的,於是說道:“那也是最後的退路,事情沒到萬萬不能轉圜,何必出此下策呢?如果對方的家庭隻是清貧,我倒是可以從中間想點辦法,去對姚師長姚太太說一說。”她自嘲似的笑一笑,“論起來,我這婚姻,還是打破門第之見的結果。我出身商賈之家,當初萬萬是配不上易家的公子呢。”姚雨屏聽了她的話,不由得伸出手來握住她的手,十分懇切地搖了搖,說道:“姐姐,你彆這樣說。如果我的父母,肯拋開那樣的成見是再好不過,可是我的父母我十分了解,我的大姐,因為姐夫過世得早,所以想要改嫁,婆家都沒有說什麼,我的父親倒將她斥罵了一頓,罵她丟了祖宗的臉麵,不再肯認她這個女兒。我想到這件事情就覺得心裡發寒,隻怕我的事情,連半分希望都沒有。姐姐,你待我的好意我是明白的,可是我不想讓你在中間為難呢。”秦桑微微一笑,安慰她說:“我知道我也許不夠力量來勸說姚師長,但是也許姚師長會給彆人一點麵子呢。”姚雨屏聽她這樣說,早就猜到她話裡真正的意思,是打算讓易連愷出麵,去跟自己父親說項。想必姚師長不能不賣易連愷一個麵子。可是關係到這種事情,女孩子不能不害羞,於是紅著臉說道:“我把姐姐當成自己人,才說給你聽,你如果告訴不相乾的人,我可不答應。”秦桑笑道:“你就放心吧,我絕不會告訴不相乾的人。”姚雨屏本來還待要說什麼,卻聽窗外傳來一陣腳步聲,緊接著有人道:“四小姐,太太請易少奶奶出去看戲呢,說是馮嘯山就要上場了。”姚雨屏一麵答應,一麵就陪秦桑走出去看戲。那馮嘯山原是乾平名伶,聲動永江南北,所以今天的戲特意請了他唱壓軸,甫未上場,底下早已經烏壓壓坐滿了人。做壽人家的堂會戲,總要唱到淩晨一兩點鐘的。而今天因為客人都曉得有馮嘯山的戲,所以誰也沒肯走。秦桑對於聽戲倒是可有可無,但是主人家特彆殷勤,不能不敷衍著點兒。她仍舊和姚雨屏坐在一起,忽然聽到身後有人竊竊私語道:“那麼她是一點兒也不知道?”“哪能不知道呢?揣著明白裝糊塗罷了。”這樣沒頭沒腦的零言碎語飄到她耳畔,她本來也沒有在意,台上原本唱的是《甘露寺》,馮嘯山一句“勸告千歲殺字休出口”音猶未落,底下早就已經是震天響的喝彩聲、叫好聲、拍巴掌聲,鬨騰得幾乎將整個戲台子都掀翻去,那馮嘯山也當真了得,更兼中氣十足,一大段西皮流水唱得字字俱佳,滿座的人皆聽得如癡如醉。這樣的老生名角,聽的就是一個唱功,唯有秦桑是個不懂戲的,不僅不懂戲,而且又不怎麼懂京劇的唱腔念白,看周圍的人都聽得興高采烈,不能不耐著性子坐在那裡。過了一會兒宮娥簇擁著公主出來,那扮孫尚香的花旦鳳冠霞帔,剛剛亮了個相,又是滿堂的喝彩聲。卻有兩三個閒人,仿佛不由自主一般,由前排回頭往後望,正正撞著秦桑的視線,卻又連忙扭過頭去。秦桑見他們回頭打量自己,不由得覺得甚是奇怪。台上的孫尚香已經輕啟朱唇,唱出:“昔日梁鴻配孟光……”這個花旦滿臉敷著脂胭,倒是一雙清水眼,看上去甚是眼熟。不過在秦桑眼裡,這些梨園伶優扮上妝都長得差不多。按道理說,唱完這句的時候滿座的人都應該拍巴掌叫好了,可是偏偏隻有後排幾個人喝了聲彩,連掌聲都稀稀拉拉的,秦桑心裡奇怪,因為像《龍鳳呈祥》這樣的壓軸大戲,從來都是名角兒配的,何況今天的喬玄是馮嘯山,這孫尚香亦應該是個梨園名角,捧場的人也會特彆多,不知為何連叫好的聲音都聽不見幾聲。她看那孫尚香若無其事地唱著,倒是很從容的樣子,也沒多想,隻悄悄地問鄰座的姚雨屏:“這個公主,是不是唱錯詞了?”姚雨屏也是個不懂戲的,聽見她問,於是轉頭去問彆人,卻看到西北角上的人紛紛站起來,更有符遠軍中的人,行著軍禮。姚雨屏張望了一眼,回頭笑著對秦桑說:“快看,是誰來了?”秦桑一看,原來是易連愷。他穿著長衫,隻帶了兩個隨從,倒是很適意的樣子。隻不過他這麼一來,眾人紛紛起身跟他打招呼,一時連台上的戲都沒有人聽了。主人翁夫婦早就迎了上去,因為隔得遠,秦桑聽不見他們說話,料必是說了些客套話。姚太太便親自引著易連愷到女客這邊來,秦桑早就站起來,笑著問:“你怎麼來了?”“給伯母拜壽,難道不應該今日來嗎?”易連愷臉上含著幾分笑意,他對姚師長特彆客氣,從來是持子侄禮的,故而這樣說。他又跟幾位相熟的女客點頭致意,眾人客套了一番才重新坐下來,姚雨屏便要將自己的座位讓給易連愷。他說:“倒是不用這麼客氣見外。本來今天從外頭回來,不知道怎麼著了涼,一直頭疼的厲害。若是不來,那也太失禮了,所以特意過來一趟。戲就不聽了,反正明天還要到府上來,再領明天的好戲吧。”秦桑聽見他說頭疼,便向姚太太告辭,易連愷在人前從來很講究風度,親自接過她的大衣,替她穿上。姚太太倒是格外客氣,帶著姚雨屏一路送到了大門口,看著他們上車方才進去。秦桑見易連愷上了車之後,兀自皺著眉頭,於是問:“你頭疼得厲害不厲害?要不要找大夫瞧瞧?”易連愷卻展眉一笑,悄聲道:“我頭倒是不疼了,不過我知道你不怎麼喜歡看京戲,大半夜的又得僵坐在那裡招呼一幫女眷,所以那會兒我是替你頭疼呢。”秦桑聽見他這樣說,不由得笑著說道:“就你會使這樣的心眼兒。”易連愷說道:“我這是為了你好,難道你還不領情嗎?”秦桑說:“那麼好吧,我多謝你就是。”易連愷卻道:“難為我大半夜,巴巴兒地跑來接你,還替你撒了這樣的謊,難道說一句多謝就算了?”秦桑說:“不和你說了,你膩歪得很。”她臉上敷著薄薄一層粉,此時透出暈紅來,仿佛夏日的蓮瓣似的,從潔白的花瓣尖上透出脈脈的紅色,說不出的美麗動人。易連愷忍不住便伸手去摸她的臉,說:“平常很少見著你撲粉。”秦桑說:“這是上人家家裡去做客呀,總得打扮打扮,也免得給你丟臉。”易連愷說:“俗話說女為悅己者容,按道理講你最應該打扮給我看,為什麼你平日在家裡不打扮呢?”他們兩個一路說著話,一會兒就已經到了。衛士上來替他們開車門,易連愷下車來,又回頭接過秦桑手裡的皮包。秦桑卻覺得老大不好意思似的,用手將散亂的鬢發理了理,才下車來。一直進了房間,秦桑走進去脫大衣,易連愷拿著她的皮包,一直跟著進了更衣室,秦桑一抬頭從大玻璃鏡子裡看見,不由得板著臉,說道:“人家換衣服你也跟進來,真是!剛剛在車上叫你不要動手動腳的,讓人看見了好沒意思!”易連愷見她連嗔帶怒,卻是說不出的嬌憨動人,忍不住伸手摟住她的腰,說道:“看見就看見了,咱們又沒做賊,你心虛什麼。”秦桑說道:“誰心虛了?就你這性子太討人厭!”易連愷不過笑了笑,秦桑換完衣服,見他正高興,趁機說,“對了,有件事我要麻煩你。”易連愷見她這樣鄭重其事,於是問:“什麼事?”秦桑便將姚雨屏的事情約略講了一遍,又說道:“這種事情,就算姚太太也未必做得了主,我想著你若是能跟姚師長提一提,說不定就成了。”易連愷笑著說:“要我去跟姚師長說,倒也容易,不過我幫了你這樣一個忙,你打算怎麼謝我呢?”秦桑說道:“這怎麼能叫幫我忙,這是為著姚小姐的事情呀,要說幫忙,也是替姚小姐幫忙。”易連愷說道:“既然是姚小姐的事情,那為什麼又要你來對我說呢?”秦桑嗔道:“你這個人就是膩歪,一點小事都不肯替我去做。”易連愷聽了這話,不知道為什麼卻很高興似的,可是卻故意說道:“今天晚上這麼一會兒的工夫,你已經多嫌著我兩次了,我倒要看看,你倒是怎麼個膩歪法!”他一邊說,一邊就朝著秦桑走過來,秦桑推攘了他一把,扭身卻往浴室走,說道:“不和你瞎扯了,我去放水洗澡。”第二天早晨的時候,易連愷因為起來遲了,匆匆忙忙換了衣服就要出去。秦桑還沒有起來,但是也醒了,從枕上欠起身來看著他扣著西服的扣子,說道:“你答應我的事,可彆忘了。”易連愷卻頭也沒回,隻顧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我答應你什麼了?”秦桑明知道他在故意逗引自己,所以也不理他,隻斜倚在枕頭上,說:“雖然不是什麼十萬火急的事,可是你到底也放在心上,遇見合適的機會就跟姚師長提一提。俗話說寧拆三座廟,不毀一門親。這種事情人家既然托了我,我自然儘心儘力地替人家去辦……”易連愷說:“人家托了你,又不是托了我。再說這種事情,我哪怕跟姚師長去提,也頂多就是敲敲邊鼓,我總不能逼著人家將女兒嫁人。還有,你連來龍去脈都沒弄清楚,就大包大攬的。要是這位姚四小姐瞧中的是承軍少帥慕容灃,那豈不成了羅密歐與朱麗葉,如果真是這樣,難道我還能去硬保這個媒不成?”他回頭見秦桑坐在那裡,怔怔地出神,不由得笑道:“你這又是著的哪門子的急,人家的終身大事,你急成這個樣子。”秦桑卻回過神來,說道:“虧你想得出來,慕容灃才十六歲,姚家小姐怎麼會看上他!”易連愷笑道:“那可不一定,自古美人愛英雄,慕容灃少年英雄,說不定姚小姐就瞧中他了。她要真瞧中承軍少帥倒也罷了,這種不解世事的千金小姐,天真爛漫,什麼都不懂,萬一她是中了什麼圈套,遇上那種拆白黨,被人家騙財騙色,那才叫大大的不妙呢。”秦桑聽他這樣胡說八道,雖然覺得並不太有這種可能,可是卻也擔著一分心。等易連愷走後,她起床梳洗,又去姚府。因為這天是正經的壽辰,所以從中午就開始唱戲,還有姚家親友送了一班魔術,另有幾出說書,所以整個姚府,也是十分熱鬨不堪,比起昨天來更為甚之。姚太太因為她和姚雨屏談得來,所以仍舊讓姚雨屏招呼她。秦桑趁著無人留意,對姚雨屏說:“我有話跟你說。”姚雨屏便尋了個空子,仍舊帶她到自己的小會客室去,還沒有坐定下來,姚雨屏就搶著道:“姐姐,昨天的事情我真的一點兒也不知道,而且家母也是事後才知道,連帶管事的人也被家母罵了一頓。都是我們辦事不周到,姐姐你彆生氣,我先在這裡給你賠不是。”這番話倒將秦桑說得愣住了,不由笑著說:“你可把我鬨糊塗了,昨天的什麼事……”姚雨屏道:“我知道姐姐你量大,不會跟不相乾的人一般見識。家母也再三地對我說,叫我不要再在你麵前說起這事,省得叫你煩惱。可是我想著這事是我們家的人不對,辦事辦得太不周到了,總之不應該叫她來,所以我今天一定要給你賠個罪。”秦桑心裡雖然覺得仍舊是糊塗的,看她鄭重其事地鞠了一躬,連忙將她扶起來,說道:“行了行了,我沒有生氣。”姚雨屏說道:“雖然姐姐不生氣,可是我心裡覺得怪難過的。那個閔紅玉,從來就跟個妖精似的,我媽媽也不喜歡她。這回是管事的人寫了單子邀的戲,家母因為事情太多,也沒顧得上仔細看,才讓姐姐受了這樣的委屈。”秦桑聽了,才恍然大悟,想起怪道昨天自己覺得那個花旦眼熟,卻原來是閔紅玉。怪不得昨天眾人都是那種樣子,閔紅玉甫登場的時候還有人回頭打量自己,卻原來是這麼一回事。而自己倒是被蒙在鼓裡,易連愷也真真沉得住氣,他到姚家來,卻未必不是知道了這事,所以特意地來一趟,將自己帶走,省得旁人看笑話。不過在旁人眼裡,難道自己還不是笑話嗎?這一陣子因為易連愷待她格外的溫存,所以秦桑對他的態度也多少有點改變,覺得他不是那麼難以相處,可是現在偏又出了這樣的事情,秦桑覺得他的性子一點也沒有改,自己嫁了這樣的一個浪蕩子,真是大大的不幸。都說是齊大非偶,如果自己當年不能嫁給酈望平,哪怕嫁給彆人,就算不是兩情相悅,相處的時日久了,隻要自己以誠相待,對方多少會對自己有幾分真心,至少不會在外頭這樣放浪形骸,弄出這樣的難堪來。昨天那樣多的客人,未必不在心裡笑話她吧。尤其那麼晚了易連愷還特意地來一趟,彆人都明白是為什麼,獨獨她還以為他是真的為著她不愛應酬,所以才特意來接她回家。這樣的人,自己卻怎麼要托付終身。她心裡雖然一陣陣難過,臉上卻一點也沒有露出來。反倒心平氣和地對姚雨屏說:“我叫你出來,其實是想問一問你彆的事情。”當下便將易連愷的擔憂原原本本說了一遍,又說道,“我倒不是疑心你的眼光,隻是怕你上了彆人的當,畢竟你年輕,若是遇上那些騙人的,免不了吃虧。”姚雨屏說:“我懂得姐姐的意思,不如幾時我將他約出來,也讓姐姐見一見,姐姐自然就明白了。”秦桑握著她的手,說道:“這樣也好,我也很樂意替你參謀一下。”她們兩個躲起來說了一會兒話,出來時,正好易連愷也來了,於是一起出去吃了酒席。姚家雖然是個守舊的人家,除了壽筵之外,卻也設了西洋式的招待酒會,並且騰了一大間屋子出來做跳舞廳。易連愷是個喜歡跳舞的,秦桑嫁人之初,也跟著他學會了跳舞,所以易連愷拉著她去跳舞。秦桑因為昨晚閔紅玉的事情,所以格外地覺得不耐煩,可是這是在彆人家裡,又都是客人,隻淡淡地道:“你一個人去吧,我跟姚小姐坐會兒,說說話。”姚雨屏早就知道秦桑將自己的事情告訴了易連愷,所以見到易連愷,也覺得老大不好意思,隻紅著臉說:“公子爺請放心,這裡有我陪著少奶奶呢。”易連愷因為有姚雨屏在這裡,所以不好說什麼,正巧有幾個相熟的朋友走進來,叫著易連愷的字:“蘭坡怎麼不跳舞?”還有些人說道:“公子爺好久沒有跳舞了,今日是一定要見識見識的。”那些人七嘴八舌地說著,然後簇擁著他,一直將他拉到舞池裡去了。秦桑本來就疏於應酬,而且聽戲打牌跳舞,樣樣都不是她喜歡的。這一天姚府上的戲一直到淩晨兩點鐘才散,所以最後坐車回去的時候,她就在車上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卻見易連愷將她打橫抱起來,見她醒來,他隻是說道:“怎麼又醒了?”秦桑看已經走到樓梯上了,於是說:“放我下來,我自己走。”易連愷說道:“你又不重,再說你下來一走,回頭可睡不著了。”秦桑雖然心裡十分不樂意,但其實這時候已經到了房門外了,易連愷一直將她抱進房中,放到了床上。他到底抱著一個人走上來,所以這麼一放下,倒失了勁頭,微微有點喘息,卻就勢摟著秦桑,頭一歪就倒在枕頭上,整個人就躺在了她身旁。秦桑卻撥開他的手,自顧自坐起來去卸妝,易連愷說道:“你要洗澡嗎?我替你放水去。”秦桑本來就不想搭理他,這裡因為原來並不是住家,所以後來改建的浴室在房間的外頭。易連愷走出去放水,她卻起身將房門給反鎖上了。等易連愷從浴室回來,隻見房門緊鎖,他心頭無明火起,拍了兩下門,秦桑也不理他,隻聽見“咚”一聲,想必是他踹了房門一腳,秦桑原還擔心他大怒之下使勁踹開房門,誰知這一下之後,再無聲息。過了片刻,才聽見腳步聲“咚咚”響起,想必是他一生氣就下樓去了。他這一去,自然是一晚上再沒有回來。到了第二天早上,朱媽來侍候她梳洗,卻皺著眉頭直歎氣:“這才太平了幾天,又這樣鬨……”秦桑心裡正不耐煩,隻不做聲。到了下午的時候,姚雨屏卻給她打了一個電話,先閒談了幾句,然後頓了一頓,對她說:“今天我約了他。”秦桑打起精神,說道:“那我隻裝作是偶爾遇上,去瞧一瞧,到底是怎麼樣一個人,讓你能動了心。”姚雨屏正巴不得,於是說道:“我約了他下午三點在西勝莊,你也來吧,我請你喝咖啡。”秦桑笑道:“喝咖啡倒不必了,將來如果能喝一碗冬瓜湯,我倒是很樂意呢。”姚雨屏雖然是符遠人,卻也有北方的同學,知道喝冬瓜湯在北方話裡頭,原是謝媒的典故,早就覺得老大不好意思。秦桑也知道她臉皮薄,不便過分跟她開玩笑,於是將話題扯開,最後大家約定了下午三點鐘在西勝莊見麵,才掛上電話。到了三點鐘,秦桑換了衣服出門,讓司機把自己送到西勝莊。西勝莊坐落在符湖邊上,原來是間老字號的酒樓,後來被人盤下來,改成吃西洋大菜的館子,生意一向興隆。不過下午三點是下午茶的時候,並不是吃飯的飯點,所以人還不算特彆多。秦桑到了之後,姚雨屏早就已經到了,遠遠就對她叫了聲“姐姐”,然後微微紅著臉說:“他還沒有來呀。”秦桑道:“彆不是怕羞,所以不肯來了吧。”姚雨屏說:“我可沒告訴他還約了你在這裡,所以他一定會來的。”秦桑道:“你這小機靈鬼兒,你不告訴他,回頭他來了,你怎麼向我介紹他呢?”姚雨屏說:“隻作是偶遇的樣子呀,咱們不是早就說好了的嗎?再說你替我把一把關,好好瞧瞧這個人到底怎麼樣。”秦桑說:“那倒是義不容辭的。”當下秦桑叫過茶房來,另挑了個位置。那個位置雖然在姚雨屏的斜對麵,可是正好被一架屏風掩去了一半,從外麵進來的人看不到裡麵,可是坐在裡麵,卻能看清楚外麵。秦桑點了咖啡,剛剛喝了一半,突然姚雨屏對她遞了個眼色,然後姚雨屏就笑吟吟地站起來,說道:“你來了?”秦桑心裡一直十分好奇,不知道姚雨屏喜歡的是什麼樣一個人,於是從屏風後頭微微轉過臉來,向外邊瞧了一瞧,這一瞧直如晴天霹靂一般,整個人不由得都怔在了那裡。原來來的並不是彆人,正是化名潘健遲的酈望平。潘健遲也萬萬沒想到會在這裡看到她,亦是一怔。姚雨屏隻作是剛剛看見秦桑,笑著說道:“哎呀,姐姐你也在這裡,真是巧。”這原是事先約好的話,秦桑卻覺得這話像是有另一層意思似的,聽在耳中格外刺耳。她兩隻耳中隻在嗡嗡作響,潘健遲卻鎮定下來,走上前來躬身行禮,叫了聲:“少夫人。”這一聲提醒了秦桑,自己早就嫁作他人婦,潘健遲縱與姚雨屏兩情相悅,也是應當之事。秦桑勉強笑了笑,說道:“不必多禮,原來你約了姚小姐在這裡。”潘健遲並不多說,隻是默然一躬。秦桑說道:“你傷好些了嗎?”潘健遲說:“謝夫人惦記,已經好多了,再過些日子就可以回去當差了。”“那也不必著急……”秦桑跟他說著話,極力自持,隻覺得說不出的吃力,像是透不過來氣。就好像站在水裡,水齊到胸口,所以壓迫得心臟跳動都格外沉重緩慢。她念的是西洋學校,風氣開放,體育課上還有遊泳課,第一次下水的時候腳下一滑,幾乎沒頂,正是這種難受。那時候隻看到頭頂有一點兒光,可是不管伸手怎麼撈,卻是再抓不住任何東西,整個人朝水底下沉去……沉去……姚雨屏見她臉色十分的難看,不由得伸手扶住了她的手,問:“姐姐,你不舒服嗎?你的手這樣涼……”秦桑搖了搖頭,強自說:“我沒事……”話猶未落,卻是眼前一黑,整個人已經軟倒下去了。她這一暈,倒像是昏昏沉沉睡著了一般,又像是母親正病著,她守在床前,熬了好幾夜,再也撐不住瞌睡,可是朦朧中總覺得床上的母親正在翻身,她想要伸出手去,握一握母親的手,可是喃喃叫了聲“媽媽……”,卻終究是抓了個空。身上出了涔涔的冷汗,心裡卻漸漸地明白過來,母親是早就不在了,家也是早就完了,而自己落在那樣的泥淖裡麵,卻原來已經好幾年了。說是好幾年,卻隻是短短三年工夫,不過這三年,比半生還要難熬,所以才覺得已經是好久好久之前的事情了。包括母親病,母親死,自己出嫁……卻原來隻是三年前而已……她這樣一想起來,就不願睜開眼睛,仿佛就這樣睡下去才好。可是耳邊“嗡嗡”的像是下雨聲,又像是很多人在那裡說話,吵得她不能不醒過來。她慢慢睜開眼睛,原來自己躺在床上,屋子裡倒真的有不少人,好幾個穿醫生袍的西洋大夫,還有幾個看護,朱媽一臉焦慮地望著她,見她眨了眨眼睛,歡天喜地地說道:“小姐醒了!小姐醒了!”那幾個大夫看她醒過來,也都鬆了口氣似的,為首的一個人便對易連愷說道:“夫人醒過來就沒事了,藥也不必吃的,隻要好好休息就行了。”秦桑沒想到易連愷也在這裡,她現在最不願意看到的人就是他,所以疲倦地合上眼睛,轉開臉去。易連愷便命朱媽送大夫出去,一時屋子裡的醫生看護都統統走了個乾淨,連傭人都退出去了,隻餘下他們兩個人。在秦桑的床前,有一個西洋式的軟榻,現在易連愷就坐在那個軟榻上麵,默默地看著秦桑。秦桑睜開眼睛,見他仍舊瞧著自己,於是淡淡地問:“你還有什麼事?”她這句話原本是逐客的意思,也知道這句話一說,依著易連愷的性子,定會又跟她吵嚷起來。隻不過她今天身體十分不舒服,一點敷衍他的心情都沒有,所以隻想吵就吵吧,最好他生氣走了,自己倒落得個清淨。可是易連愷雖然臉色並不好看,卻忍了忍沒說話。秦桑見他不搭理自己,這倒是罕見的事情,但也沒有多想,於是又說:“我這裡沒事了,你出去忙你的吧。”易連愷倒抬起頭來,看了她一眼,秦桑隻覺得他的目光十分古怪,但也沒有多想。易連愷過了一會兒,才說道:“我有話跟你說。”秦桑倦到了極點,隻將臉靠在枕頭上,說:“過兩天再說行嗎?我累得很。”易連愷卻笑了笑,隻不過他笑得也挺古怪似的,隻說:“過兩天再說,也許又遲了。”秦桑最見不得他這樣陰陽怪氣,於是欠身坐起來,說:“那你就說吧。”“我知道你不待見我。”易連愷倒像是心平氣和下來,慢慢地說道,“我也不指望你多肯聽我這番話,不過事情到了如今的地步,我可要對你實話實說。剛剛大夫對我說,你有了兩個月身孕。”秦桑倒像是猛然受了一擊似的,整個人微微向後一仰,連唇上最後一分血色都失去了,隻是看著易連愷。“你平常玩的那些花樣我也知道,那種西洋的避孕藥,吃多了對身體並不好,所以前陣子我拿維他命,把你的藥都換了。我知道你不想要這孩子,可是你要是敢跟去年一樣,再做那樣沒有人性的事情……如果你再敢做那樣的事……”他低俯著身子,看著秦桑蒼白的臉色,卻像是快意似的,一字一頓地說道,“我就一槍崩了你!”秦桑嘴唇微顫,臉上一點兒表情都沒有,聲音倒像是鎮定下來:“你說什麼,我不明白。”“你非逼著我說出來嗎?你去年害的什麼病,你以為我真的不知道嗎?孩子都快三個月了,你硬是吃藥把它打下來……當時我一直裝著糊塗,總以為你不至於那樣狠心……”他扭著她胳膊,硬逼著她看著自己,“我還一直盼著你自己來跟我說,我想著也許你是臉皮薄,不好意思。所以我還等著你來跟我說……結果你卻偷偷去醫院,吃了那樣傷天害理的一付藥,硬把孩子打下來,回來還說是病了……我一直想看清楚你,看清楚你到底心是什麼做的?那也是你自己身上的一塊肉,你怎麼下得去那樣的手?世上怎麼有你這麼狠的女人?你以為你自己做得滴水不漏?你以為我不說就是什麼都不知道?我告訴你,這次你再敢做那樣的事,我就讓你一起給孩子陪葬!”秦桑瞧著他惡狠狠地盯著自己,倒像是要將自己生吞活剝一般,她忽然覺得乏力,困在這樣的牢籠裡太久,久得她都幾乎已經忘了掙紮。撕破了臉原來是這樣的麵目猙獰,也難怪去年在昌鄴的時候,雖然自己一直病了大半年,他卻連家都不肯回,想必還是傷了心。可是這樣一個人,難道也有心嗎?她慢慢地說:“你為什麼非要逼著我?當初是你父親做主,遣了人來談婚事。我為著父母的緣故,不能不答應。過門之後,你和我脾氣性子都合不來,我這輩子賠在裡麵,也就罷了,何苦還連帶饒進去一個孩子……你要是喜歡小孩子,不管你在外頭跟誰生的,帶回來也是一樣……為什麼就不肯放過我……”她一句話還沒有說完,易連愷突然捏緊了拳頭,那樣子倒仿佛要揍人似的,可是終於慢慢地將拳頭放低下去。她也沒有覺得可怕,隻是看著易連愷。他臉色通紅,倒像是喝醉了酒一般,說:“是你不肯放過我……”說了這樣一句話,他連眼睛都紅了,轉過臉去,過了好一會兒,啞著嗓子說,“對不起。”又過了好一會兒,他像是鎮定了一些,說:“我自己本來就是姨太太養的,已經夠可憐的了。所以這輩子我的孩子,不要姨太太養。你惱我也罷,不喜歡我也罷,覺得跟我合不來也罷,這孩子你生下來,我也隻要這一個,不要你生第二個。你要什麼我都答應你,從前我對你不好,我給你賠不是,將來你要不耐煩帶孩子,也有奶媽傭人帶著。我答應你以後再不惹你生氣,你要什麼我都去給你弄來,或者你說的姚小姐的事情,我馬上去跟姚師長說……隻要你肯把這孩子生下來,我從前那些壞毛病,我都答應你改……”他說到這裡,聲音卻漸漸低下去,過了好一會兒,又重新抬起頭來看著秦桑。秦桑看他看著自己,倒從來沒有見過他是這樣的神色。她心裡十分混亂,像是繅絲的機子似的,混著千絲萬縷,隻理不清一個頭緒。她吃力地往後靠在枕頭上,說:“那你替我找一個人,找到這個人來,我有幾句要緊話問他,問完了,咱們再說咱們的事。”易連愷問:“找什麼人?”“原來騙我父親錢的那個人,叫作傅榮才。他騙了我爹的錢之後,就無影無蹤。你將他找來,我有話問他。”她一句話沒有說完,易連愷的臉色就已經變了,她慢慢盯著他的眼睛,說道:“怎麼?找這個人很讓你為難嗎?”“為難倒也不為難。”易連愷卻像是突然輕鬆了,渾沒事似的,說,“不過人海茫茫,這可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得慢慢去找。”“你是聯軍司令,多派些人去找這麼一個人,應該不算難事。”秦桑也笑了笑,“除非你不願意找著他。”“我怎麼會不願意找著他?”易連愷說道,“他騙了嶽父大人的錢,那也就是騙了我的錢。我們做人子婿的,怎麼也應該將他找出來逼他還錢,才算是孝道。”秦桑慢慢頷首:“你有這樣的心,就成了。”易連愷說:“你放心,我一定會派人去找。”“如果他不幸死了呢?”易連愷頓了頓,說:“還沒有派人去打聽,怎麼就知道他死了?”“這年頭兵荒馬亂的,人命如同草芥一般,還不是說生就生,說死就死。如果他死了,或許我想知道的事情,永遠也不能知道了。”易連愷說:“你就愛胡思亂想,我這就派人去找這個傅榮才,等找了他來,你好安心地保養身體。”秦桑慢慢地籲了口氣,說:“那麼就等找到他再說吧。”易連愷見她臉色十分疲倦的樣子,於是站起來,說:“你休息一會兒吧,我叫朱媽進來陪你。”秦桑微微“嗯”了一聲,像是答應了,易連愷本來已經走到了門口,可是又忍不住回頭,隻見她整個人陷在床上的鴨絨被裡,身形嬌小,倒像個小孩子一般。不過她的臉龐襯在枕頭上,倒沒有多少血色,更顯得孱弱可憐。他心中煩惱無限,最後隻是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帶上門走出去了。易連愷叫了朱媽去陪秦桑,他自己走下樓去。從樓梯下來正對著客廳,這裡本來是城防司令部用作辦公的地方,後來臨時改成住所,雖然布置得富麗堂皇,但是因為地方太大,所以仍舊顯得空蕩蕩的。搬進來的時候,就在中間加了一大張波斯地毯,然後在地毯旁圍著一圈沙發,牆角裡放著一座古董式樣的落地鐘,現在那鐘的下擺慢顫顫地晃過來,又晃過去,越發顯得屋子裡安靜。易連愷坐下來點著了一支煙,屋子裡*靜,聽得著他劃取燈的聲音,窸窸窣窣的,倒像是下雨……劃了一下沒著,又劃了一下,仍舊沒著。他索性拋在煙灰缸裡,又重新擦了一根,這次終於點著了,於是點著煙,抽了沒兩口,卻又隨手掐熄掉了。遠處不知道哪間屋子裡的電話鈴在響,葛鈴鈴吵得人甚是討厭。他聽了一會兒,終於辨出應該是走廊那邊的房間,隻是電話鈴響了幾聲就戛然而止,想必有人在的,果不然過了一會兒,就聽到腳步聲走過來,在門外先叫了一聲:“報告。”進來的人正是潘健遲,易連愷對身邊的人素來是熟不拘禮,而且此時他又是便裝,潘健遲便沒有行軍禮,隻是微微一躬,說道:“閔小姐打電話來,說是身體很不舒服,公子爺要不要去看看她?”易連愷微微皺起眉頭,潘健遲壓低了聲音,小聲道:“閔小姐素來不是無理取鬨之人,想必是有要緊的事情。”易連愷想了一想,說:“叫他們預備車子,我去去就回來。你留在家裡,若是少奶奶問起來,你就說我往姚師長那裡去了。”潘健遲便出去命司機將車開出來,又安排出門的衛士,然後親自將易連愷送出大門,方才轉身回去。汽車駛起來非常快,不一會兒就拐彎轉過街角,風馳電掣穿過好幾條大街,最後駛進一條僻靜的街巷。這裡雖然離鬨市不遠,可是鬨中取靜,一條斜街,兩旁的人家院外都栽著樹,不過時值隆冬,光禿禿的樹枝被風吹得搖搖晃晃,像是西洋人製作的葉脈書簽,又扁又薄的豎在蒼藍的天空底下。又像是池塘裡的荇草,被天光雲影倒映著,卻又被水流不停擺動,微微生出一層寒意。閔紅玉住的地方是一幢精致玲瓏的西洋小樓,前麵還有一個花園,因為樹木掩映,所以顯得極是幽靜。易連愷的汽車是經常過來的,所以隻在門口按了聲喇叭,門房裡的聽差就連忙奔出來,打開大門,讓汽車駛進去。閔紅玉用的女仆也極是機靈,早就默不做聲從客廳裡迎出來,看到汽車在台階底下停下來,便上前打開車門。易連愷並沒有多問,下車後就徑直走進屋子裡去。這裡也裝了有汽水管子,暖烘烘的甚是暖和,所以他一進來就把大衣脫了,帽子也摘了,任由女仆捧了去掛起來。卻聽見有人在樓梯上笑了一聲,說道:“哎呀,你彆脫衣服啊,過會兒咱們還得出去。”易連愷沒有回頭也知道這嬌俏的聲音是誰,所以徑直在沙發上坐下來,傭人沏上茶,正是他喜歡的龍井。他端起杯子慢慢吹著那熱氣,那新沏的茶極燙,嫋嫋上升的霧氣仿佛輕煙一般,將他的眉目也籠得曖昧不明。閔紅玉就在他對麵的沙發裡坐下來,笑著道:“我還以為今天你不肯出來了呢。”“我要是不出來,那個姓潘的怎麼肯放心。”閔紅玉“噗”地一笑,說道:“真沒見過你這樣的人,故意放自己太太跟副官在一塊兒。”易連愷的臉色猛然一沉,閔紅玉知道他立時就要發脾氣了,所以伸出一隻纖纖玉手,按在他的肩上,嗔道:“瞧你這小氣樣子,我知道那是你的心肝寶貝,我這樣低三下四的人,原不配拿她來開玩笑,不過我隻是想著自己命苦罷了……”她說到命苦兩個字,眼圈不由得發紅,兩顆糯米細牙咬著殷紅的嘴唇,倒似要真的哭起來一般。易連愷卻笑了笑,說道:“她算什麼心肝寶貝,我的寶貝在這兒呢!”說著伸手一摟,閔紅玉本來就腰肢柔軟,身輕如燕,被他這麼輕輕一使力,便就勢坐在他的腿上。她卻連嗔帶怒似的,伸手輕輕推了推他的肩,說道:“你也就隻拿這種話哄我罷了,回頭見了你那太太,還不見得怎麼拿話作踐我呢?”易連愷卻像是心情漸好似的,摟著她的腰,說道:“你沒有聽說過嗎,妻不如妾……”閔紅玉卻啐了他一口,說道:“誰是你的小老婆?堂堂聯軍司令,就算要娶姨太太,也得有茶有禮吧?你打發媒人送了茶禮來,再看我願不願意給你作妾。”易連愷哈哈一笑,說道:“我還沒有說完呢,俗話說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咱們倆現在這樣子多好啊,何必要拘那些俗禮?”閔紅玉卻掙脫他的手站起來,冷笑道:“越說越不像話了,彆以為我不知道你那點花花腸子。你彆教我說出好的來,當初你答應過什麼?結果一回到符遠,頭一件事卻想著殺人滅口。我現在對你是還有點用處,若是一朝無用,隻怕公子爺連子彈都舍不得浪費半顆,立時便要命人將我綁了,縛了石板沉到那符湖裡去。”易連愷卻慢騰騰地取出香煙匣子來,自顧自擦了根取燈,點燃了煙吸了口,好似輕描淡寫地說道:“你既然知道,不妨識趣些。”閔紅玉咬了咬牙,隻覺得一陣陣的恨意湧上來,這個人偏生得一副好容貌,所謂的麵如冠玉,氣宇不凡,特彆是一雙利眼,正經瞧著人的時候,不知道有多霸道。相書上說鐵麵劍眉,兵權萬裡,原來竟是真的。但此刻他英氣儘斂,就斜倚在沙發上,很閒適地將腿擱在一方繡花方墩上,怎麼看也是濁世翩翩佳公子,可是那心腸,隻怕是鐵打的吧。她一邊這樣想,一邊嗓子就啞了下去,說:“我知道你遲早是容不得我,不過你的那些事,我卻給你記了筆總賬,你要是哪天多嫌著我,彆怪我全都給你翻出來,大家拚個魚死網破。”易連愷“噗”地一笑,將嘴裡的煙取下來,往那隻水晶缸裡一扔,說道:“當初是你自己說要替我辦事,我可沒有逼著你。你怪我下狠手逼死易連慎的老婆,這又是唱的哪出?你跟易連慎從前的那些事,你說一半瞞一半,我也就裝著糊塗。難道你還為著他老婆,來對我興師問罪?”閔紅玉倒吸了一口氣,聲音卻好似輕柔了幾分:“我原道他是個沒良心的,不料你卻比他更狠。你那二嫂肚子裡,可是你的親生骨肉,你泯滅人倫勾引二嫂倒也就罷了,虎毒尚且還不食子……”她話音未落,卻聽見“啪”一聲,卻是易連愷清清脆脆給了她一巴掌。這一巴掌打得極狠,閔紅玉那凝雪似的臉頰上,頓時被煽出了一個紅紅的掌印,幾道指痕立時就鼓了起來。她咬著嘴角,卻也不哭,隻是狠狠盯著易連愷。易連愷打完了人,卻慢條斯理將西裝口袋裡的手巾抽出來,揩了揩手指上蹭的脂粉,說道:“既然跟著我,就該知道有些事當說,有些事不當說。我知道你是活得不耐煩了,可是事情辦完之前,你也不許作死。”閔紅玉將臉一揚,一字一句咬牙切齒:“我才不想死呢,我可要好好活著,活著看你的下場。你那個愛得跟眼珠子似的太太,要是知道你做的這些喪儘天良的勾當,瞧她會怎麼待你。”易連愷瞥了她一眼:“你會去跟她說嗎?”閔紅玉笑起來:“我才不會去跟她說。”她慢慢地說道,“多行不義必自斃,你那個太太又不是傻子,她遲早自己會知道,這比我告訴她,可要狠多了。你等著吧,你總有一天會有報應的。”易連愷聽她說得這般恨之入骨,反倒悠然點了支煙:“我的報應太多了,說實話,真不必在乎了。”閔紅玉看他坐在那裡,神色竟是十分從容,完全是一派玩世不恭的樣子,似乎他們剛剛說的那些話,都隻不過是玩笑而已。她忽然覺得心裡一陣陣寒意湧上來,這個人不過二十餘歲,又是世家出身,可是論到心狠手辣,簡直無人能出其右。她幾乎沒有見過他在意世間的任何人或者任何事,從前覺得他心裡唯一占有一席之地的,就是他那位夫人。因為每次他若是有什麼古怪舉止,必然是為著他那位夫人。可是現在看來,這位夫人似乎也隻是一個幌子,他太習慣拿旁的人或事來當幌子了。她心裡終於有些遊移不定,隻見他坐在那裡不以為然地抽著香煙,外頭起了風,巨大的窗子底下是蓬勃的綠樹,這種冬青樹冬天也不掉葉子,反倒生出簇簇紅果,極是好看。現在隔著窗子,凜冽的北風早就無聲無息,隻是樹影不停搖動,便在他身後投下巨大的陰影,仿佛他的背影生出詭異的巨翼。窗子外麵原有一棵樹,現在起了風,樹枝便敲在窗上,有輕微的聲音。秦桑本來睡著了,可是迷迷糊糊聽到那樹枝敲窗的聲音,又醒過來了。從前她還住在寄宿學校的時候,如果約了酈望平,他就會往她們宿舍的窗玻璃上扔小石子,那種沙沙的聲音,就像現在樹枝敲著玻璃的聲音一樣,熟悉而親切。她一想到酈望平,不由得就徹底地醒過來。在枕上又躺了片刻,睡意全無,於是索性坐起來。朱媽本來在外麵做著針線活,可是時時刻刻注意著臥室裡的動靜,她一坐起來,朱媽就連忙放下針線走進來了,問她:“小姐,是不是想吃點什麼?”秦桑搖了搖頭,朱媽卻笑著說:“這個時候正是害喜的時候,想必是口裡寡淡無味,廚房裡燉了雞湯,要不我叫他們用那湯給你做一點麵條?”秦桑問:“他人呢?”朱媽知道她問的是易連愷,於是說:“說是有公事,出去沒多大會兒。小姐,其實我看姑爺挺心疼你的,這回姚師長的小姐把你送回來,說是你在飯館裡頭昏死過去了,把姑爺給嚇得啊,我看他臉都白了。站在門口直著喉嚨叫人去請大夫,一直等到大夫來了,還守在你床旁邊,可是一步都沒有走開過呢。”秦桑心裡正自膩煩,聽著她絮絮叨叨說著,更是不耐煩,於是說:“他是一個人出去的嗎?”朱媽愣了一下,說道:“當然帶了有人……”“那潘副官呢?”秦桑語氣像是漫不經心似的,問,“他也跟著出去了?”朱媽說:“潘副官倒沒有跟著出去。”秦桑點了點頭,說道:“那麼你叫潘副官來,我有話問他。”朱媽說:“小姐,你現在不舒服,還是躺著吧。要是有什麼話,讓我去問他也是一樣。”秦桑本來半靠在床頭,現在攏了攏頭發,說道:“沒事,我自己問他。”朱媽隻道她要向潘健遲盤問易連愷的去處,所以儘管心裡犯嘀咕,還是侍候秦桑換了一件衣服,又重新洗臉梳頭,這才下去叫潘副官。這麼一耽擱,潘健遲上樓來的時候,天其實已經黑了。冬天裡白晝短,秦桑屋子裡已經點上了燈。她穿了一件孔雀藍色的旗袍,上頭繡著疏疏朗朗,繡著梅花竹葉。她坐的沙發後原擱著一架落地燈,現在那燈澄金色的光虛虛地籠在她身上,那藍色的旗袍倒像是一隻瓷瓶,有一種釉色的清冷,而她的臉,卻蒼白得沒什麼血色似的,叫人想起瓶子裡的白梅花。潘健遲不由得放輕了腳步,她卻感覺到了什麼似的,抬起頭來。她抬起臉的時候,燈光仿佛流水一般,從她身後淌下去,而她的耳朵,在那光影裡虛化成帶著點紅暈的半透明,像是易連愷書桌上那方荔枝凍。所以在那麼一個恍惚的刹那,他猶豫了一下,並沒有立刻地行禮。秦桑卻十分謹慎地叫了聲“朱媽”,又向她使了個眼色。朱媽明白她是有話跟潘副官說,於是收拾了針線走到外邊去,隨手又帶上了門。關門的聲音本來很輕,“哢嚓”一響,潘健遲卻仿佛受了什麼震動似的,微微躬身行了一個禮,聲音卻輕得幾乎沒有人能聽見:“夫人。”秦桑聽著他這麼一聲,整個人也微微一震,不過她旋即就恢複常態,指了指一旁的沙發,說道:“坐吧。”潘健遲卻沒有動,說道:“夫人有什麼話就說吧。”秦桑道:“你想要做什麼,我並沒有興趣知道。你跟著易連愷,想要利用他來做什麼其他的事,我也不會過問。可是姚家四小姐,還隻是一個小姑娘,你這樣的手段,未免太過於卑鄙。”潘健遲許久沒有出聲,隻是沉默地看著窗子。窗外夜色無垠,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到。玻璃窗上反射著室內的人影,一動不動地佇立著,原來隻是他自己。他聽見樹枝被風吹動,打在玻璃上的輕響,沙沙的,倒像是在下雪粒子。過了好久,他才說道:“小桑,你還記得當初我們為什麼去遊行?”當然還記得,因為內閣答應了俄國的條款,要將川離三島割讓給俄國。那時候的血亦是熱的吧,她在心裡想,不像現在,連整個人都仿佛鈍了。那時候一腔熱血,覺得女子並不輸與男兒,可以一呼而起,徑直上街去抗議內閣的喪權辱國。成百上千的同學都通宵未眠,趕著寫出無數標語口號,拿床單做了橫幅,上麵寫著“還我川離三島”,在街頭、在巷尾,無數雪片樣的傳單四處散發,他們像潮水一般,一直越過軍警的警戒,闖到外交部長家中去與部長理論……不過區區數載,卻遙遠得一如前世。“那個時候我對你說過什麼,你還記得嗎?軍閥**、藩鎮割據、內閣傀儡、外強中乾。這些軍閥自相殘殺的時候,無一不驍勇善戰,可是麵對列強的時候,卻個個軟弱可欺。慕容父子拱手將橫川以北大片領土讓給俄國人,那是幾百萬畝的森林、礦藏、土地……李重年跟日本人勾搭要租借軍港,活脫脫想要引狼入室,而西北的薑雙喜跟英國人不清不楚……這些軍閥,每個人都打著自己的算盤,想著搶糧、搶地盤、搶政治資本,可是沒有任何一個人,是真正的替國民、替國家在著想,他們都是外國人的走狗。要想讓這天下太平,要想讓國人過上好日子,就得先消滅這些軍閥。”秦桑怔怔地看著他,他的聲音極其細微,她隻要稍稍動一動,幾乎就聽不到了。他一字一句,聲音仍舊非常輕,可是咬字極準,仿佛不是在說話,而是在渲訴:“我知道我在你眼裡就是一個混蛋,可是我並不是為著我自己。你知道我的父母、我的兄長、我的妹妹……都是怎麼死的嗎?他們都是死在徐莊,李重年和薑雙喜的那次內戰,害死了多少人?拆散了多少人家?有多少人跟我一樣家破人亡?你以為我就不想報仇嗎?你以為我就不想太太平平過日子嗎?可是國破家亡,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這國都搖搖欲墜了,還有什麼家可言?我的家是毀在軍閥的手裡,還有千千萬萬的家,都是毀在這些人手裡。比起他們做的事情,我利用一個無辜少女的感情,算什麼卑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