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都是這樣,誰都會有“活不下去”的念頭,可最後沒幾個選擇去死的。無論前路多麼坎坷,多麼絕望,也是要掙紮著拚命活下去。每個月十號社裡開例會,社長與各部門領導齊聚在茶樓,跟其他任何單位一樣,各部門主編說一堆沒有重點的廢話,拍著桌子罵娘告個狀,社長解決下內部矛盾,而後聚個餐,散會。五月的例會過後,不知誰傳出個消息:肖老爺要禪位了。其實肖建國今年已經六十二了,也該退休了。不過他不服老,看那的精神勁兒也能撐幾年的。消息來得太突然了,好比熱油鍋裡潑了一瓢冷水,社裡炸了鍋,肖老爺還在龍椅上坐著,大家都已經在猜社裡旗下的三份刊物,十一個部門主編,哪一個才是真龍太子。除了衛生間和茶水間,食堂無疑是最八卦的場所。新聞部的人聚集在一處,林樂敲著搪瓷崗子散步獨家新聞:“真真兒的,我們社估計要迎來女皇時代了,你們不信拉倒,等詔書下來了,新聞部的同誌們等著做開國元老吧。”晨報,晚報加周刊裡十一個主編,有兩個是女性。從來都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新聞部當然也巴不得是卓主編挑大梁。林樂說得有鼻子有眼,大家雖將信將疑,可是心裡卻是踏實不少。魁姐訓斥他,“林樂,你彆沒事滿嘴放炮了,嫌我們家主編樹敵太少是不是?”林樂推了推眼鏡,左右一望,“放心,是我們晨報新聞部的勢力範圍內,要是這話傳出去,就說明我們九個人中有一個是敵方打入我方內部的奸細。” 一組長彭來呸他,“小子,諜戰片看多了吧?”而後轉頭問苗桐,“小苗跟卓主編最親近,小苗聽到什麼風聲沒?”苗桐從飯碗裡抬起頭,“沒有。”周圍一片長籲短歎。“小苗,彆這麼小心翼翼的嘛,都是自己人。”“是啊,我們還能壞什麼事嗎,隻求個安心而已啊。”“小苗,你肯定知道什麼內幕對不對?”被八雙眼睛盯著,她隻好推開飯碗,好笑地扶住額頭,“真的沒有啊,我剛出差回來,都沒來得及好好跟師父說上話。連肖總編準備退休的消息,也是聽你們說的啊。”眾人一想,也是,又是一番長籲短歎。隻有魁姐沒那麼好打發,吃過飯,她與苗桐去洗手間才問,“小苗,你真沒內幕啊?”“沒有。”苗桐大喘氣,“不過,應該就是師父了吧。”魁姐興奮地瞪大眼,捏她一把,“小混賬,涮你姐呢是吧!”“真沒有,我隻是覺得這十一位候選人裡麵,隻有師父的家世背景和肖總編是最相似的。這十一個主編都很優秀,你能說哪個比哪一個更強麼?既然能力對等,那麼就要看家世和人脈,這些年社裡不是沒出過事,都是肖總編壓下去的。”魁姐點頭,“理論聯係實際,不愧是我們新聞部的,不跟林樂那個半吊子似的。” 這件事在內部討論得熱火朝天,上頭倒是沒發什麼“禁言令”,但是能想象到的是,雖然表麵是一片祥和,可為了那個位置定然是明爭暗鬥風起雲湧。過了幾日,果然詔書下來了,新任總編是卓月。下午陸陸續續有人過來給她道喜,甚至包括文化部經常跟她拍桌子打板凳的王肉團子也一團和氣地過來寒暄。當晚新聞部就在KTV定了包廂,行程安排一條龍,吃過晚飯去唱歌,而後去酒吧。每個人輪番跟卓月敬酒說恭喜,她像平常那樣和氣笑著全盤接受。隻有輪到苗桐時,同事們懷著羨慕嫉妒的心情盯著這個從一開始就幸運地站對了隊伍的年輕姑娘,等她說出什麼煽情的祝福。可是苗桐隻是跟師父碰了一下杯,師徒倆什麼都沒說,而後一飲而儘。在彆人眼裡苗桐未免有些太不懂事,可卓月在她站起來的那一瞬間,心裡在祈禱,小桐,彆說恭喜。而苗桐什麼都沒有說,她從苗桐的眼睛裡看到了同情。苗桐說過,甲之蜜糖,乙之砒齤霜。她仰頭一飲而儘,眾人喊總編好酒量。吃過飯去KTV又叫了兩打百威,酒跟不要錢似的,苗桐看不過去,扶她去樓梯上坐著吹新鮮空氣。被風一吹,她冷靜下來又嘲弄自己,一把年紀了,還讓個孩子把醜態看儘。“你那什麼臉?我是升職,又不是上斷頭台。”“不知道的還以為您要上斷頭台呢,誰能看出是升職來?”“什麼話,總編這位置,誰不想做?”卓月不知道是要說服苗桐,還是說服自己。她心裡難受,連父母都看不出來,隻以為她忙累了,勸她休息。其實坐上這個位置,她就永遠休息了,她要縱觀全局把握刊物的方向,再也不用帶著攝影記者去做采訪,不用出現在天災人禍的最前線。“你不想做。你不缺錢,你也不稀罕權力。”卓月笑了,“你還小啊,你知道什麼,誰不稀罕權力?” “師父,你彆說了,你騙不了我,你眼中說起這些沒有熱晴。”“你這孩子都活成人精了。”卓月歎口氣,又笑,卻是傷感的,“可是又能怎樣?小桐,這個職位我可以不接受……但是,肖叔叔他快不行了,他求我,他跟我爸幾十年的交情,等於是看著我長大。我做記者,也是受他的熏陶,他等於是我的老師,這個報社是他半生的心血,我能讓他合不上眼嗎?”原來這是肖總編突然退休的原因,苗桐心裡有些悵然,不過她也不覺得多難過。對於肖總編,除了摳門和開會時候的大嗓門,基本上對他一無所知。苗桐不知道怎麼安慰師父,隻能陪她吹了會兒冷風。後來去酒吧,一群人繼續瘋,好像過了今天沒明天一樣。酒吧都是瘋狂的人,醉生夢死的姿態。有個矯情的作家說,每個迷戀夜生活的人,都是有傷的人。苗桐不懂為什麼受了點的傷就要把鮮血淋漓的傷口露出來給人看,見了人便撥弄下傷口,你看,我在流血。那樣傷口永遠也不會愈合,隻會發炎潰爛。人類都是這樣,誰都會有“活不下去”的念頭,可最後沒幾個選擇去死的。無論前路多麼坎坷,多麼絕望,也是要掙紮著拚命活下去。散場已是淩晨三點半,卓月家的警衛員開車將她接了回去,苗桐拿起手機發覺有兩通未接來電,都是劉錦之的。按照劉錦之的性格是絕對不會主動聯係她的,而且是這個時段,苗桐心裡突了一下,忙打回去。那邊剛響了兩下,苗桐就聽見劉錦之的怒吼聲,“你家裡沒人,電話也不接,是怎麼回事?!”“發生什麼事了?”“白先生在醫院裡搶救,他想見你。”苗桐覺得頭昏腦脹,“我馬上過來。”等苗桐趕到醫院,白惜言已經進了監護室。他前幾日受了涼,感冒誘發了肺炎,長時間不間斷服用抗排斥藥物和抗生素致使他的抵抗力極差,一丁點的風吹草動都能要他半條命。隔著玻璃苗桐看他躺在那裡,身上插著各種管子,本來就玉色的皮膚白得象是要透明,所以那又長又密的睫毛更黑更深,卻是安靜的,不像從前那樣看著她,像森林般覆蓋著漆黑的瞳。“他進急診室時說,想看看你。”劉錦之頓了頓盯著苗桐那張沒什麼反應的臉,無比失望地說,“在彆人看來,他什麼都有,可在他重病時,連個親近的人都沒有。苗桐,就算你是虛情假意,也對他好點……你是個聰明姑娘,對他好點,你要什麼,他都會給你。”“是他把我養大的,他喜歡我就陪著他,他不喜歡我就走遠點。他讓我往西,我不會往東。”其實劉錦之不相信她也沒什麼,她也不是在做給他看的。隻是劉錦之的眼神太過涼薄,讓她不忍保持那一貫的沉默而已。劉錦之鬆了口氣,帶著妥協後近乎討好的溫和:“苗桐,白先生就拜托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