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夢一樣的相遇,最好把它當夢一樣的忘記。站在源生地產的大廈門口,苗桐仰起頭,逆著光望著墨綠的玻璃幕牆,不覺有些頭暈目眩。一瞬間,空氣裡躁動的暑氣與煙塵,好似熱浪般席卷而來。苗桐胃裡一陣抽搐,肩上卻被人重重一拍,疼痛泛濫開。她腦子頓時清醒,回過頭,“師父,什麼事?”卓月那張睿智嫻靜的臉上團著一成不變的和氣之色。“叫你兩聲都沒聽見,臉這麼白,是中暑了?”卓月扯著她往裡頭走,嘴裡叨念著,“你們這些小年輕就是身體素質太差,三伏天從空調車裡出來都受不了,以後啊,跟我背著器材跑幾趟山區,人皮實了就好了。”苗桐是卓月帶的實習生,晨報今年在A大新聞係有四個名額,苗桐是係裡的教授推薦去的。新聞部,文化部和評論部,三個部門的主編親自麵試。卓月將她留在了新聞部,其他兩個部門的主編搶人,是搶不過的卓月的。不過也不要覺得被搶的都是香餑餑,其他三個實習生知道她去新聞部,當即都鬆了一口氣。稍微了解晨報內部狀況的都知道,在新聞部卓主編手下實習就要有陀螺精神,一圈圈不停歇的轉,二十四小時隨叫隨到,不死也脫層皮。卓月外表溫和嫻雅,工作起來卻十分的苛刻平拚命, 背地裡眾人都稱之為“笑麵夜叉”。最重要的是,她放著清閒日子不過,偏偏喜歡奮鬥在最前線。有幾個卓月經手的工作了幾年的老編輯,隻要聽見卓月的名字還有些腿肚子抽搐。不過苗桐與那些奔著清閒高待遇的同學不同,她的本意就是進新聞部,雖然她也不知道為何卓月一眼就相中了她。不過苗桐本身不是什麼好奇寶寶,所以也並不特彆關心緣由。苗桐跟著卓月進了大廳,與前台小姐說明來意,前台小姐打電話到三十二樓辦公室確認後帶著職業化的笑容說,“卓小姐,錢總在三十二樓會議室等你們。”這棟大廈一共是三十四層,三十二層以上都是高層管理的辦公室,這個錢孟是項目開發部的總經理。源生地產承接了本市廉租房建設招標,對於某些開發商來說,缺油少水的項目能不做則不做,而源生卻是隻要不虧本便做,為得便是賺個名譽。在會議室裡的榻榻米套間裡,錢孟已經沏好了功夫茶在等著。苗桐瞟了他一眼,中年發福,眼白昏黃帶血絲,在酒池肉林裡浸淫久了的麵相。聽著師父和他一番客套寒暄後,苗桐從包裡拿出錄音筆和筆記本計算機開始做記錄。無非是繞著廉租房項目如何造福低保市民,動工和竣工時間。師父經常同她說,同樣的一件事每家報紙都在報導,有些便是千篇一律的空洞,有些便是真摯感人,這便是記者的視角和考慮問題的方向所決定的。就像這種采訪本可以派個組長過來便行了,可卓月教學生就要親身授受,采訪是需要技巧的,關鍵是要鎮定腦筋活絡會抓漏洞,即使口風再嚴也能使真相浮出水麵。而且做記者最重要的是要學會如何各式各樣身份的人打交道。苗桐話不多,乍看有些呆,可是人很聰明,什麼事情教一遍就會。整個過程她都很安靜,除了細碎的敲鍵盤的聲音,不言不語像個隱形人。卓月認定這樣的孩子必定前途無量,采訪到尾聲舒口氣彈了下她的額頭,“好了,工作結束,來喝茶。武夷山野生大紅袍,這麼好的東西來待客,錢總真是客氣。”錢孟笑道:“原來卓小姐是懂行的,說實在的,我這粗人懂什麼茶,這茶是白先生放這裡的,我老錢來借個花獻佛唄。”卓月斜眼看苗桐這丫頭一口將茶水悶在嘴裡,牛嚼牡丹,不禁笑道:“我也不懂茶,不過湊巧家父愛茶,尤其是武夷山大紅袍和安溪鐵觀音……對了,說起白先生,他的身體怎麼樣?”“多謝關心,白先生身體狀況良好,不過幾個月前去了瑞士靜養,大概要過了夏天再回來。”“那就好,他啊,前幾年太拚了,年紀輕輕的落了一身病,如今能夠休息一下也好。”苗桐聽得一哆嗦,手裡的茶杯沒握住,撒了一身。“對不起,我先去趟衛生間。”從進門錢孟的眼光都會不太經意地放在苗桐身上,他在商海裡翻滾那麼多年,明顯看出這個小記者心不在焉。是個清瘦素淨的女孩子,皮膚白得不太健康,帶了翡翠色的隱形眼鏡的眼角微揚,薄嘴唇緊閉著,不好對付的狐狸麵相——好似在哪裡見過。等苗桐回來,順手將耳畔的頭發勾到耳後,錢孟一下子想起來了,“我見過你,去年在白先生的家裡,我去看望他,你在花園裡喂狗,是不是你?”苗桐頓了頓,“是我。”接著便沒話了。白先生的名字叫白惜言,是源生的主人。他穩固江山後退居二線不參與公司運作,公司的人都稱呼他白先生。卓月非常意外,聽錢孟興高采烈地說起,每年春節白先生都會將他陸陸續續助養的孩子們接到彆墅裡一起過新年,有十六個,苗桐算是裡麵年紀大的,小的也有十一二歲。孩子們帶去彆墅給白惜言見的時候,都會去買些新衣服,收拾得體體麵麵的。其實他助養的最大的孩子已經二十三歲了,比他不過小六歲,無論年長年幼都統一口徑叫白叔叔。隻有苗桐畢恭畢敬地叫他白先生,這樣格格不入的性格導致所有的孩子都孤立她,在餐桌上也被安排到離白惜言最偏遠的位置。苗桐最好的朋友是花園裡的那條狗,叫阿德,不是什麼名貴的犬種,不過是德牧與土狗的串串,雖然有報警係統,它依舊每日蹲在後門看家護院。在白惜言的彆墅裡,她一天中,有半天是跟阿德在一起,被錢孟看到也不奇怪。“白先生看到你們這些孩子畢業去了各自的工作崗位,為國家出力,一定很高興。”苗桐說:“我不會辜負白先生的栽培,會好好報答他的。”錢孟擺出無比欣慰的臉,正待繼續說,卓月已經站起來,“時間不早了,社裡也忙,我們也該回去了,多謝您的招待。”錢孟對苗桐說:“歡迎你常來源生玩。”倆人走出大門,報社的采訪車在樓下等著,苗桐一言不發,許久卓月才問:“你是白惜言助養的孩子?”“嗯。”“什麼時候的事?”“十二歲。”“十年了啊?”“十年了。”苗桐比劃著胸口的位置,“那時候我這麼高。”“我與白惜言有過幾麵之交,當年其他報社關於源生地產不實報導,就是我查清事實後,給他正名的。”卓月頓了頓說,“關於源生地產在選材是偷工減料這件事雖是假的,但是那些報導也不全然是汙蔑他,能做出這麼大產業的人怎麼可能身家清白?不過,我們做報業的人要有身為新聞人的操守和自覺,即使報恩,也要守住底限。錢孟那個人不是善茬,你以後儘量少同他碰麵。”苗桐知道這是師父給自己打預防針呢,為了利益記者失德報導失實,在行業裡並不新鮮。不過這是卓月最忌諱的,尤其是自己親手帶的實習生變成那樣的人。她笑著點頭:“師父,你放心,我明白的。”卓月知道她不是陽奉陰違的孩子,當即就不再多說。夜裡苗桐加班到很晚,她住在郊區居民自己蓋的民房裡,三層的小樓,一間二十坪的屋子帶獨立衛生間。因為這裡偏遠,所以租金很便宜,幸好有直達市內的公交車,說起來也隻是上下班浪費時間而已。走到巷子裡,路燈下停著一輛車,男人身影拉得老長。她正要走過去,卻被叫住了:“苗小姐。”她微微吃驚,不過也隻是微微吃驚,這個人若想找一個人,還是很容易。他的聲音很熟悉,這些年也隻有一個人這麼叫她,客氣的禮貌的職業化的稱呼。“劉秘書?”“很抱歉這麼晚來打擾你。”劉錦之從陰影裡走出來,左右打量一下,“苗小姐怎麼住在這種地方,出於安全考慮,還是在市內住比較好。若是經濟上有困難,我可以安排。”從小到大,苗桐認識的劉秘書從來都是強勢的,習慣性去將白惜言助養的孩子們的生活都按照他的想法去安排得井井有條,從工作到生活都照顧得無微不至——直到他們大學畢業,一切的體貼便戛然而止。這就是劉錦之的作風,從不拖泥帶水。他可沒時間來關心一個已經結束助養的女孩的生活,必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劉秘書找我有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