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1 / 1)

下午的太陽曬得人周身發熱,陳念快步走進竹林小道,頓入一片陰涼。假山和亭台通往教學樓後門,陳念走到半路,遇見了曾好,課上給她傳紙條的胡小蝶的好友。陳念知道她是來找自己的,停下來。曾好的眼睛腫得像杏核,看著陳念:“你怎麼不回我的紙條啊?”陳念沉默地搖一下頭,表示無話可說。曾好攥緊拳頭:“他們也問過我好幾次,因為我是小蝶最好的朋友。可我真什麼都不知道,一點兒忙也幫不上。”她一說,眼淚不爭氣地漫上來,“那些天小蝶是怪怪的,大家都看得到,她不愛說話了,心事重重。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和同學的關係變差了,但又覺得不至於。我問過她,她否認,說是彆的事。後來就……”陳念麵無表情,扭頭望一眼教室。竹葉在風裡搖搖晃晃,陽光在細葉上跳躍,白水一樣。“我不信小蝶會……,可他們說小蝶死的時候,校園都空了,沒有外人。保安的嫌疑也被排除。如果真的是自殺,”曾好抬頭,“陳念,你是最後一個看見小蝶活著的人,她到底有沒有和你說什麼?”陳念搖頭。“陳念,你說話呀。”曾好幾乎崩潰。陳念默了半刻,慢慢開口:“沒有。我和她不……不熟。連你都不……不知道,我……我怎麼會知?”曾好堅持:“如果她自殺,她不可能不和彆人說什麼呀。”陳念看著她的眼睛,反問:“說……什麼呢?”曾好一愣,是啊,說什麼呢。“陳念,你說的是真的嗎?她真的什麼也沒和你說?”陳念:“真的。”越長大,說謊功力越出色。這就像是自然習得的。曾好看著陳念,她的臉色一如既往的蒼白,像永遠在過冬的人;一雙眼睛黑漆漆的,平靜極了,像下了雪的夜。曾好肩膀垮下去,不知是挫敗還是茫然,說:“好吧。”陳念看她黯然失神,有一瞬想提醒她,不到兩個月就要高考,好好複習才是關鍵,還想和她說,離李想遠點兒。但最後,她什麼也沒說,走進樓梯間,身後曾好追上來拉住她的手臂,語速飛快:“會不會因為魏萊?我一直以為不至於,但我找不出彆的緣由,是不是她?”陳念迅速把手抽回來。……陳念把三百塊錢裝進書包,一百塊塞進口袋,從ATM間走出來。她四處看了一眼,才快步離開。經過路口,陳念聞到一陣包子香,她去鋪子前排隊買兩個包子當晚飯,給老板遞了一百塊找零。“沒有零錢呀?”老板皺眉。陳念抿著嘴,搖搖頭。老板翻了翻抽屜,沒有五十的。他不耐煩地轉身去包裡找錢,回頭塞了陳念一大把。陳念認真數數,九十八塊八毛。她把十塊和二十塊的紙幣看了看,又檢查五十塊的,水印,盲點……錢幣太舊,陳念費了一會兒時間,身後的顧客哼地嘲笑:“看這麼久,下次隨身帶個驗鈔機吧。”老板也催促:“彆擋這兒了,後邊人全排隊等你呢。”陳念有點尷尬,把包子塞進書包,低頭離開。表麵鎮定地走了一會兒,心裡頭還是不安寧,又把那五十塊拿出來瞧。尚未瞧出名堂,看見了眼熟的人,是那天圍住那個白T恤要錢的一夥壞男孩,聚在一起邊走邊笑,邊吞雲吐霧。陳念心裡頭咯噔,不動聲色地把錢攥進拳頭,又挪回校服口袋。她揪著書包帶子想轉身繞遠路,但對方看見她了,也認出來了:“誒,你站住!”陳念硬著頭皮停下腳步。“聽說你是個結巴。”為首的男孩笑,“說,說,說兩句,句話,我,我們聽,聽聽。”眾人哈哈大笑。陳念低頭站在他們中間,像被一群碩鼠圍攻的小貓。行動拙笨,無處可逃。他們嘲笑了一會兒,說正題,“有錢沒?”陳念搖頭。“真沒有?”“嗯。”“哼,上次那麼容易放過你,說話可彆不老實。”陳念咬緊嘴唇,再次搖頭。“那就搜身看看。”陳念要跑,被抓回去。有經過的路人,匆匆加快腳步離開是非之地,沒人敢搭理。勇氣從來是件奢侈品。很快從她左邊口袋裡掏出五十塊,右邊口袋掏出四十八塊八。“這是什麼?啊?!”為首的男孩齜牙咧嘴,抬手要揮陳念一巴掌,沒打到,陳念衝上去抓住他手裡的錢想奪回來。那是她的生活費。男生沒想陳念力氣挺大,攥著錢不放,還把他手摳破皮。他揪住陳念的衣領把她提起來:“還有沒有?啊?”陳念白著臉,竭力吐出一句:“沒……了。”“這婊子不老實。”男生用力拍打她的臉,對弟兄們道,“書包!”陳念掙紮,死死抱著書包不給翻,一字一句:“沒……了。真的!沒……了!”她說話很用力,像在賭咒,又像在發誓。她希望他們相信她的謊話。但他們把她的書包扯過去,拉開拉鏈,倒著書包抖索。陳念看見夾著錢的化學書掉出來。她看到錢的一角了,腦子裡轟然一聲,她感到一股絕望,還有痛苦。“這五十是假的!”一聲喊將眾人的注意力轉移,一人拿著剛才搶走的五十,憤怒道,“這錢是假的”錢在眾人手中輪了一圈,各個都篤定:“假的。”“假的。”“原來是假的。”看向陳念的眼光變得憤恨,仿佛是她故意欺騙,這狡詐的女孩。“拿假的錢騙我們!”為首的抬手要打。陳念抱住腦袋。“喂。”冷淡的男聲。那一巴掌沒落下。陳念眼睛從手臂下看出去,又是那個白T恤男孩,站在繽紛的霞光裡,垂下的左手白皙修長,夾一根煙,煙霧嫋嫋。不久前,他曾是他們的手下敗將。他同他的母親一起被他們用最下流齷齪的言辭侮辱。陳念以為事態會惡化,但這群人居然收斂,把書包和那張假,幣扔在地上,準備撤走。“把錢還給她。”他呼出一口煙霧,手指一彈,煙灰落在腳邊。對方把一卷錢扔在書包上,走了。陳念不太明白,但也不想明白。她看見他的眉骨上又多了一塊破皮,手臂上也有新鮮的駭人的傷。她原以為他是被欺負的,可原來他們是一樣的。白T恤站在原地看她,並沒有要幫她收拾的意思。陳念蹲下,把錢撿起來,拍去書本上的灰塵,放進書包,背好了。他走過來她麵前,身影將她籠罩。陳念目光平視時隻能看到他的下巴,她並不打算抬頭看他,她轉了轉肩膀,全身的肢體語言都說著想走,“喂。”陳念垂著頭愣神,心想再怎樣也得道謝的。白T恤皺了眉,受不了她的不搭理,說:“喂,小結巴。”陳念抬起頭,眼神筆直看著他。他輕哼一聲,說:“還有。”他下巴挑了挑,指地上的五十紙幣。陳念把錢撿起來,指肚撫摸邊角的盲點和紋路,平平展展沒有凹凸感,她心裡發涼,厭惡自己的掉以輕心和在包子鋪時那廉價的自尊心。她說:“假的。”少年臉色變了,冷哼出一聲:“假的?”陳念知道他誤會,想解釋什麼,張了張口又沒說出話來。她從褲兜裡拿出另外兩張皺巴巴卻很新的五十紙幣,伸到他麵前給他看,指指他,做了個手勢,示意這兩張五十才是他給的。“你的這個……”她努力而不磕巴地說,“真的。”少年臉上不悅的神色散去,散散地問:“這假錢哪兒來的?”陳念沒答,拿出三十塊零錢遞給他,輕聲細語,緩慢道:“還……你。”他看了她好幾秒,烏黑的眼睛微微眯起,那不悅的情緒又上來了。最後,他把錢接過來放進口袋。她臉發燙,低下頭,聲細如蚊:“謝謝。”少年輕哼一聲,似不屑,似嘲諷。街上有人在喊一個名字,他回頭看一眼,朝那兒走去了。是一群流氣的男孩子,他的夥伴。陳念重新綁好頭發,拿出那袋包子,往相反方向走。包子鋪的老板正在搬蒸籠,看見陳念,臉上閃過一絲不自然。陳念過去把錢遞給他:“你找的,假……假的。”“舌頭都捋不直還來訛人?一看就是撒謊沒底氣,誰能證明這錢是我找給你的那張?”陳念紅著臉:“就……是。”老板嗓門更大:“沒你這樣的啊。好好一學生,長得清清秀秀,拿我當冤大頭?”陳念平靜地盯著他的眼睛:“你心……虛。”“你……”老板被她說中,聲音更大,乾脆以模仿做羞辱,“心,心虛……我看你話都說不轉,你才心……虛。”幾個顧客沒有惡意地笑了,落在陳念耳朵裡全是惡意。老板娘過來問了情況,瞪老板一眼,她是會說話的:“小姑娘,是不是你弄錯了?我做生意這麼多年,從沒假錢。你是不是在彆的地方收了假的,弄混了?”陳念很確定:“沒有。”“不是,你。”陳念抬手指老板,“是他。”男人臉上的五官誇張地擰成一團,像包子麵皮上的褶皺:“有完沒完了,仗著是女的我不能把你怎麼著是吧?”老板娘喝了他一聲,和顏道:“銀行櫃台都寫呢,錢款當麵點清,離開概不負責。人人都像你這樣,彆說我這小包子鋪,銀行都得倒閉。”他們招呼著顧客,把陳念晾在一邊。買包子的人好奇地看,但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各自買包子離開。陳念沉默半刻,說:“報警。”老板娘冤枉地歎氣:“怎麼好說歹說你就不信呢?我們做小生意的,不想惹事呀。”陳念盯著她看,老板來勁了:“報啊,你報啊。”陳念真報了警。不一會兒來了兩個民警,把雙方分開詢問;問陳念的那位信她,但也沒辦法,隻能不了了之,因為沒證據。老板娘對民警說:“小姑娘弄錯了,不怪她的。”眼見民警要走,陳念心頭一股委屈,道:“我沒弄……弄錯。這個真……真的是……他們找的。”老板娘看她一眼,賣包子去了。那民警把陳念帶到一邊,拍拍她的肩膀,無奈歎氣:“我們辦事得講證據。小姑娘,下次當麵點清呀。”陳念眼眶微紅。他們不來還好,來了又走,她比之前更無助。小奸小惡,遍地都是。證據,卻不是到處都有。碰上這種事,也沒彆的辦法。陳念不甘心,杵在原地不走。周圍看熱鬨的人多,老板用十二分的熱情招徠顧客,更有底氣了。陳念看著他刻意堆砌的笑臉,那一瞬,她想放火燒了這家店。這個想法叫她心口一滯。一顆平靜的心裡生出歹念,那麼容易。這時,陳念的視野內閃過白T恤下擺,一隻手骨節分明,夾著煙,兩指抽走她手中汗濕的五十元,淡嘲的聲音從頭頂落下:“去路邊等我。”她抬頭,見他濃眉黑目,神色平定,額前的幾縷碎發要紮進眼睛裡。陳念沒動靜,少年冷淡地往左邊動了動下巴,示意她走開。陳念走去路邊,他斜垮著一邊肩膀,手中的煙緩慢而用力地摁滅在蒸屜裡白胖胖的包子上,老板和老板娘表情驚詫,張口結舌。煙蒂豎插在包子上。他把那張紙幣拍在籠屜裡,說了什麼,老板和老板娘麵色如土。陳念隻看到少年單薄而頎長的背影。很快,老板拿了張錢還給他,他轉身下台階,到陳念身邊遞給她一張新五十:“真錢。”陳念:“你跟他……們,說……了什麼?”他勾起一邊唇角,沒有要告知的意思。陳念看一眼包子鋪,那老板娘捂著臉在哭。少年也回頭看,冷道:“那兩人是夫妻,男的給假,錢,你以為女的不知道?”“我知道。”陳念說。少年挑起眉梢。他的身體擋住了夕陽。陳念低下頭,默默往前走。走著走著,用力咬緊嘴唇:“五十……塊,至於嗎?”“人都是這樣,多活一天,變壞一點,你不知道?”陳念慢慢搖頭:“我想……”她拿出手機,調出曾好的電話。他問:“想什麼?”“在長大,老去的……路上,我不要變壞,”她又口吃了,努力掙紮,吐出一句,“不要變成我……少年時最痛……恨的那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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