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繚繞,燭光搖曳。一盞清茶,一卷書冊。盤膝坐在小塌上的是個溫厚的老者,老者穿著洗得漿白的圓領儒衫,臉色從容,很有泰山崩而色不變的氣度。那似有若無的微笑始終掛在老者的臉上,正如屋子裡那一幅醒目的字幅,讓人一眼難忘。案牘上擺著一方長尺,老者眼睛一張一闔,露出幾分閒散。下頭的幾個少年正在埋頭書寫,少年儘都是衣飾華貴,其中一個更是杭州出名的才子神童。“老爺……”一聲與屋堂內不符的聲響傳了來。老者看了來人一眼,正是府裡的門房,他漫不經心地道:“是故友來訪?”門房捏著名刺,道:“不,是一個叫徐謙的,前來拜謁老爺。”徐謙二字早已名貫杭州,老者雖然不露聲色,可是那幾個少年卻都放下了手中的筆,驚訝地抬起眸來。“徐謙……是那個近來名聲大噪的徐謙?”老者皺眉。“似乎是的,看他樣子確實是讀書人的打扮,隻是年紀不大,隻有十二三歲。”門房老實答道。老者捋須微笑,道:“此子是狂士,卻也來拜謁老夫?”“吳先生。”這時候,座下一弟子道:“據說此人在縣試中有作弊之嫌,且是賤役出身。”另一個弟子道:“這樣的人竟也來拜謁先生,他不怕汙了先生的門庭?”“前些日子,聽說知府家的公子也對此人頗有微詞,似乎有意讓他出醜。”吳先生的臉色風淡雲清,可是在聽到知府家的公子時,瞳孔不經意地縮了一下,慢悠悠地道:“賤役出身,還涉嫌作弊,這樣的人,老夫不見。去告訴那小子,讓他快快走了吧。”門房領命要走。卻有一個年輕俊美的公子道:“此人的《讀書好》倒是餘韻悠長,讓人聽了一次至今難忘。能做出這樣詞句的人,小小縣考何須作弊?坊間流,隻怕當不得真,先生見見他,又有何妨?”這少年公子雖然年輕,卻是吳先生的得意門生,便是在整個杭州也是大大有名,不但家世極好,且在上年的府試、院試之中都名列一甲,最善詩詞,他做的詩便是杭州的幾個學官都讚不絕口。少年成名,便是才子,即為神童,將來遲早要一飛衝天、一鳴驚人,吳先生對他一向青睞。隻是吳先生的臉色卻是冷峻起來,幾乎帶著幾分冷笑道:“此言差矣,佟之,你太不諳世事了,這樣的狂生無非就是博人眼球而已。切莫被他蒙騙,吾對他也略有些耳聞,此子出身微薄倒也罷了,尚不自省,偏要學那狂生姿態。錢塘張家與諸多士紳人家都對此人深痛惡絕,這樣的人,還是少惹為妙,吳過……”門房道:“小人在。”吳先生目光一寒,冷冷道:“打發走罷,告訴他,老夫未曾聽說過徐謙二字,更不知他是何人,賤役之子不登大雅之堂,讓他從哪裡來,就從哪裡去!”“是。”門房連名刺都沒有遞上,便飛快地去了。他回到大門的時候,徐謙和鄧健還在外頭等候,既然主人發了話,這門房也就不再客氣,冷笑一聲,將名刺丟給徐謙,道:“我家老爺說,賤役之子登不得大雅之堂,讓你從哪裡來就從哪裡回去,快走,快走,我家老爺何等清貴,休要辱了我家老爺門庭。”鄧健勃然大怒,道:“狗奴才也敢大言不慚。你可知我是誰的人?”見門房不作理會,鄧健捋起袖子道:“今日不收拾了你……”徐謙皺眉,他雖然意識到對方可能不理睬,但是不曾想居然如此不客氣,心裡雖怒,卻看鄧健要生事,連忙勸止道:“走吧,這等狗眼看人低的貨色,理他做什麼。”鄧健對那門房嗬罵幾句,幾乎是被徐謙拉著走。這一路,徐謙什麼都沒有說,輕輕抿嘴,不發一詞。鄧健悻悻然地道:“怎麼?徐兄弟生氣了?”徐謙突然冷笑,笑容中帶著森森寒意,道:“我生氣做什麼?那些看我不起的人,我遲早要讓他們後悔。”鄧健連忙拍住他的肩,道:“你還能吹牛,我就放心多了,隻是現在拜不得師,又該如何?”方才的事突然讓徐謙明白過來,自己得罪的人絕不隻是張家這麼簡單,而是整個士紳階層,這些人掌握了話語權,可以顛倒黑白,可以指鹿為馬,那姓吳的什麼名士,靠的不就是名聲混飯吃?怎麼敢得罪士紳,如此想來,姓吳的對自己聲色俱厲,就不足為奇了。“這些人真是可笑可惡,遲早有一日,我要讓他們知曉我的厲害。”徐謙心裡暗罵了一句,卻又不禁坦然了。其實在迫不得已之下走上這一條功名之路,以他的出身早該預料到這種情況。他嗬嗬一笑道:“世人輕我、辱我、瞧我不起,我當如何?”這一句不是自問還是反問,鄧健道:“自然再不和他們打交道。”徐謙卻是笑了,道:“錯了,彆人越是看輕你,你就越要奮發向上,這便是為何人人熱衷功名,有了功名才能扶搖直上青天,才能瞬間翻轉你的命運,罷,和你說這個沒什麼意思,走,我帶你去喝酒。”鄧健頓時興奮,想不到因禍得福,忙道:“徐兄弟今日這麼大方,好了,我不說這個,我們吃酒去。”二人隨意尋了家酒肆,點了幾個小菜,隨即便開始吃酒,這一次徐謙心中鬱悶,也不矜持,一杯杯酒水下肚也有些頭昏腦脹了。鄧健的酒品一向很差,每次吃醉了便開始發瘋,到了後來,便是如一灘爛泥一般一動不動,隻是醉眼看著徐謙,嗬嗬地笑:“鄧大爺我縱橫杭州十九年,誰敢惹我?徐兄弟,往後再要有人敢惹你,你便報我的名號。”徐謙哂笑:“報了你的名號也沒用,彆人也不認識。”鄧健怒道:“誰說的?你報我的名號,欽賜鎮守太監王公公府上……”徐謙目瞪口呆,又是幡然醒悟,心裡不禁想:“是了,連鄧健都知道拉虎皮來為自己張目,自己若是有一個虎皮,那些不要臉的名士又會是什麼樣子?原來這個世界比的未必是誰厲害,誰的地位高,而是看你有沒有虎皮,哎……我混了這麼多年,深受老爺子毀人不倦,竟是連這個道理都不明白。”他心裡有了明悟,對鄧健道:“你到這裡呆著,我出去走走,透透氣。”鄧健滿是幽怨地看著徐謙,道:“你……你是不要我了嗎……”不要臉的東西!徐謙心裡叫罵,頭暈腦脹地起身,踉蹌地走出去。日落黃昏,杭州城的街道帶著幾分蕭索,這裡不是西子湖畔,沒有數不儘的畫舫,也沒有沿岸無數悶騷的遊人和客商,更沒有一擲千金的少爺紈絝,這裡與物欲橫流的杭州城,仿佛隔絕切割成了兩半。人們永遠記住的隻是夜夜笙歌的西子湖和秦淮河,又有誰知道,其實大多數時候,住在這裡的大多數人,其實照舊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這是兩個世界,徐謙在這個沉悶的世界裡卻有一種通向夜夜笙歌世界的躁動,他必須向著燈紅酒綠的熱鬨處狂奔,正如他的誌向一樣,絕不甘默默無聞,定要有聲有色。過了一條街道,徐謙也不知身處何處,隻是看到偌大的宅院,巍峨的門牆,門牆處,許多人擠在一起圍看什麼,發出驚人的感歎。“這便是楊清楊才子的詩詞,你看,隻是一時興起,寫在謝學士的門牆,人家也不肯刷去,可見這位楊才子的才名。”“你懂個什麼,楊才子一時即興之作,恰好寫在謝家門牆,謝家非但不以為意,反倒讓人保護,這豈不是我杭州的一段佳話?”“聽說楊清是我杭州少年第一才子,又是名士吳先生的得意門生,這一次又牽涉到了謝家,隻怕要名聲大噪了。”聽到了吳先生……徐謙本已躁動的心,頓時化為了一腔怒火,他推擠開人群,要一探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