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川回到雲湖山廣陽門的芝園,已經三天以後的淩晨了,雖然一路上策馬急奔,緊趕慢趕,仍是花費了不少時間。在芝園門口跳下馬來,他隻覺得一陣眩暈,若不是扶住了馬鞍,幾乎就要一頭栽倒。江川從小身體就不好,也沒有練過武功強身健體,雖吃過不少丹藥調養,但體力一直算不得好,這一次趕路回來,再加上心情劇烈震蕩,幾乎就要支持不住。眼看天邊已經出現了一抹魚肚白,江川深深吸了一口氣,借著微光細看,隻見園門一如往日,並無喪報白紗,顯然園中並無喪事,料想先生依然還在,一直翻滾不息的心情稍稍好轉,推門進園。走進藥園,江川眉頭微皺。隻見中心靈藥閣大門洞開,裡麵黑乎乎的,寂靜無聲。所有的窗戶也都開著,整個閣樓便如一個四處漏風的涼房,隱隱可聽見“嗚嗚”的風聲,在閣中肆虐。此情此景,給他的心頭壓上了一抹更深的陰影,心中暗道:何至於此?何至於此?就算先生臥病在床,藥園還有童子打理,怎能頹敗如此,形同鬼屋?心中怒火暗熾,心道:莫非是張鈺那混蛋怠慢了先生麼,若是如此,我定然要和他拚命。慢慢上了二樓,眼見樓上也是漆黑一團,大開的門窗在風中亂抖,不時的撞擊窗框,發出“碰碰”聲,不由心中更驚,走上前去,就要把窗戶關上,隻聽得有人道:“彆關窗,我要通風。”聲音雖然蒼老暗啞,但聽到此時的江川耳中,猶如天籟,當即應道:“是。”從桌上抄起一個燭台,點上燈火,推門進了裡間。屋子裡沒有點燈,借著黎明的熹微的晨光,可以看見一人盤坐在房屋中間一架高台上,背對窗戶,仿佛一座雕像。江川走到窗邊,將放置在那裡的燭台點起,燭火剛剛燃起,就被從窗戶裡吹進來的冷風吹的七扭八歪,搖搖欲滅,江川想要關窗,但念及剛才的吩咐,隻得將蠟燭尋了一個背風的地方放好,轉過頭來,正對那人,道:“先生,弟子回來了。”說著端端正正跪下,行下禮去。那人笑道:“乖徒兒起來,出去一趟回來學了不少禮數,看來還是我那師兄會調教徒兒。”江川起得身來,仔細打量孫神醫,隻見他還是那張胖乎乎的圓臉,白胡子一翹一翹,小眼睛一閃一閃,與自己熟悉的樣子並無分彆,隻覺得鼻子一酸,險些流下淚來,笑道:“先生若是不喜歡,弟子以後儘自都能改回來。”孫神醫哈哈大笑,道:“以後改不改的都無所謂,反正我管不了你了。”江川剛熨帖的心陡然一沉,隻覺得話中透著不詳,目光在孫神醫身上一轉,皺眉道:“誰給你您的衣服,當真是胡鬨,張鈺呢?怎麼不在您身邊服侍?”隻見那老者身上一件衣衫,不但簇新,而且是左衽,那都是蠻夷才有的穿法,或者是……孫神醫哈哈一笑,道:“張鈺什麼的,不必理他。倒是老夫這件壽衣,你瞧怎麼樣?”江川聞言一時沒反應過來,道:“您說什麼?”孫神醫得意道:“老夫這一身壽衣,乃是新裁的,選的是最時興的樣式,海水藍的綢緞,五福捧壽的花紋,正適合做老夫的裝裹。”江川隻覺得口中發苦,道:“您……這是何意,那壽衣……是要死的人才穿的……”孫神醫吹了一下胡子,道:“怎麼說得這般難聽,老夫一代高手,你應當用坐化二字。”江川看著老者那與平時宛然無二的神情,依舊戲謔的口吻,隻覺得眼前一陣模糊,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孫神醫卻不理會,撚須笑道:“我有兩件事,一好一壞,你先聽哪個?”江川無言,這時候他哪裡還說得出話來,平時還算清晰地口才一時間全凝住了,咬著嘴唇不說話。孫神醫道:“先說壞的,老夫大限將至,大概見不到今天的太陽了。”江川猛地抬起頭,隻見窗外天際的那一抹白光越來越明顯,太陽就要在地平線上升起,突然跳起來,把東邊那扇窗戶嚴嚴實實的關起來,拉上窗簾,道:“什麼太陽?今天陰天——不想見太陽,那就不要見。”孫神醫笑道:“傻孩子,掩耳盜鈴的事是沒用的,人騙不過老天——還有好事呢,老夫死後,最好的東西都留給你,老夫衣缽就由你來繼承。”江川以袖掩麵,渾身發抖,那老者見了,訝道:“這樣天大的好事,你怎麼不樂呀?”江川額上青筋暴起,一甩袖子,露出一張無半分血色的臉,瞪著那老者,啞聲一字一字道:“我他媽樂得出來嗎,先生,都這個時候,您就彆再說您那些不可笑的玩笑了,弟子以前都是假裝好笑,其實……真他媽的一點都不好笑。”說著再也忍不住,淚水涔涔而下,嗚咽道:“您為什麼這麼突然,我一點準備都沒有……”孫神醫怒道:“你沒有準備嗎?老夫纏綿病榻已然數月,張鈺那小蠢貨都發覺了,天天出去聯絡新主子,按理說你不應該沒發現啊?嗯,是了,你去跟師兄學藝的時候,老夫的病還不怎麼明顯,你看不出來,啐——那是你學藝不精,這點小事都看不出來,還敢埋怨老夫,若不是老夫現在渾身無力,早跳下來抽你了。今天晚上老夫精神特彆好,掐指一算,必定是回光返照,老夫好歹也是一時的人物,怎麼能死在床上,是以特意坐到桌子上,這般坐化,還像個樣子。”江川慘笑道:“先生,當時我就說過,您要是死了,最後爛的肯定是一張嘴。事到如今,你沒好話說麼?”那老者和樂的笑容第一次收斂起來,道:“罷罷罷,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老夫一輩子沒做過好事,臨死也當說幾句好話的,你去把我床頭的箱子拿過來。”江川支撐起頭重腳輕的身子,來到那老者床頭,果然見枕邊端端正正放著一個小木盒,當下捧了過來。那老者從袖中伸出手來,隻見一雙手浮腫不堪,指甲脫落,已不成形。他接過木盒,想要打開,然而手指僵直,竟不能用力。江川上前幫忙,那老者一推他,沉下臉色,肅然道:“你跪下,聽我說。”江川一愣,一撩袍角,端端正正的跪倒,低聲道:“是,先生。”那老者終於打開了木盒,從裡麵哆哆嗦嗦取出一本書來,遞給他道:“這是我孫望道畢生心血所凝聚的結果,取名《長生醫典》,你好生學習,將來將我一身絕學發揚光大,不可辜負了這門絕學。”江川接過,望著上麵小楷寫的“長生經”三個字,眼前一陣模糊,突然抬頭道:“先生,書名長生,然而,又何曾真正長生?”那老者“哦?”了一聲,道:“何意?”江川手一鬆,《長生經》落下,幾乎掉到地上,好在他手快,一手撿起,叩首道:“先生,你活人無數,然而醫者不能自醫,終於也不能壽永,學醫又有何用?我……不想再學醫!”那老者淡淡道:“你不願意學醫,想要學什麼?”江川聽得那老者話中涼意,微微打了個冷戰,想脫口而出:我要成仙!但終究是個不切實際的妄想,隻得咬牙道:“學什麼都一樣,百年之後化為一抔黃土,又有什麼分彆?既然如此,我寧願學那些控人生死的手段,至少百年之內,憑借一己之力,可得片刻自由,不受人擺布,不屈己從人,不取苟活。”說這句話時,他隻覺得孫望道的目光猶如利劍,刺得他背上好不難受,然而他這幾句話發自肺腑,一句句說來,並無半分猶豫,說完之後,叩首再拜,便即不語。那老者盯了他片刻,突然一笑,道:“我見過怕死的,但是沒見過從這麼小就一門心思怕死的,你才十三歲吧?真真算是極品了。”輕輕歎了口氣,道:“想必是這些年你一直身體不好,心思太重。生死間有大恐怖,沒有人比你體會更深了。”江川出神片刻,道:“弟子天生體弱,倘若不是先生救命,早就死在當年那場大病當中了,當時弟子發病時痛苦萬分,數次夢見了黃泉路,常常半夜無人看見黑白無常將我頭戴鎖鏈從床上拉起,往黑暗深淵中拽,弟子拚命掙紮,仍是一寸寸的陷進去,若不是先生,弟子早已永墮地獄,不得超生了。”孫神醫笑了一聲,道:“你想的多了——你年紀尚幼,又沒做過什麼虧心事,就是死了,也不會落入地獄。”江川搖頭道:“隻要是死亡,就是地獄,未知虛無就是地獄,失去自我就是地獄,身不由己就是地獄。我怕死,更怕靈魂從身體中消失,被鬼怪也好,無常也好,任意的拖走,將此生的一切化為飛灰,或者輪回之後,懵懂的開始新生,不知自己曾叫過江川,曾經的親友擦肩而過,也茫然不知,我不想生死由天,束手無措……”說著說著,江川伸手掩麵,微微抽搐起來,低聲道:“安得不死藥高飛向蓬瀛……”孫神醫聽著這個小弟子一番訴說,仿佛勾起了自己的一段回憶,閉目仰天,若有所思,良久,輕輕歎息一聲,道:“百年一輪回啊,你我師徒果然特彆有緣……孫望道找個弟子,仍是癡心向道,這不是天理昭昭麼……世上本無不死藥,卻有長生道。”江川愕然抬頭,隻見孫望道目光灼灼,盯向自己,啞聲道:“先生說什麼?”孫望道道:“江川,我本有一個秘密,發誓要帶進棺材裡去的,然而世間萬物偏有緣法,有一因,便有一果。看來上天要我告訴你,也罷,趁著我最後這一段時光,就把這件事告訴你,也不枉我們師徒一場。”說著把《長生醫典》拿回來,輕輕撫摸,道:“可惜我這本心血,十有**是白費了。江川心中慚愧,孫神醫親傳徒弟唯有自己一人,其他藥童連皮毛也不曾學到,更彆說真傳了,自己這一拒絕,算是徹底絕了孫神醫的學問,道:“先生,弟子……”孫望道伸手阻止了他的請罪,道:“不是你的,本來便不是你的,強求無用。我來告訴你,世界上有神仙,而且也有讓凡人成仙的仙道,在這條仙道上苦苦修煉的人,就叫做修仙者,也叫修真士。”說到這裡,孫望道瞄了江川一眼,道:“不難理解吧,你平時看的那些誌異誌怪的話本,聽得評話鼓書,不都是說這些的麼?”江川腦中想起了劉鐵嘴,深吸了一口氣,道:“先生莫非是說,那些說的是真的?”孫望道道:“當然都是編的——隻不過有點影子罷了。”仿佛想起什麼好笑的事來,道:“那書裡說的什麼飛劍法寶,倒是有的,隻是什麼匡扶正道,接濟蒼生之類的,我是半點都沒看到過,倒是見過不少比世俗中人更卑鄙的奸賊惡賊采花賊,那是層出不窮。川兒,將來你若見到他們,可要小心了。”江川道:“先生當年曾見過修仙者麼?”孫望道聞言,露出得意之色,哈哈大笑道:“那是當然,想當年老子……哈哈……”笑的太狠,一時嗆住了,咳嗽了一聲,道:“想當年我也曾在一個修真門派做雜役,末了,還狠狠地黑了他媽的一把,哈哈哈,世界上有機會黑修仙者的凡人,掰著手指頭也數不出幾個來,老子就是其中之,哈哈哈……”這本是他心底最得意的事,然而數十年來都不曾找到機會與旁人提起,臨死之前說出來,仍是覺得暢快非常。笑了一會兒,孫望道把剛才裝《長醫典經》的小盒子遞了過來,道:“你瞧,這就是我從修仙者那裡得來的東西。”江川連忙接過來,伸頭往裡麵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