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句話,卻是判了那大寶和尚的死刑,彆人還罷了,小和尚卻是悲從中來,往日的機靈勁早丟到九霄雲外,眼圈一紅,哭了出來。程鈞心中的傷感一閃而逝,對於一個九百歲的大修士,生生死死見過不計其數,哪會為某個人的生死傷懷?這一點傷感已經相當不易,全是因為對這和尚的真性情有些喜歡的緣故,當下不多說話,一道水潤術從他頂門灌下,緩緩地調出他一線生機,暫時維係住,使他還魂片刻。過了一會兒,那和尚睜開眼睛,依舊是滿麵的黑氣,神智卻清醒不少,嘿了一聲,道:“厲害呀。”小和尚含淚道:“太師叔祖……”大寶和尚想要動,卻是全身乏力,抬眼看了一眼程鈞,問道:“道友,我還有多少時辰?”程鈞數了數,道:“我用水靈滋潤著,也不是長久之計,你看我的指頭——”五個指頭伸出來,道:“等我屈完五個指頭就是時候了。”大寶和尚臉色雖然晦暗,但神態還是很放鬆,咂嘴道:“忒少了,道友你寬限寬限。”程鈞一個指頭屈下,道:“一。”大寶和尚道:“罷了罷了——小和尚過來,我有話交代你。”小和尚見程鈞和大寶和尚言談之中,似乎都不將生死掛在心上,被這氣氛感染,悲痛之情暫時壓下,又叫道:“太師叔祖……”大寶和尚雖然臉色灰白,卻還是一樂,道:“太師叔祖……這是什麼輩分啊?你雖然出身萬馬寺,但到底沒在萬馬寺剃度,不要跟著那群人混叫……萬馬寺糟蹋了你的資質,你我一見投緣,我介紹你去一個好去處。”說著,他轉頭看向程鈞,道:“道友,你知道蘆洲的元空下院麼?”程鈞搖頭,蘆洲在盛天境內,他幼年背井離鄉,對於盛天本地的修道界並不熟悉,況且佛門的下院如同道門的道觀,那是根植於俗世之中的小門戶,多如牛毛,數也數不過來。不同於道門道觀都記錄在冊,有統一的組織,佛門下院必然依附某一佛寺,隻是編外的組織,不在佛門正宗的記載上,不算正經的門派,地位還低於道觀。對於程鈞來說,委實上不得台麵,哪能一一記得?不過元空……程鈞心頭一動:“可是跟元空禪院有關係?”大寶和尚大喜道:“你知道就好了,元空下院乃是佛門大院元空禪院在盛天的下院,就是蘆洲吉藍郡下城的元空下院。我和那裡有些淵源,托付一個弟子應當無妨。若是道友有空閒,請將這孩子送過去,找到大方長老,他必有重謝。我也銘感於心。”程鈞道:“若有機會,我自然會去。”大寶和尚聞言大喜,道:“聽見了吧,快謝過程道友。”小和尚依言向程鈞道謝,程鈞受了他的禮。對於舉手之勞,他倒是沒必要推辭,況且他也沒有說死了日期,什麼時候去還要看他自己行程的安排,省得自己多受束縛。小和尚道:“太……師叔……您彆太操心了。”說著泣不成聲。大寶和尚道:“死去輪回而已,傷心什麼?我雖未修到舍利境界,能夠轉世輪回靈識不昧,幾世累加。但也有法力加身,此去並非絕路,轉世重修也有極大可能再續前世修為,有什麼可傷心的?真應了那句老話,二十年後我又是一條好漢,哈哈……“笑了幾聲,終於力氣不濟,停了下來。…,程鈞看著他,慢慢的屈下一根手指,道:“你省些力氣,還多些時間。還有什麼?”大寶和尚道:“我死之後,也有些東西留下。你看看你有什麼合用的,都歸你了,剩下用不著的給小和尚。”程鈞失笑,他有修為法力在,就是大寶和尚把東西都留給小和尚,他要搶奪也是舉手之勞,因此大和尚才有這麼一說,那是怕程鈞對小和尚不利。程鈞雖然不是不為外物所動的人,卻還沒有到貪婪無厭的地步,他已經到了壓得住本欲,守得住自己的本心的年紀,道:“東西我不要,紫雲觀老道的東西都在我手,這番有賺無賠,也不惦記你的東西。我另有事相求。”大寶和尚聽到他有事相求,不由大喜,他最怕程鈞無欲無求,道:“道友想要什麼?”程鈞道:“我要在萬馬寺留一段時間,取一件東西,短則數月,長則有年。倘若那萬馬寺的和尚回來了,他們占了萬馬寺,那就有點不大便宜。我須有個名真言順的身份在,才能壓得住他們。”大寶和尚先是困惑,隨即恍然大悟,道:“那有什麼難處,我這個太師叔祖的身份給你了。”程鈞還沒怎樣,小和尚已經噗了出來,道:“師叔,你……”程鈞難得的露出一絲笑容,道:“你也是這麼想的?我借你身份用些時日,該當無妨吧?”大寶和尚道:“自然無妨,我既死了,什麼東西都無妨。既然欠了你的人情,區區一個名字指什麼?況且我的名聲也不見得如何好,有你在,說不定還替我揚名露臉。嗯,就是這樣,料也無妨。我離寺的時候,那些和尚年紀最小的現在也有九十歲了,我料想沒人認得我,我的度牒一會兒你拿走,還有我這些年的遊記。我看你精通演技,料想那些蠢貨無人能夠發覺。哈哈,我活著的時候不曾衣錦還鄉,你替我在那邊威風威風。”程鈞道:“如此多謝了。”慢慢的屈下第三根手指。小和尚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把一件頂頂荒唐的事情說得有鼻子有眼,不由得隻覺得一陣滑稽,但看到程鈞毫不猶豫的屈下手指,又回到了現實,意識到自己這位師叔命在頃刻,心中痛如刀絞。隻聽得大寶和尚道:“剩下一點時間,我想跟小和尚單獨說說話。”程鈞道:“好。”小和尚抬起頭,隻見程鈞拉著小石頭姐弟出門去,不由一陣恍惚,便聽大寶和尚道:“彆看了,那小子你將來常常要見到,倒是我這裡看一眼少一眼。警醒些,我的時間不多,現在把入門的口訣傳給你。”小石頭從地穴裡出來,臉色鬱鬱不歡,道:“那是怎麼回事,本來事情好好地,老道也死了,紫雲觀也占下來了,怎麼轉眼間就這麼個結果?大和尚……他果然要死了麼?”程鈞神色淡淡,道:“佛門修士,圓寂並非什麼大事。那些佛門大修,修的就是轉世重生,反正天台傾倒,絕了修士上升之路,多少大能修士在人間蹉跎,這麼一世一世的修著,或許能修出個正果來呢?這一點倒比我道門強上許多,身死即是道消,倘若元神消散,輪回也是難得。”這番話小石頭聽著自然如聽天書,瞠目結舌,程鈞也不是說給他聽的,隻是自己有感而發,故而有此一說。…,世事無常,生死輪轉。他雖然重活一世,有了多一次的機會,但並不是說就是得了不死金身,譬如剛才,倘若不是他靈光一現,藏在暗中的宋雲薑就已經一劍對穿了他。是他太大意了,他性子本來就高傲,修了這麼多年,麵上去了傲氣,骨子裡那股傲氣卻隻有更深,從不在其他人身上花心思。譬如這次,若不是他自恃一切儘在掌握,隻以為自家就是高高在上的神明,萬般事情都隻有按照自己的心思轉動,不曾細思宋雲薑的心思,怎麼會大意,累得大寶和尚慘死?他還是太得意了。重生輪回,不是全部。數百年的光陰,對於人壽來說,固然是漫長,但與天地相比,也不過一瞬。天道不在他手,想要掌握天機,不是靠玩轉些小心思,而是靠爭,靠鬥,與天爭,與人鬥,鬥得自己的一線生機,爭得天地的一縷造化。該醒醒了。子若……程鈞抬頭,隻見小和尚晃晃悠悠從地穴裡出來,臉上蒼白恍惚,走到程鈞身邊,聲音暗啞:“師叔圓寂了。”程鈞點頭,道:“道友的法身你收起來了?”小和尚含淚道:“是,師叔吩咐即日化火,帶著他的骨灰,將來回元空下院安置。”他本來想要儘早將大寶和尚骨灰安置,大寶和尚卻道,若無程鈞帶領,他不能自去元空下院,而程鈞的行程不是他能決定的,要看程鈞自己的意思。逝者已去,小和尚千萬不可因為這個和程鈞起了衝突。因此小和尚也隻是說了一句。小和尚想起一事,雙手碰過一張金色冊頁,一枚玉簡,道:“這是師叔的度牒和筆記,請前輩暫為保管。”程鈞收下,見上麵寫著大寶和尚的法名,畫著兩支蓮花,正是佛門“金身二蓮”度牒,收了起來,道:“紫雲觀裡沒了道士,可以去把萬馬寺的人接回來了。不過在此之前,先要把宋雲薑了結了。”大寶和尚吩咐後事的時候,沒有特意提到宋雲薑,小和尚心裡是巴不得報仇的,但是不知怎地,聽到程鈞淡淡說出“了結”兩個字的時候,心裡泛起一股寒意,問道:“那宋雲薑早就不見了,前輩怎麼將她……”程鈞眉毛微微一動,露出幾分峻然,口中仍是平平道:“等著看吧。”冷峻之色一閃而過,恢複了平靜,道:“大寶道友證了你的身份,頒發度牒與你了?”小和尚道:“是,師叔為我起了法號,用的度牒上的法號‘空忍’。”程鈞愕然失色,脫口驚呼道:“怎麼,你才是空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