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 殿宇內安安靜靜。一清早,垂帳懸起,帳後案台上燃著嫋嫋龍涎香, 清瘦的少年帝王身襲明黃圓領袍,端正坐於案後,手裡剛剛放下一份專查那流言蜚語傳播的奏章。河洛侯君子端方地站在一旁:“陛下當日對趙國公有那樣一問,是覺得長孫家不可信了?”少年聲音道:“趙國公並未遮掩, 據實以告, 朕也查明先帝晚年疑心深重時, 疏遠的各大世家裡, 就有長孫家和裴家在列, 他應談不上為先帝謀劃。”“那便是長孫家可信?”“等朕見到那所謂的‘密圖’才能知道。”隻要是出自宮中的東西, 宮中或多或少都會有些痕跡流傳下來,有了方向便很好追查, 長孫家確實有什麼東西在手中,隻是似乎與傳言有所不同。河洛侯道:“當初若臣順利派人經手了礦山,大約就能知曉長孫家的秘訣所在了。”那正是他當初主動提出可為長孫家開礦相助的原因。帝王抬起年輕的臉:“如此不是更說明長孫家有獨到之處,越是有家傳之能,才越會不希望外行人介入。”河洛侯笑了笑:“陛下所言極是,料想趙國公今日該入宮來麵聖了。”話音剛落,小步進來一個內侍,在帝王跟前低聲稟報了兩句。少年帝王朝殿門看過去:“來的不是趙國公。”河洛侯略為詫異地看他一眼, 隨即搭手, 躬身告退。帝王點點頭:“宣。”內侍即刻退出了殿門,高聲唱:“宣趙國公府女郎覲見。”一道纖挑身形自殿外走入。神容發髻高挽, 點描眉目,身著莊重襦裙, 收束高腰,雙臂間挽著柔紗披帛,釵環腰佩隨腳步清悅輕響,至殿正中,斂衣下拜:“長孫神容拜見陛下。”未曾抬頭,隔了幽深的大殿,帝案也數丈遙遠,看不見少年新君的神情。過了片刻,才聽到帝王年輕的聲音:“你便是那位不久前被契丹請求和親的趙國公之女,山宗的夫人?”神容沉靜地垂著頭:“是。”“為何是你來拜見?”“因為隻有我能來向陛下獻圖。”殿內稍稍寂靜了一瞬,仿佛是在思索這話中意味,而後帝王才又開口:“圖在何處?”神容手從袖中抽出,捧著一隻卷起的厚厚黃絹:“便是此物。”內侍上前,雙手接過,直呈送至案前。神容此時才稍稍抬眼看去,那明黃清瘦身影的手抬著,徐徐展開了黃絹。沒多久,那手就停住了。“這是什麼,《女則》?”帝王雖年少,但一直刻意壓著聲,沉穩非常,隻此時,聲音裡的疑惑才顯露了與年紀相符的一絲青澀。神容早料到他會有這樣的反應,畢竟書卷裡麵都是如同天書般晦澀深奧的文字。“這就是陛下想看的‘密圖’。”帝王的手按在厚厚的書卷上:“這裡麵並沒有圖。”神容自袖中又取出一份疊著的黃麻紙:“那便請陛下過目此圖。”內侍又接了呈上去。帝王抬手展開:“礦脈圖?”裡麵是詳細描繪幽州金礦的礦脈圖。神容平靜說:“此圖就出自於這書卷,長孫家正是靠著這卷《女則》才找到了幽州金礦,請陛下翻閱至最後。”大約是出於驚訝,少年帝王依言往後翻閱,厚厚的書卷拖開,直至最後,上麵有印璽撰名,乃長孫皇後親筆所著。“此卷傳至今日,晦澀如同密語,不僅要能解開,還要能對應上現實山川,才算通曉,如此便能轉文為圖。”神容垂眼:“這就是外界所傳,長孫家擁有的那份皇室‘密圖’。”殿內又歸於沉寂,隻有黃絹卷起時細微的聲響。在這陣聲響裡,帝王的心思似也卷過了一遍:“這麼說來,這就是長孫家的本事所在。”“長孫家的本事世代相傳,陛下若願聽,我可以從頭說起。”神容道。自當年天縱英才、以才能為中原手畫山川定敵虛實的長孫晟,到其女長孫皇後於太宗後宮裡留下的這部書卷,再到如今。言語說來,不過彈指間事。但這是一個家族的積載。帝王在案後聽完,安安靜靜,許久才道:“你說隻有你能來獻圖,所以隻有你懂這書卷,這張礦脈圖也是你所繪?”“是。”“幽州金礦也是你發現的?”“是。”神容淡淡說:“這卷《女則》由我所繼承,如今呈送宮中,交托陛下。”帝王的眼神看了過來,似有些驚奇:“你要將此書上交宮中?”神容頭垂低,隻露出堆雲般的發髻:“如今情形,我情願將此書交給陛下,但求陛下能相信長孫家。”沒有回音,過了片刻,傳出衣袂聲,帝王年少的身姿自案後站了起來:“朕知道了,你是擔心朕會像對待其他先帝舊臣一樣對待長孫家。”神容不語,耳中聽著他緩慢輕淺的腳步。他年少的聲音帶著轉變期的澀和沉,並不清朗:“其實朕隻是為了先父一點私事,才有那一問罷了。”神容垂著的眼輕轉,心思也在輕轉。來此之前,她父親告訴過她,這位新君當時奇怪的問題不止那一個,還有一句:真正的山洪是何模樣?趙國公據實相告,而後才想起來,這位少年帝王的過往。登基前他隻是一個快要落敗的光王府世子,雖然是宗室出身,卻並不被先帝親近。光王妃因生他難產而亡,其父光王也年紀輕輕就因意外而落傷病故,留下他年少孱弱,連光王爵都未能繼承,好幾年間都隻有一個世子頭銜,客居遙遠邊疆,根本無人問津。正因如此,後來他能成為皇儲,得登大寶,才讓二都世家大感意外,隻因早已不曾有人注意過這樣一個落魄世子。而當年導致光王身故的那場意外,就是山洪。所以如今少年帝王直問真正的山洪是何模樣,長孫家可曾為先帝謀劃過什麼。趙國公便意識到,這位新君的生父恐怕不是意外身亡,有可能是人為,甚至涉及先帝。他是懷疑長孫家參與過此事,因為長孫家有此能力,或許曾幫先帝謀劃過除去其父。如今他親口所言是為了此事,便是印證了。而先帝,確實在晚年疑心重時大力收攏皇權,致力於削藩和扼製邊疆。少年帝王的聲音放輕了:“朝中的確有諸多老臣被朕處置了,但倘若他們行的端坐的正,又豈會被揪出罪名,一一摘除?長孫家既然不在此列,又何須擔憂?”神容不動聲色,心裡卻已驚訝非常。她忽然明白了,那些被拔除的老臣,皆為先帝謀劃過此事。年輕的帝王一早就在清除先帝勢力,並非隻是因為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需要,竟然也是在報父仇。她做足了最壞的打算,卻沒想到是為了這個。帝王又問:“如此,你還願意將書卷上交宮中?”神容定了定神:“我上交書卷,確實是出於自保,卻也不隻是交於陛下,更是交於國中。長孫家能發礦的本事代代相傳,如今卻被有心人利用,關外稱此為‘山河社稷圖’,但這山河社稷若是淪落在外敵之手,也就山河不存,社稷難複了,不如呈交歸國。”少年帝王的腳步停了:“你說與關外有關?”“是,請陛下明察。”並非呈交於帝王,而是呈交歸國。料想當初長孫皇後留下它,應也是為了江山社稷。長孫家自然不舍,但神容心意已決,沒有比宮中更安全的地方了。“朕明白你上交書卷的緣由了。”帝王忽然道。是要他身為帝王徹底介入此事,到時候反而會來護住書卷,甚至清查外敵。神容一臉坦然:“從此書卷屬國,不再為長孫家獨有。”眼前忽然出現一雙繡金黑麵的罩靴。她悄然抬眼,繼而微怔。少年帝王竟已身在眼前,居然還蹲了下來,正在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如此重要的東西,你願交歸國中,長孫家既也無罪,那之前的請求大可不必,朕允你換一個請求。”神容不禁意外,過往一直擔心這位新君是會妄加罪名之人,去幽州尋礦,為長孫家立功,皆是為了家族求穩。如今方知一切事出有因,剝開那層神秘,再看他也不過隻是個年紀不大的少年,與山昭看來也差不多,為人甚至算得上柔和好說話。她微微抿唇,開口:“那就求陛下信任山宗。”帝王眼在她身上轉了轉:“何意?”“這一切皆起自於關**謀,求陛下相信山宗,信他的盧龍軍,給他機會領軍出關。”帝王年少白淨的臉安安靜靜,沒有作聲。神容微微吸口氣,咬了咬唇,破釜沉舟一般,抬高聲道:“隻要陛下信任,我也可為陛下做長孫晟。”帝王看著她,甚至動了一下身姿,愈發仔細地打量她。神容察覺到他視線,幾不可察地蹙了下眉:“我雖為女子,但敢如此放話,絕不敢欺君。”眼角瞥見麵前的少年帝王竟難得一見地笑了一下:“朕沒有看不起你是女子,這世上厲害的女子,朕已見識過很多了。”……神容離開那座大殿時,下了台階回頭又看一眼,心中訝然一閃而過。新君心思莫測,但她這一步似乎沒走錯,至少他與先帝不同。殿內,年少的帝王坐回案後,翻開一道奏折。這份奏折早已呈來,其上署名山宗。帝王仔細看完,按了下來,朝外下令。約莫一個時辰左右,宮人親領,經過層層宮門,大殿內被帶入了奏折裡提到的人――形容枯槁、嚴實被綁的柳鶴通。“陛下,罪臣當初並非有意替先帝謀劃加害光王的啊,罪臣若知道先帝當時針對的是個藩王,絕不敢隨意參與啊!”一入殿他就開始畏懼地跪爬著道。外人都道新君鏟除先帝老臣,隻有他們這些被鏟除的當事者,才知道是怎麼回事,皆是咎由自取罷了。帝王麵前的垂帳已經放下,遮住了他的身形:“朕今日傳你,不是為了你已定的罪。”柳鶴通頓時不敢多言。“將你在關外所知情形一一報上。”“是,是……”柳鶴通乖順地伏地,一直就希望能有機會再麵聖,如今是難得的機會,竟然是山宗給的,隻求能將功贖罪,一分一毫也好。……足足又過了兩個時辰,柳鶴通被帶走。少年帝王仍安然坐在殿內,內侍們穿梭,送來一份一份文書典冊,絹書密旨。他的手裡壓著一份談判書。是當初契丹送到先帝手上的談判書,甚至還附帶了一塊盧龍殘旗。今時今日,他才看到這一份談判書,正是孫過折所寫,提及願與中原“對等相換”。但先帝當時根本沒有救援盧龍軍的打算,所以不了了之。如今,大概可以知道他想要換的是什麼了。“原來如此。”年少的帝王合上麵前的談判書,雙眼透過案前垂帳,仿佛看到了當年不得不立他為儲君的先帝那蒼老頹唐的模樣。那時候的先帝大力收攏皇權,為求撤藩不擇手段,為遏製邊疆不惜手染鮮血,為了大權安穩更不惜損兵折將。最後幾年裡,先帝始終疑心疑鬼,誰也不相信,看什麼都有陰謀。直至於後來子嗣凋儘,眾叛親離。而他一個落魄世子,居於遙遠北疆,在立儲風波裡被安北都護府的兵馬推出來,協同洛陽河洛侯的勢力,被扶持成為了儲君。當時邊疆也的確出過有都護府勾結外賊的叛亂,他一直以為那就是先帝疑心的陰謀了。如今方知,還有更大的陰謀在等著,不僅僅是一方勾結外賊的叛亂,居然是要聯結四方各部外族勢力大舉而來,顛覆中原的圖謀。原來如此,原來先帝竟然沒有感覺錯。多少人的鮮血,才換來這個陰謀的現世。少年帝王坐了片刻,默然起了身。……天黑時,山宗在長安官驛裡。廊下燈暗,他就站在暗處,聽著胡十一腳步走至,低聲道:“頭兒,柳鶴通白日裡被帶進宮去了,我去看了,金……不是,夫人在他前麵也入過宮。”“嗯。”山宗隻點了個頭。胡十一報完就走了。他站在廊下想著神容,早料到她一定會親自麵聖,不知她此刻定心沒有。院外忽然有動靜傳來,山宗朝那裡掃了一眼,察覺出一絲不對,聽著那陣動靜,舉步往客房走。快到門口,兩個內侍一左一右立在門前,尖著嗓音問:“可是幽州團練使?”山宗說:“是。”兩名內侍讓開,抬手示意他過去。山宗走過去,推開他們身後的門,門立即就被內侍在外合上。他看見屋內坐著的人,一掀衣,單膝著地。新君換了便服,就坐在桌旁,看起來如同一個尋常人家的清俊少年郎。“朕既然親臨,想必你也知道所為何事了。”“為臣奏折呈報之事。”年少的帝王點頭:“如你所願,朕此番終於徹查了先帝。”山宗一言不發,燈火下黑衣靜肅,身凜如鬆。帝王起身,走到他跟前:“你呈奏之事被準了。”山宗靜默聽命。“朕許你行使節度使之職,統調九州兵馬,必要時亦可調度山家軍,掃清關外聯軍,奪回薊州。”帝王的聲音頓了一頓:“待薊州光複,盧龍軍複番,你就是幽州節度使。”山宗抬起頭,眼底如黑雲翻攪,沉沉歸於平靜:“臣領旨。”“即刻返回幽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