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之上先是一片寂然,未幾響起一個冷峻的聲音道:何出此言,當初在新亭之上,先生雖然迫不得已與公子為敵,暗中卻是不吝相助,若非先生點醒,公子焉能輕易脫出混元陣,後來更是趁勢挑起變亂,方便公子遁離,自始至終真正與公子為敵的隻有邱某一人,若是公子依然懷恨,邱某一身擔之,此事與先生無關!”楊寧聽出是笑麵閻羅邱生的語聲,不禁低頭默然,其實他又何嘗不知道新亭之戰吳澄所起的作用,若非他明暗相助,自己雖然也能取勝,所付出的代價卻要昂貴得多,隻是與吳澄初次相見之後,他便對那個盲眼秀士生出十分好感,原本以為那人也可以成為自己的良師益友,想不到宛轉閣琴會相逢之時,那人卻已經改變了態度,這其中的一冷一熱的變化,讓楊寧隱隱覺得傷心,這才對吳澄生出反感,即使他存心相助,楊寧也始終不願相信。【】楊寧如此複雜的心思,即便是青萍,也是一知半解,隻是她心知既然吳澄等人攔路相阻,不可能置之不理,便輕輕扯了一下楊寧的衣袖,提氣揚聲道:“邱護衛勿要見怪,子靜不過是氣話罷了,他這人恩怨分明,最不耐煩表麵文章,若是吳先生有意相邀,我們姐弟二人,自是欣然領命。”她這番話軟中帶硬,更是隱隱諷刺幽冀諸人不敢明裡相助,有尾兩端之嫌。青萍話音剛落。江岸之上便傳來吳澄的朗笑聲道:“子靜還是太過年少,人生不如意事十常**,想要恩怨分明,即便是天生聖人也不能做到,何況我們這些紅塵俗客呢?無雪,煩你引路,請子靜和青萍上岸吧。”雙方原本是隔江對話,想要讓對方聽得清楚,都需要將內力混入到聲音之中。不知是否心神激蕩,吳澄這幾句話聲若滾雷,竟然震得江波鼎沸,管中窺豹。可見一斑,由此可見,吳澄雖然向來很少出手,內力卻是精純非常。滾滾聲浪餘音未歇。北岸烏林旱寨遺址前便顯出一個黑衣青年地身影,那人身負短弓,風姿卓絕,再江邊揮手示意。即使不看容貌,楊寧也認出那人正是“血箭”花無雪,楊寧心中千回百轉。一邊用真氣護住被吳澄語聲震得麵色白的青萍。一邊揚聲道:“吳先生昔日曾經勸我。縱然雲霧遮途,亦要秉承本心。家母在世之時,也說過以德報怨,何以報德的道理,人生在世,若不能做到恩怨分明,終生便要受製於人,縱然活到百歲,又有何益”這原本是楊寧幼時日日聽火風教訓的話語,早已深刻於心,此刻說來,自然是理直氣壯,不過楊寧根本不是想和吳澄爭辯,而是將精純至極的先天真氣融入到聲線之內,他的語聲便如凝而不散的箭矢,透過層層風浪,直入人心。吳澄等人是否能夠支撐還不知曉,岸上矗立的花無雪卻是身形一個踉蹌,差點栽倒下去,幸而他根基紮實,好不容易才穩住腳步,隻是卻已經不見了原本的淩人氣勢。楊寧見狀卻隻是淡淡一笑,並無一絲得意,以內力馭舟向對岸駛去,隻見一葉輕舟宛若離弦之箭一般,淩波渡水,轉瞬間便已經到了江水北岸。花無雪早已下了山坡,就在江邊迎候,楊寧扶著青萍上岸,花無雪上前將楊寧地船隻係到岸邊的石樁上,這才轉身肅客,看了看麵色青白的花無雪,楊寧不禁胸懷大暢,拉著青萍的手沿著山路拾階而上。不多時兩人就已經到了山頂,放眼望去,隻見滿地衰草荒煙,當中卻有一塊平坦地荒地,地麵上仍有焦黑的痕跡,正中間矗立著一座樸素無華的羊皮軍帳,玄衣盲眼的鳳台閣主吳澄便在帳前負手相候,邱生肅手立在吳澄身後,十幾名護衛散立四周高處,他們站立地方位都是經過精心挑選的,數裡方圓之內一覽無遺,不會容許任何人靠近軍帳窺視。楊寧腳步一頓,將真氣絲絲縷縷地外放開來,直到確定沒有任何伏兵,這才攜青萍走到軍帳前,也不行禮,冷冷道:“先生想必久候多時,若有什麼指教之處,不妨開誠布公,我與姐姐還要趕路,不想在這裡耽擱時間。”吳澄輕輕一歎,黯淡的眸子竟似有幾分悲色,伸手肅客道:“吳某在帳中已經備下清茶一盞,兩位一路風塵,不妨在這裡歇息片刻,想必不會耽誤太多的時間。”楊寧聽他語氣黯然,不覺心中一動,終是放下了少許敵意,拉著青萍向帳內走去,簾幕一挑,兩人都是眼中一亮,這座軍帳外觀顯得十分簡樸,內裡卻是不同凡響,地上鋪著一整張波斯毯,流光溢彩,典雅華美,將帳篷四角牢牢壓住,一絲寒風也無法從縫隙透入,左擺著一張可臥可坐地軟榻,榻上鋪著一張白色的熊皮,通體上下毫無雜色,更是瞧不見半點傷痕,一身皮毛更是如綢如緞,令人忍不住想要伸手摩挲一下,右則是一張黃楊木桌,四下散落著幾個青緞蒲團,桌上擺著一套輕巧精致的紫砂茶具,帳內一角,一個紅泥小火爐上坐著一個黃銅水壺,壺中清水已經沸騰,白色水汽蒸蒸而起,卻不見多少煙氣,顯然所用地炭乃是極品,才會如此。青萍深深吸了一口氣,歎道:“先生當真會享福,若是有這樣一座行帳,我以後都不要住屋舍了。”吳澄隨後而入,熟練地放下賬簾,將眾人都隔絕在外,才微微一笑道:“這有何難,青萍若是喜歡,這座軍帳就送給你了,吳某雙目不能視物,將來也未必有機會跟隨世子殿下統軍作戰,倒是兩位浪跡天涯,四海為家。若是有這樣一座行帳,說不定可以省下許多心思。”青萍心中一滯,淡淡道:“多謝先生地好意了,小女子自己早已是上之露,隻待太陽升起便要乾涸,並不需要先生地賜予了,至於子靜,一個無家可歸的孤子,席天幕地即可。並不需要遮身地行帳,子靜,你說是不是?”楊寧雖然不懂得勾心鬥角,卻也隱約明白吳澄言外之意。想不到即便到了眼下這般境況,吳澄仍然不肯放手,心底不禁浮起一縷殺機,神色漠然地道:“姐姐說的不錯。我既不是金尊玉貴的子,又不是號令幽冀猛士的鳳台閣主,何需這樣華貴吳澄微微一笑道:“子靜雖然不是幽冀未來的王上,卻也是至尊至貴之人。吳某雖然不知子靜的命格,隻看子靜地相貌,鳳目龍睛。長眉入鬢。宛若鳳舞龍翔。便知道子靜日後必定前途無量,成就不在我家世子之下。這座行帳子靜和青萍日後多半可以用上,既然今日不肯笑納,時機一到,我命人送到兩位手上就是,隻是我今日相邀,為的卻不是這座行帳,不知道青萍可肯讓我診一下脈象?”青萍聞言便想起黃鶴樓之事,不禁臉上一紅,心道,當日聶影一診脈便說穿我與子靜之事,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從脈象上看出來的,她雖是落落大方之人,不知怎麼卻不願讓眼前這人知道自己的**,便下意識地拒絕道:“不用了,相思絕毒無藥可救,先生何必費心了。”吳澄聞言微微一怔,半晌才道:“吳某雙目不能視物,故而雖然精通醫術,卻不能登峰造極,不過卻也有一件好處,聽覺和觸覺比常人靈敏許多,所以最善診脈,相思之毒雖然無藥可解,卻未必沒有拖延地法子,既然有人可以研製出‘長相思’這樣的藥物,在下自信也可辦到,若是青萍小姐讓吳某診一下脈象,再犧牲一粒‘長相思’讓吳某辨識,信都府中所藏的靈藥極多,吳某自信最多半年,就可以配製出一批‘長相思’,不知道小姐肯不肯冒險一試。”楊寧目光一凝,轉頭看向青萍,青萍神色數變,終於冷靜如冰,冷冷道:“不必了,半年時間我等不起,吳先生中道相阻,原來是想要一粒‘長相思’麼?其實這有何難,不過是區區一顆解藥,又非隋珠和璧,先生何必煞費苦心,隻是先生若能辨識出‘長相思’的配方,還需將其公布天下,為那些不幸中了相思絕毒地無辜者保留一線生機,青萍縱然身死,也當含笑九泉。”說罷,也不理會楊寧痛苦的目光,從懷中取出狀似葫蘆的水晶瓶子,從剩下的四粒丹丸中取出一顆遞給吳澄。吳澄雙手接過,一雙黯淡地眸子似有流光閃動,鄭重地道:“小姐放心,纏綿相思,不知戕害了多少英雄豪傑,這‘長相思’的配方既然能夠暫時壓製相思絕毒,若能辨識出來,吳某一定會公諸於眾,讓天下人都知道小姐的俠義心腸,隻是小姐也不必擔心,吳某既然敢向小姐開口,自有把握讓小姐等到藥物配製出來。”語氣一頓,吳澄從懷中取出一塊手掌大小地晶瑩墨玉,繼續說道:“這塊墨玉有避毒奇效,原本是世子殿下地珍藏,殿下聞知小姐中毒,千裡迢迢遣使將墨玉送到吳某手上,小姐若能日夜佩戴此玉,縱然沒有了‘長相思’,也能延續生命,半年之期,朝夕可至,一旦吳某研製出了長相思,小姐性命便可保住,日後也可慢慢研究相思絕毒地真正解藥,不知世子殿下這件厚禮,值不值得小姐這一粒‘長相思’。”吳澄話音未落,楊寧已經伸手奪過墨玉,翻來覆去看了半天,麵帶喜色地想要遞給青萍,青萍沉思半晌,卻是沒有接過來,淡淡道:“吳先生,小女子也曾經博覽群書,深知能夠避毒的寶物雖然罕見,卻也並非絕無僅有,除了子靜手中這枚墨玉之外,南海沉淪珠便有避毒之效,但是這些東西對於鶴頂紅、孔雀膽這樣地尋常毒藥或許非常有效,對纏綿相思、七日蝕骨散這樣的奇毒,卻是用處不大,最多能夠護住心脈罷了,若是當日我中毒之時,身邊佩戴著避毒墨玉,或者能夠逃過一劫,今日相思已然入骨,縱然將這塊墨玉日日佩戴,也不過芶延殘喘罷了,隻怕這半年時間生不如死,縱然練得‘長相思’,小女子也已經無福享用了。先生,小女子說得可有錯誤?”吳澄聞言臉色微變,他自然知道青萍說得不錯,避毒墨玉和沉淪珠這種寶物的作用並非像常人所想的那樣神奇,若是遇見纏綿相思這樣的絕毒,即是當日佩戴在身邊,也最多能夠留下一線生機罷了,今時今日,縱然青萍得到墨玉,也未必能夠撐到半年之後,羅承玉與他,都不過是儘人事聽天命罷了,甚至信都那邊的所有布置,都是按照青萍香消玉殞的結果來安排的,之所以沒有明言,也不過是希望青萍能夠支撐下去,想不到這個女子如此聰慧,竟然一眼看透了所有症結。見吳澄默然不語,楊寧的一顆心仿佛從九霄之巔墜落凡塵,雙眸更是冰冷如雪。吳澄猶豫半晌,終於歎息道:“洞庭雙絕果然都是冰雪聰明的奇女子,你說得不錯,縱然有墨玉護身,小姐今後的日子隻怕也極為難熬,隻是生命何等可貴,但有一線生機,也不能白白放過。”青萍傲然道:“先生錯了,尹青萍豈是貪生怕死之人,這半年若是終日纏綿病榻,昏昏沉沉,不知自己是生是死,醜態儘露人前,還不如乾脆死掉算了,更何況相思絕毒若是如此容易尋到解藥,多少年來,天下無數岐黃高手,又何需皓窮經,縱然僥幸保住了性命,若是餘生都要像現在一樣,不能大喜大悲,不能動武練劍,生有何歡,死有何懼?”吳澄急急道:“小姐縱然不愛惜自己的性命,難道忍心讓子靜承受失去紅顏知己的絕望和痛苦麼?”青萍眸光流轉,轉頭看向楊寧,嫣然道:“子靜,你是願意看到我遭受生不如死的痛苦,最後依舊死在病榻之上,讓那害我的賤婢日日得意,還是願意陪我歡歡喜喜地度過最後的時光呢?”楊寧的一雙眸子早已精光四射,也不管吳澄還在旁邊,伸手將青萍攬入懷中,含笑道:“姐姐何需問我,若中毒的是我,選擇也會和姐姐一樣,聖門武帝,一向不弱於人,怎能芶延殘喘,貽笑天下。”說罷隨手將避毒墨玉丟到地上,幸而地上的波斯地毯十分柔軟,這才沒有摔碎。